长春出版的《作家》杂志曾刊载一篇《赵大年自传》,开篇写道:我来到人间的第一件事便是放声大哭。别的婴儿为什么哭我不知道,但我出生于“九一八”事变后两个月,这就注定了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
1937年的“七七”芦沟桥事变使我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难民。1938年寄居香港,1939年又逃到了贵阳。这是我第一次入黔,正赶上日寇飞机对贵阳狂轰滥炸,市中心的大十字和小十字一带,街道两旁躺满了死难的同胞,在我这个七岁难童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象。
第二次入黔,遭遇的灾难就更多了。
1944年,中华大地上发生过一次不见经传的“湘桂大撤退”。为何不见经传?据说,***的嫡系部队都藏在峨眉山、长沙、衡阳、桂林、柳州、独山等兵家必争之地,湘桂城镇都变成了不设防的城市,使日寇得以长驱直入。要不是太平洋战争局势的变化,日寇简直要打到贵阳和重庆去了,因此,国民党决不肯对此加以宣传;而解放区的作家们,对此也知之甚少,便也无从描绘,然而,这却是一次百万难民行程千里的大撤退啊!按其规模和悲状程度而言,大概都超过了人类战争史、宗教史和民族史上任何一次大迁徙。
我就是这百万难民当中的一名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从湖南出发,走到了黔桂交界处,因日寇骑兵已跑到我们前边,又弃路爬山。在山里,我们至少遇见过一百次土匪洗劫。不过后来形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先是难民怕土匪,之后变成土匪怕难民——哪里出现了土匪,成千上万的难民便会一拥而上,穷追不舍。一直追进村寨,像遮天蔽日的蝗虫一样,任你打杀,全然不顾,几个小时便把一切都吃光,留下几百具尸体,长龙般的难民大军又浩浩荡荡地向前走去。
这段路程,我整整走了一年,于1945年春天第二次进入了贵阳城。一家四口,全都患了重病,住在小十字附近国泰电影院(今贵阳电影院)隔壁一家糖果店的小阁楼上。说阁楼或者亭子间都不确切,它实际上是人字瓦顶之下、天花板之上的一段空间,支不得床,走路还得弯腰。糖果店的主人姓王,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免费供我们吃住。虽然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至今也是感恩不尽的。
日寇投降前夕,我们全家搬到了重庆。
转跟42年过去,我第三次来到贵阳。一下飞机,宽阔平坦的磊庄机场便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再不是“地无三尺平”的老模样了。花溪宾馆和云岩宾馆,更不是当年糖果店的小阁楼可以比拟的。到街上转了一趟,丰富的商品,漂亮的时装和民族服装,还有孩子们红苹果般的笑脸,都在告诉我:确实换了人间。
这次是作为“首都新闻界文艺界赴黔参加民间文化交流活动”的一员入黔的。因为团员中还有刘淑芳、李谷一等等明星,我也跟着沾了光,到处受到热烈的欢迎。在遵义八天当中,我们拜访了七家酒厂和一家电冰箱厂,除了参观学习、座谈采访,还天天与当地职工群众开联欢会和举行演出活动。在湄潭县体育场演出时,正逢赶场天,各族观众多达三万余人,这景象,真令我感动万分。
由于活动多,时间紧,我们实际上在贵阳市区只住了一夜。对我来说,想去看看那个糖果店的小阁楼,拍几张照片,都未能如愿。忽又想起那个国泰电影院,当年我没钱买票,曾混进去看过三场电影:《人猿泰山》、《月宫宝盒》和《北极星》,那的确是小难民的最高享乐了,故事细节一直记到今天。我并不打算去补交三张电影票的钱,因为,近几年,这家电影院至少上映过我写的《模范丈夫》等六部影片,就这样“将功折罪”行吗?
在贵州我还有几位老同学、好朋友,这次都未能拜访,实在抱歉!临别依依,不胜眷恋之情。祈望着不久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