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过去了。大家伙儿好像都丢了一点什么东西。我也有同感。
这一年,我偷偷的租了佟大爷一间小耳房,把自己关在里边伏案笔耕。妻子女儿都不高兴,好像家里丢了家长,星期天改善伙食都没情绪。我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谁叫我没能耐,家里住房太窄哩。就在这儿忍着吧。城里不停地在盖大高楼嘛,希望在明天。
身藏小耳房,关起门来自成一统。正是:七平方米一斗室,窗高门小无人知,早晚三包方便面,两耳不闻伤心事。
可惜未能脱俗。也无法了却红尘。泡方便面要到佟大爷的厨房里去灌开水;排泄废物也须走进胡同口的公共厕所;买报、买烟,顺便在街上遛个弯儿……总之我还是没有变成鲁滨逊。
写长篇小说的同时,也要抓空儿写点散文和短篇,以还文债。债主都是好朋友,我吃过人家,花过人家,答应过人家,怎能言而无信哩。小耳房帮了我的忙。住在这儿,使我发现了一些趣闻:这一年,四合院里的六户近邻(紧邻),家家都丢失了几样东西。据说北屋的佟大爷为此还向居民委员会和派出所报过案,结果一样也没找回来。于是乎。邻里邻居的,全都伤了心,彼此间增添了几分猜疑和怨气儿,好像我丢的东西落到了你手里,你丢的东西又是他拿了,真别扭。
咱北京人礼儿多。像佟大爷老公母俩这样的老北京旗人,礼儿更多。家里如此,四合院里,小胡同里,也如此。本来嘛,低头不见抬头见,全没个笑脸儿怎么活?因此,真也罢,假也罢,说相声逗闷子也罢,邻居见面,没话找话儿也得说上一两句见面词儿:“您真早!”“您吃啦!”“您遛弯儿!”“您解手!”“您晌午觉儿睡得舒坦!”“您硬朗!”“托您的福!”要是见面不说话,您就不像北京人。
外地人说咱是京油子,舌头甜,嘴皮儿薄。可是这一年,京油子的嘴儿不甜啦,见面词儿也变啦:“您挤车!”“您排队!”“您抓药!”“抓药?晋江假药!谁敢买?”“又涨价儿啦!”“唉,连臭豆腐都涨价儿!”“全涨价儿,就他妈的人不涨价儿!”于是乎,笑脸儿少啦。发副食补贴,理顺工资,气儿也不顺。
果真是“人不涨价”吗?说这话就不嫌亏心?不。东屋里的双职工,全院尊称为张老师和李老师的,今年照旧自嘲为穷教员。打倒“***”之后,连提四级——两口子共调工资八级,气儿还没理顺。张老师常用鼻音嗤哒着说这是“空调”,大概因为在可预见的将来,他家里还安不起空气调节器。李老师是女人,厚道点儿,赶紧纠正丈夫:“这是微调!”家里的电视机是进口散件国内组装的,不如原装货硬邦,所以她经常扭动微调旋钮,也就对“微调”这个新名词儿更感兴趣些。
他们说这话自有他们的道理。虽然报纸上高呼尊师重教;虽然今年还破天荒的过了个教师节,张李夫妻双双进了人大会堂;但是,总觉得不实惠。在这对儿中年教师心里眼里,还是那句顺口溜:“南屋里有权,西屋里有钱,北屋里天天过年!”只有我们东屋里“相对”清寒。
这句顺口溜是我们四合院的土特产。外人不知底细,听不懂。要想弄明白,得先从北京的四合院说起。四合院者,顾名思义,是东、南、西、北房,共同圈围着一个比天井大些的院子。除了院门朝外,所有房屋的门窗一律朝向院里。借用个流行的新名词儿,它属于封建性闭锁型内向结构的家庭建筑。自从四世同堂式的大家庭解体之后,儿乎所有的四合院都变成了大杂院,但依然维持着内向的格局。形象地说,它的门窗好比各家各户的嘴巴和眼睛,互相瞪着,监视着。家家都吃窝窝头,可以相安无事;如若谁的窝头上多了一块臭豆腐,那可不行!
这可不是不讲理呀。咱北京人最讲道理。这个道理极明显,小秃的虱子明摆着的:你多吃一块臭豆腐,哪儿来的?我怎么就没有?还不是你把我那半块吃掉了嘛!
按照这种逻辑学,二位教师最瞧不起对门西屋里的暴发户。那是两户人家,两兄弟和两姐妹,各住一间西厢房,共用一间小厨房,吃喝不分(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不分),亲热得很。他们先卖大碗茶,后摆衣服摊儿,谁先回家谁做饭,晚回来的就自动带一只脱骨扒鸡。
为啥瞧不起这四位待业青年——个体户呢?大概因为教师的辞典里还印着“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的条文。下九流变成了万元户,你那钱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赚了我们的!
“先富起来的是什么人?都是不三不四的家伙!”
二位教师不止一次地这么说。
一天,摆衣服摊儿的姐妹把我堵在院里,没头没脑也说了一大堆。尖酸刻薄,流利洒脱,实实在在,指桑骂槐:“大作家,有个电影是您写的吗?《街上流行红裙子》,不对!应该是《街上流行红眼病》!哈,个体户怎么啦?不偷不抢,照章纳税,减少无业游民,补充社会主义,繁荣市场,方便群众,照样为人民服务!赚钱又怎么啦?您给我发个铁饭碗,我就把这一摞大茶碗交公!嗐,摆衣服摊儿也不容易呵,风吹日晒,无冬无夏,赔了活该,所以赚了也活该!哪碗饭是好吃的?美术学院缺不缺裸体模特儿?谁给介绍一下,姑奶奶我去!脱光衣服往那儿一坐,比穿着衣裳站大街省劲儿。”
经她姐儿俩这么一嚷一骂,我才发现,年轻人的气儿也不顺。晚上,两位男性个体户拿着烧鸡、烧酒走进我的小耳房,要聊聊。
“社会上瞧不起老师,就来个老师节,咱没意见。可这老师刚有了一丁点儿地位,何苦又反过头来踩挤我们,瞧不起我们哩!”
“别这么想,”我劝着,“张老师他们也没说什么嘛。”
“说啦!那天几个学生到他家来补课,张老师就大嗓门儿说过:中学毕了业,一定要上大学……否则,当了待业青年,再站到街上去卖大碗茶,不但给家长丢人,母校也不光彩!”
“哦?……那也别往心里去,这只是他个人的看法。譬如,我就不那么看。”
“一样!你们文艺单位办舞会,单单不准我们个体户进去!好象我们都是小流氓……”
“哦?……不会吧!”
“哦个啥!北京就是不如广州开明。公开卖舞票嘛,十块钱一张,咱哥儿们掏得起!”
另一位啃着鸡腿,大口喝烧酒,闷声闷气地说:“咱个体户就是没地位!有钱都没处花……”
地位……唉,原来这年轻的万元户,也认为自己丢了点儿什么。
“你们作家协会要不要资助?”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笑,“吸收我当个作协会员,哥儿们一次性捐款:五千!干不干?”
这种慷慨,使我暗自吃惊。夜里,吃惊变成了愤慨,5000块钱就能买一个作家,我的天,谁敢说作家不值钱!
朋友,请原谅,我不便提名道姓,然而,我愿发誓,这种事儿是真的,不是编的。
北屋里佟家历来讲究吃。今年把酱肘子都淘汰啦,专门倡导吃鱼,包括虾米、海参、新鲜蔬菜、南美洲香蕉,为了保健,不论价儿。结果在全院落了个“天天过年”的话把儿。可是,佟大爷也认定自家丢了点儿什么东西,心里忿忿然。我们都是满族,容易套近乎,几次聊天便把他的话儿套了出来——这是我的职业病,专门爱琢磨人。
原来,他整整打了八年官司,终于大获全胜,从本院南倒座(我现在住的)这间小耳房搬回了北屋。三大间呐,全是四梁八柱的青砖细瓦房,丈八进深,座北朝南,门高窗大,君临全院。豁亮,痛快,胜诉,房归原主,人争一口气啊!
佟大爷是去年八月八号收回北屋的。这有明证:房契的大红印就盖在“8月8日”这几个字上。他越看越爱,甭提多高兴啦。八是个吉祥的字眼儿,八月八也就是黄道吉日——逢八则发。您瞧,马拉松式的官司虽然劳力伤神,却是打到八年头上就胜诉了!当年多尔衮也是仗着八旗兵打进关来的呀。八好!赶紧摆正了八仙桌,八只红木小方凳,八角座钟,八仙过海的成套泥人儿,切成八瓣的红瓤大西瓜……这才猛然发现,全家八口不团圆。……唉,要不是当年的“红五类”逼迫咱家迁出大北房,又动员孩子们上山下乡,如今咱家老少三辈儿不又凑出来个“八”嘛!
归还这三间北房的时候,房管所派人重新裱糊了,从顶棚到四壁,一白落地,相当漂亮。可是,从那挤挤插插的小耳房里往这边一搬东西,顿时显得空空荡荡,怎么摆也占不满这三大间了——佟大爷从此认定是丢了东西。后来,把女儿女婿叫过来一起住,还是有点空得慌。儿子在外地工作,回不来……又把小耳房租给我当写作间,佟大爷心里仍然窝着一种失落感。
失落感,是我们文人杜撰出来的新名词儿。佟大爷老公母俩的感觉则是丢了什么东西。究竟丢了什么?啥时候丢的?当年抄家时候丢损的东西,该还的还了,该赔的折款赔了,早就结啦;如今又退还了三间大北房,心里本应产生一种充实感呀,怎么反而觉得发空呢?
被这种失落感紧紧蒙住心窍的,是南屋里的黄处长。此公今年刚离休,虽然“提一级”享受了厅局级待遇,出门看病或者检查身体什么的都可以叫小汽车了,他却觉得自己丢的东西比谁都多。他的妻子甚至觉得丢了丈夫;子女觉得丢了爸爸。否则,唉,在这年根底下,何须自家花钱去买烟、买酒、买茶叶哩!
在我们这个比天井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四合院里,家家都添了几“大件”,都有几张定期存款单和活期存折——这些贵重物品一样也没有丢,然而,人们心里的天平却是倾斜的。您究竟丢了什么?谁也说不大明白。连我这个深居简出的笔耕者也受了传染,说不清自己丢了稿纸、墨水还是钢笔,又确确实实感到自己也吃了亏,想发发脾气。
回首往事,忽有一得之见:也许咱们大家正在被迫抛弃一些早就应该丢掉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