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第七次到湖南了。从第一次到长沙算起,42年过去,也是“弹指一挥间”啊!
潇湘电影制片厂的同志,叫我到长沙来修改一个暂时称为《青果黄花》的剧本,来得十分匆忙。正月初七由北京飞到上海,与我的合作者震遐老弟商讨了一天修改方案;又去拜访了刚拍完我的电影《车水马龙》的老导演鲁韧同志;初九一清早就经南昌飞抵我阔别23年的长沙了。啊,长沙!当客机在盘旋下降,我一眼认出了浅黄色的湘江时,我在心里默默地喊道:“湘江!你的弃儿又满怀激情地飞回来了!”
《青果黄花》写的是新老厂长交换班的故事。那新厂长好比尚未成熟的青果;老厂长又像傲霜的菊花。是呀,我的祖国正处在新旧交替、除旧布新的伟大转折时期。而早春的江南,也恰是新柳绽绿,细雨濛濛的季节。步下舷梯,淋着毛毛雨,握着朋友热情的双手,我一下子变得年轻啦!像当年一样……我离去时,只有27岁……
目睹“长沙大火”
谁都有自己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年华如流水,却又因为凝聚了许多甜酸苦辣的记忆,好比在小溪中钉下一些木桩,不会随水流失。记得我初来长沙,也是从北京(那时叫北平)出发,在天津坐上英国招商局的轮船,经过青岛、上海、厦门、汕头,在香港小住,然后从广州乘火车北上进湘的。为何要去绕这么一个大圈儿呢?因为那是“七七事变”的第二年,日寇侵占了华北,陆路不通。
当时我才七岁,只记得家住长沙大王家巷,不久又搬到了小吴门附近。据我的妻子(她是个医生)说,童年的记忆,虽不完整,却最牢固。看来这话是对的。我清楚地记得大王家巷的那所房子,二层楼,都铺着地板,楼梯也是木质的(这种以木结构为主的房屋,在北京是不多见的),院子里有树,树旁边还挖了个简易防空洞,一拉警报,大人就牵着我和弟弟往里钻;有时警报解除了,我跟弟弟还躲在防空洞里玩。楼上住着房东,他家有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叫大毛,经常讥笑我的北京话,一次,她问我院里的山茶花叫什么?北京没有茶花,我更叫不出名字,只说了个“花儿”,她笑得像只喜鹊,以后就索性管我叫“花儿”。一次,不知为何故,楼下的孩子跟楼上的孩子吵架了,我曾堵住楼梯不准大毛下楼,理由是楼梯属于楼下的住家户。如此争端,孩子们还认真地向大人告状,要求评判楼梯究竟属于谁……还有一次,睡午觉的时候,大毛光着脚丫从楼上悄悄下来,躺在我的床上,要我讲鬼故事……过了一会儿,她又眨着圆眼睛对我说,妈妈和爸爸都是睡在一张床上的,等以后长大了,她要和我一起“当妈妈爸爸”!
可惜的是我不久就因水土不服,住进了湘雅医院;出院时已经搬家住到了小吴门。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大毛,那个圆眼睛的“细妹仔”。说来也奇怪,以后每次到长沙,我都无例外的想起那个大毛来!我甚至想过,要到大王家巷去看一看,哪怕偷偷地看一眼那幢木结构的二层楼哩……可是这个打算始终没有实现,包括这次又来长沙,也没有找出任何实际上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去一趟。人们常说,文人重感情。此话大概不错,我就是一个嘛!也许会有那么一天,我退休之后,白发苍苍,拄着手杖,走进大王家巷,果然认出了那栋木结构的二层楼,果然打听出来一位也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而她童年的奶名叫大毛……算了吧,我宁愿让那圆眼睛的小女孩永远活在我的心底,切不要被那白发老太太所取代……
迁居小吴门不久,就遇上了震惊全国的“长沙大火”!据说是“日本兵已经打到了捞刀河”;据说是国民党要“焦土抗战”;据说,后来***也不得不找替罪羊——枪毙了“长沙警备司令”等几个“惊慌失措的将领”。但是啊,事实上,“焦土”有之;草菅人命有之;“惊慌失措的将领”有之,而且***就是头一个,“日本兵打到了捞刀河”却没有;正的“抗战”也没有!
年仅七岁的我,对此事知之甚少。但我也是一个“长沙大火”的目击者。我亲眼看见国民党军警张皇地沿街纵火,根本不顾房中有人!我清楚地记得那满城火光,难民们哭声震天,扶老携幼沿江南逃。抖动的湘江闪烁着红光,数十丈高的火舌砥着黑沉沉的夜空……。
回到了耒水之阳
母亲拉着我和弟弟逃难到了桂林,又遇上了日寇的“大轰炸”……。去年12月初,广西影协在桂林举办了一次“电影剧作家漓江聚会”,邀我与会。因为桂林刚映过我的《玉色蝴蝶》和《琴童》,不久,《桂林日报》的记者同志就非要我给报纸写篇散文不可。我答应了,可是写什么呢?晚上,住在山水秀丽的阳朔,我又想起了罪恶的“长沙大火”,以及此后的难民生活……对照着眼前居住的(豪华的)甲山宾馆、榕湖饭店;联想着白天的泛舟漓江,笑语欢歌,我真是百感交集啊!给报纸写点什么?有了,就给青年读者写点儿我亲身经历的难民生活吧!也许有的青年朋友不爱看此种文字,说它仍是“新旧对比”,歌颂新中国,诅咒旧社会。但我还是要写!应该让青年人知道旧社会国破家亡的民族悲剧!我那篇散文的题目是《我爱恋着漓江啊》,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但只有在国富民强的情况下,这山水才美!难道不是吗?美丽奇观的七星岩,当年正是我这个小难民住过的藏身洞、防空洞。千姿百态的钟乳石,在难民的眼里却很像同胞的累累白骨……
八岁的时候,母亲又带着我和弟弟,从贵阳坐汽车经过湘西来到了耒阳。那时我还没有学过地理课,所以如今也说不清是走的哪条公路。但我记得在湘西住过的一家旅店,因为它的墙很厚、门很窄、窗户又高又小,活像是牢房。白天在车上就听大人们纷纷议论“湘西多土匪”,所以当地的旅店盖成那种模样!那一夜我几次被母亲拉起来穿衣服,因为窗外有什么动静;而可怜的母亲,则是一夜根本没睡觉。
当时,国民党的“省政府”迁在耒阳县城里。这个小小的县城,真是异常的“繁华”呀,许多“沙脑壳”(耒阳人对长沙人的称呼)和很多“下江人”(对北方人的统称)都挤进了这个耒水南岸的古城(当年庞统就当过耒阳县令嘛),长期居住和短期路过的难民,把难民棚和卖衣物的地摊,从县城里一直搭到了灶市街(火车站),建起了一条数里长的难民街。这些地摊,不仅卖(难民们自己从前穿用的)旧衣物,也卖珍贵的书籍、首饰、瓷器、古玩、男孩、女孩……凡是他们千里迢迢从老家带出来的细软,为了吃饭活命,都得割爱贱卖!这些地摊上,还有山东人卖大饼和酸辣汤的;天津人卖包子的;山西人卖削面的;长沙人卖米粉的;上海人卖假药的……当然也有卖淫的和发“国难财”的。
我家住在距耒阳县城约20里的小水铺,附近的村子里,租了一家姓谭的地主的三间楼房。这房子很结实,青砖灰瓦,高门大窗,内有天井,外临池塘,特别使我喜爱的是房顶上镶有“明瓦”(几块玻璃瓦),直露蓝天,大雨天还可以躺在竹床上看屋顶流水……
我在小水铺的“精忠小学”读完了六年级。说起来也可怜,我六岁时在北京的师大附小念了一年级之后,因为逃难失学,八岁反而“跳班”进了四年级;十岁就进了初中,却又因逃难而读了三次初中一年级——那是后话了。在小水铺,我学会了满口的湖南话,下雨天就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穿着“木屐”(一种只有在湖南才见过的、高齿半截套靴),完全像个湖南孩子一样去上学。我家离小学校足有三里路,脚穿“木屐”,走在石板小路上,“嘎嘎”直响,一天往返六里,也不知道累。
小水铺风情
小水铺给我留下了大量美好的记忆。这个小镇子只有一条带房顶的小街(街两边房屋的瓦顶,在盖房时就搭成了一体,使得雨天照常好走路,照样生意兴隆)。这条小街上,有饭馆、小酒店、百货店、杂货店、卖水烟丝的和卖炸臭豆腐的……当然也有米粉和糍粑。我在这儿读了三年小学,几乎是在这条小街上吃了三年午饭,养成了我至今还喜欢吃辣椒和吃米粉的习惯。这里还有一种我走遍全国也没见过的凉粉和紫酱(这是我后来给它取的名字,当时我只爱吃,却没打听过名称)。先说凉粉吧,它是从野地里采集的一种草籽,叫做“凉粉籽”,擦出淀粉来,又在小木桶里用泉水制成透明的粉膏,比豆腐脑儿还嫩,撒点红糖,清甜可口,大概是奶油冰淇凌也无法与之比美的呀!那种紫酱,也是耒阳的特产吧,是当酱油用的,有点像北京的甜面酱,却是另一种味道,一种鲜美的味道,我这支秃笔再也无法形容了!小水铺有一种家常的名菜(但我叫不出菜名),是用切碎了的鲜辣椒、切碎了的大蒜瓣儿,加上紫酱炒鸡蛋。我敢断定,北京“仿膳”的名厨师,也绝对炒不出如此美味的鸡蛋来!
你看,一想起小水铺,我真要“返老还童”变成个馋嘴的孩子了。这是真情。由于它与我早熟的少年时代紧密相联,与我的逃难生活中相对安定的学生时代结为一体,所以我对它的幽林和农舍、秧田和池塘、一花一草、一溪一桥,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40年以后,在成都与峨眉电影制片厂的老导演曾未之同志偶尔谈起耒阳来,越谈越近,谈到了小水铺,又谈到了我住过的谭姓地主家的房子,啊哈,原来曾导演的老家就是离谭家不过两里的曾家坳!
十岁,我考上了耒阳县城里的湖南省立第二中学,住校读书,由于年纪太小,又睡双层床的上铺,半夜滚了下来,摔伤了左臂而休学。但就是在二中,一位姓程的女老师教我读了苏东坡的词:“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38年之后,我把这首词写进了《玉色蝴蝶》,不查原著,一字不忘,可见她教给的印象有多深了!惟不知程老师今在何方?是否看过您的学生写的电影?而他的诗词受业于您……。
我十二岁的时候,由于母亲换了一个学校教书,我就跟到冷水滩的“扶轮中学”去重读初中一年级了。离开小水铺,不知为何我哭了起来。谭家的老板娘把我们送到了小水桥头,扶着石栏干,呜咽地呼喊着:“步步高升啊!步步高升啊……”此时我心里冒出了两句并不切题的诗:“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我一直没有忘记那座小水桥。小水是耒水的支流;耒水是湘江的支流,湘江北去,注入洞庭,汇流扬子江……所以我每到江南,饮了长江水,心里就有一个怪念头:此杯中该有小水的涓滴吧?我是九岁时在小水河中学会“打刨泅”的(北京话管这种最初级的游泳姿式叫“狗刨”),我非常具体地知道小水桥下有一股冰洁的泉水,卖凉粉的人就是用这眼泉水冻凝那透明粉膏的……,我一直没有忘记谭家楼前那个颇大的池塘,塘中放养着草鱼和白鲢,每年中秋,新谷登场,甜酒初酿,他们都要拉网打鱼,等那网逼岸边、鱼密成群的时刻,刹那间就会有千百条银鳞窜出水面,惊慌跳跃,闪闪照眼,“啪啪”击水,浪花飞溅……果然有少数漏网之鱼——跳到了网外的池中,悄然遁去,拉网的男子见了却哈哈大笑,高声喊道:“逃不脱的!让它再活一年嘛,也变不了鱼精!”这天的晚饭。总是对月喝甜酒,新米泡鱼羹,名之日“尝新”。不仅地主家如此,那些佃农、长工,由于割禾大忙,给地主家卖了力气,也要吃这么一顿儿的。我总是从楼上端下一碗蛋炒饭来,与地主的小女儿换那放了辣椒的鲜鱼尝尝。谭家地主的几个女儿和侄女儿,小名叫姣姐、兰兰、树月、衡姑的,都是我的小学同窗,我们一起打酸枣、踢毽子、下跳子棋和捉迷藏,到小溪边去“钓”青蛙,夜晚点着松明子下田捉黄鳝,以及躲在大门后边亲过嘴儿……我一直没有忘记这些小水铺的小儿女之情,却不知她们以后的际遇如何?
逃离冷水滩
在冷水滩的“扶轮中学”读书不久,正值日寇大举进犯湘桂,我们就又当难民向大西南逃走了。先是坐火车,经过桂林、柳州,可是还没到金城江,火车就走得比人还慢了,30多天才走一小站,不过30里!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当时全国的铁路,只剩下这条未完工的黔桂线了;所有的兵车、客车、货车,和“光屁股”从沦陷区逃出来的火车头,全都挤到了这一条单轨线上,彼此堵得死死的!先是“高等难民”乘坐的客车还能走;架着机关枪的兵车还能走;我们这些“三等难民”的列车被甩在道岔子上靠边站……后来,倒也“一律平等”了——谁也走不动啦!于是难民们纷纷弃车登山,与铁路大体上保持着几里距离,徒步向贵阳行进……为什么要与铁路平行前进呢?又保持着几里距离呢?那是因为难民们不认路;敌机轰炸;以及“关东军”的骑兵沿着铁路线已经跑到我们前面去了!
在由金城江到独山的这段路上,我们至少遇见了一百次拦路抢劫的土匪。这些土匪,既有国民党的散兵游勇;又有广西军阀白崇禧等人的“民团”(地方武装);真正的(手执鸟枪火铳的)上匪并不占多数。他们不去抗击日寇,却专门残害难民!奸淫掳掠、杀人如麻,把手无寸铁的难民洗劫一空,无恶不作!光天化日之下,土匪在路边轮奸妇女的事经常发生。有一个路口,土匪抓了十几名女人,剥得精光,捆在寨栏上,成心叫难民们看,以禁止难民进村……。可是,陆续涌来的难民越来越多了,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先是难民怕土匪,后来是土匪怕难民了——上百万人的难民群啊!见了土匪就追,一直追进村寨,就像铺天盖地的蝗虫一般,任你打杀,全然不顾,进村之后,在几小时之内,把一切都吃光!
这段乘火车只需十小时的路程,我们几乎走了半年。什么是国民党?什么是旧中国?什么叫做陈尸遍野、饿殍当道、一贫如洗、饥寒交迫……?我十三岁时就已经看得够多了。可惜的是,我的子女,二十多岁了,却不愿意听听父辈的遭遇,认为这些都是没意思的宣传和说教!
1981.5.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