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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蝴蝶 第一章 赵大年自传

在我出世前的两个月,祖国大地上发生了“九一八”事变。这就注定了我有一个苦难的童年。别人为什么生下来就哭?我不知道;但我出生第一件事就是大哭,颇有道理。

我出身于北京一个教师家庭。据说我的祖先是300多年前跟着多尔衮打进关来的,直到辛亥革命以后才从《百家姓》里选了这个“赵”字。这件事,“查三代”的时候我实在说不清楚,只能建议“专案组”的人去提审我早已入土的祖父。又据说,我有三个哥哥都夭折了,所以我的名字叫大年,并非生于大年初一,而是父母想让我多活几年。我惟一的弟弟叫大业,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一个无能,另一个自然应该做一番大事业。他现在是建筑工程师。中国的建筑业已经上马,至少还要兴旺一百年,弟弟是不会失业的。

由于母亲是小学校长,我读书甚早,五岁上学,可是六岁就赶上了“七七”事变,从此变成了一个小难民。十四岁以前,坐车乘船,有时干脆是徒步,我已经跑遍了包括香港在内的大半个中国。什么日寇的大屠杀,狂轰滥炸,百万难民的湘桂大撤退,瘟疫流行,哀鸿遍野,等等,我都见过,或亲身受过。这些死里逃生的灾难,给了我第一个教育,而且终身“受益”——不论再遇到什么磨难,我也不以为奇了。

我在重庆南开中学读书五年,这是一段相对稳定的校园生活。南开的功课、体育、学生的社团活动,当时是很著名的。仅以话剧为例,天津南开的“新剧团”就带了头,我看在中国的话剧史上也应写它一笔。南开至少给了我三条好处:坚实的功课底子;喜爱文学、演戏、打球、游泳、唱歌,以及身高一米八十。虽然南开“默退”(不挂牌的开除)过我;我仍然感谢母校给予我的启蒙教育。

1949年重庆解放,我十八岁,就从学校直接参加了野战军。两年之内,父母病故,弟弟参军,我们那个四口之家便不复存在了。

我在部队生活十年。包括湘西剿匪一年,抗美援朝四年。我打过仗,立过四次战功。但是由于家庭出身不好,以及小知识分子的种种小毛病,始终是个挨整的对象。直到1957年,这年国内发生了什么事,任人皆知,但我却“福星高照”,正因病住院,又在医院里谈恋爱,而且谈昏了头,什么“鸣放会”都没参加,因此而“漏网”一年。人家觉得不能就这样便宜了我,便凑了点平日的材料,终于在1958年底将我“复员处理”回家。使我感到惭愧的只有一点——我实在是无家可归,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原籍北京市待业(请原谅,当时人间还没有发明“待业青年”这个词儿)。

1959年,我28岁,全年待业,我决定报考北京大学文学系。或者中央戏剧学院,可惜,事不如愿,我的女儿呱呱落地,彻底粉碎了我升学的梦想。我是没有“复员费”的,几百元“安家费”怎禁得坐吃山空!“贫而为文”,我连续发表了不少小说和诗歌,靠笔耕糊口。这又是因祸得福吧?它使我在文学上得到了一些锻炼,建立了一点自信心。那时发表文章,需进行“作者情况调查”。为了一首长诗,北京市文联主席老舍先生亲笔写信给《新港》编辑部:“作者是一个可靠的青年,与我相识多年了。此信权作一证明吧。”结果还是不行,非要“组织证明”不可。我只好去求转建委员会。幸亏他们工作“马虎”,没看我的档案,就开具证明:“该同志系复员军人,政治上无问题。”我的作品才得以问世。

使我第二次感到惭愧的事,颇有戏剧性。我曾借用妻子范季华的名字改编过六本“小人书”,皆由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采用,每本可得几十元稿费,也可顶一月工资用。该社责任编辑老周同志因此常与“范季华”通信,夸她文字优美,鼓励多多写作。20年后,老周作为《广州文艺》的小说组长来京组稿,特意到家看望老作者时,才发现“范季华”原来是须眉!我赶紧设酒赔礼。他却揪住不放了——这也是我六年来连续给《广州文艺》写了三个短篇和三个中篇小说的原因之一。为那六本“小人书”,我用六篇小说“还债”,这也是人生的一段插曲吧。

虽然部队对我作了不大公正的处理,我还是热爱它的,平心而论,我是在革命军队里长大成人的。十年生活不算短。何况又是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青年时期哩。在部队,除了战争和艰苦环境的锻炼之外,严格的集体生活,毫不容情的纪律,政治理论学习,以及对小知识分子过火的思想改造等等,不论你事后怎样褒贬,它还是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它影响了我的性格和气质,譬如,拿得起,放得下,决不婆婆妈妈。

1959年底,我到北京市农机局报到的时候,遇上了一位爱才的人事处长。本来,研究了我的档案(那里面必定写了许多很糟糕的玩艺儿),是打算叫我当伙食管理员的。我不愿意,又不敢拒绝,灵机一动,就送给她四本杂志——上边刚发了我四篇小说。两天以后,女处长果然改变初衷,派我到农机研究所去当秘书了。此事对我后来的道路影响较大;也使我懂得了人生还有个机遇问题。

到了研究所,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工作。这里有两个秘书职位:一个协助书记管党务,可我不是党员;一个协助所长管科研,我又不懂专业,不懂装懂,凑合着干,那不符合我的性格。怎么办?不能向命运低头,才28岁嘛!我咬紧牙关,把家务统统推给妻子,用五年时间,一边工作,一边自学了农机专业的大学课程,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名科技人员。这件事,给我自己的启发很大:只要横下一条心,困难总是可以克服的。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农业机械,但我也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地在农机研究所和农机局工作了20年,放弃了写作。这主要因为我自身的政治条件不好。而农机,是个又苦又土的行业,制造机具下车间,推广使用下农村,20年间,我跑遍了京郊200多个公社,常年累月与农民和黄土坷垃打交道。既不接近边防要塞,又不涉及机密情报,更没有人来抢这个土饭碗。在政策越来越“左”的时候,农机的优越性就更突出了,好就好在机械并不具有阶级性,我成天跟铁牛作伴儿,不是可以远离阶级斗争的漩涡么。

“文革”开始,我的避风港里也掀起了惊涛骇浪……直到铁牛变成武斗的“土坦克”时,我目瞪口呆了。谁还敢说机械不具有阶级性?

至于我本人,自然是在劫难逃。运动一开始,就被抄家。这使我有生以来第三次感到非常惭愧——对不起研究所的红卫兵老将们——我家实在太穷了,让人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抄到了三元七角现金,一条麻绳和一把菜刀。据说菜刀也能杀人,麻绳可以上吊,都属于武器之列。他们用这条麻绳将我五花大绑,装进吉普车,连夜运回研究所去写交待罪行的材料。我忽然发现,衣兜里的香烟和火柴也被搜身时搜走了,便故意大喊大叫:“不让我抽烟,什么材料也写不出!”红卫兵老将(本所的职工)毕竟比小将可爱些,知道我烟瘾大,便把香烟火柴物归原主。此事虽小,但在我一生中是个转折点——从此学会了玩世不恭。

等这种玩世不恭渐渐转化为一种幽默感的时候,我痛苦的心情便求得了可以解脱的药方。我的表妹,就是因为做人太认真,才在运动中被迫轻生的。若干年以后,她的孩子长大了,问我:“妈妈为什么死了?”我曾认真地告诉孩子:“你妈妈缺少幽默感。”

1969年,北京市“革委会主任”谢富治亲自动员我们到农村插队落户,当农民,劳动一年以后就挣工分过活了。而且要“四带”:带户口、工资、档案、家属。我便把家中所有的科技书刊资料统统“八分钱一斤”卖给了废品收购站,下乡去傻吃、傻睡、傻干活。开下放干部座谈会时,我乐呵呵地发言:“60多岁的局长也来了嘛,老弱病残都能焕发革命的青春,我30郎当岁儿怕个啥?”

后来,我在一部电影里,写了个农机工程师把自己积累20年的科技资料“八分钱一斤”全当废纸卖掉了,写他当场流了泪,这不真实,也不大胆。真实的感情我知道,他当场应该笑!而且,我还昧着良心编造了一个情节:这位工程师卖掉的科技资料,被废品收购站一位好心的老工人偷偷保存下来,研究所的所长又将这些宝贵资料赎回来,由所长的女儿偷偷地送还给工程师。这更不真实!电影上映时,我第四次感到惭愧——不该欺骗观众!

1972年,我从平谷县农村被调回市农机局工作,但我主动要求,仍然留在农村蹲点。因为我已经结交了一批农民朋友,想用较长的时间把农村“吃透”。领导上正因为派不出人下乡蹲点而发愁,遇上了我这么个傻瓜,自愿长期蹲点,当然一口答应罗。于是,包括下放劳动和蹲点工作,我在平谷县农村一气儿生活了十年。这是我性格中的另一个侧面——并非事事都玩世不恭。直至此时,对文学的爱好并未在我心中泯灭。这些生活积累,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是有用的。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对自己又进行了一次“改造”,放弃了我根本就不喜欢的农机专业,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和中国电影家协会,并于1980年底调北京作协分会从事专业创作。为了实现这次转业,回到自幼喜爱的文学道路上来,我曾废寝忘食地写了两年。当然,起决定作用的,还是党的政策调整了,否则,个人努力等于零。

当北京大学和中央戏剧学院请我去讲课的时候,我真想大哭一场。20年前,我多么渴望走进你的教室啊……那就哭吧,哭也是人生的一种权利呀。可是,念头一转,突然想起我出世的时候,已经百无禁忌地哭过了嘛,于是,我便乐呵呵地向同学们作了一点自我介绍:

“本人的前半生,最高军衔少尉,最高职务团小组长;打倒***以后,有幸连提三级,工资高达78元。从来没有犯过错误,却长期低头走路,可惜也没有捡到过钱包。一家四口,住一间14平方米的房子,优点很多,比较热闹,20多年至少节约了1000元房租。每次政治运动都挨整,所以也就从来没有整过别人。”

还没讲课,仅仅这半分钟的开场白,就博得了全场掌声,有些同学事后还给我写信。可见,说实话的威力相当大。

自传到此搁笔,因为我还健康地活着,没到盖棺论定的时候。如果再补充一点儿“最新消息”的话,领导上已经给我调整了住房,两间,连过道28平方米,一下子就扩展了一倍!我立即买了一张书桌,并且给亲友拍了电报。绝对真实的电文如下:敝人53岁已进入有桌阶级了。

1985、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