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带来疼痛的并不一定只是伤口,这我懂,可现在我愿意把一切都算在伤口的账上。所以,尽管未到拆线的日子,我还是觉得我非常需要去医院检查。从北陵小区去中医学院,稍稍绕个小弯,正好可以路过人与书书屋,我自然要过来看看。白茹和那个总公司派来替代我的小姑娘对我问候一番,就催我赶紧去医院,别惦记店里。白茹把我工作了一个月的工资和加班费交给我,并说,高民生这两天在市里开会,抽空还要去我家看我呢,留话让我多休几天。那个和我不太熟悉的小姑娘能说会道,也直说,铁军老师你多歇几天吧,正好我还能和白姐在一块多待待,和白姐聊天可长学问了。小姑娘把我和白茹说得都挺高兴。
我的胳膊也是真疼,并不是我借题发挥。可如果它不疼,如果它的愈合像我的胃口一样好,我还会不会找个由头在拆线之前去医院呢?我不知道。刚才一到人与书书屋,我就抽空去了后边的办公室,看过了米丽亚姆家的阳台窗户和房间窗户。如我所愿,我看不出丝毫有人在家的迹象。
说实在的,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有些紧张,越是走近那间外科诊室,我就越觉得腿软心虚,好像我真的是去接受米丽亚姆的选择取舍。我甚至都设计好了,如果诊室里只有那个男医生值班,我该如何巧妙地向他询问米丽亚姆的基本情况:她的名字,她什么时候上班,她……我许久都没对一个女人如此动心了。这些天里,有两个女人对我的内心发生了影响,一个是安娜,另一个就是米丽亚姆。照理说,安娜的影响力应该更大,因为她已经主动把进入我生活的可能性展示了出来;而米丽亚姆,她与我依然素昧平生,我们之间,也许永远都无缘发生什么,她给予我的影响,只能算是我一厢情愿的自造影响。可不知为什么,我那种骚动不安的男人的欲念,却更愿意指向不着边际的米丽亚姆,而并非唾手可得的安娜。
我腿软心虚地推门进屋,外科诊室里的情形,没法不让我大喜过望。米丽亚姆果然在屋,而且整间屋子里,只有她一人,坐在桌前翻电影画报。
“你好医生,”我站在米丽亚姆面前,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我来看看这条前两天缝过的胳膊,它疼得厉害。”
米丽亚姆没有看我,只看我胳膊。当然我胳膊上缠着绷带,她不可能看出什么名堂。“碰着了吗?”她问。
“没有。”
“抻着了吗?”
“没有。”
米丽亚姆看我的病历,我有点着急。我得想法让她看我,看我这个人。
“大夫,你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吗?”
“对你——”米丽亚姆抬起头来,稍微犹豫一下,然后记起了我。“是你呀,我记得,那天看病,是人与书书屋的人陪你来的,对吧?”
米丽亚姆对我还有印象,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而且对人与书书屋她也并不陌生。可奇怪的是,为什么她认得出高民生和白茹,却不认识我呢,至少我比高民生出入人与书书屋的频率要高得多呀。
我壮着胆子捉住了米丽亚姆的眼睛。“你怎么知道陪我来的人是人与书书屋的呢?”当与一个女人对视时,我知道什么样的眼神能让她怦然心动。
“我——”果然,我的眼神发生了效力,米丽亚姆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可她显然已觉察到了我那种眼神的不同寻常,她大概是想不好我为什么要这样看她,就又和我对视一下,然后带着警惕把眼睛重新移开。这期间,我坚持着眼睛不眨,视线不挪,用微笑鼓励她把话说完。“我,我常从那家书店门前走。”米丽亚姆这样解释。
“就这么简单?”
“你什么意思?”
“没有,没什么意思。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我也工作在那家书店,可我发现,对我你丝毫没有印象。”
“你也是?”
“当然了。”
“你们书店几个人呀?”
“好几个呢,而且我见过你。”
“你见过我?”
“你是叫——”我把米丽亚姆胸牌上的名字读了出来。
“这——”米丽亚姆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左乳房上顶着的胸牌。
“你还是党员服务标兵。”我继续盯着她的左乳部。
米丽亚姆被我这个小小的狡黠逗笑了,“这都写着呢……”她同时也卸去了她的警惕。
我也笑了。“可我还知道你家住军区大院家属楼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我想再这么深入一步,但我知道,冒进往往会弄巧成拙。“我在书店附近军区大院那一带,见过你。”我说。
“是吗?”米丽亚姆含糊了一句。
“上次在这屋,我就注意到你对我的那两个同事有印象了。可这个发现,让我感到几分遗憾。”
“遗憾?为什么?”米丽亚姆一卸去警惕,就有点像她面前电影画报上的封面美人了。那个金发女郎虽然着装性感妖冶,但表情清纯。
“这——我瞎说哈,开个玩笑。”我也让表情清纯起来,像米丽亚姆和封面女郎一样清纯。“你想想吧,对于我和我的那两个同事来说,你是陌生人,与你这个陌生人,我的那两个同事虽然肯定也都打过照面,但他们对你没有印象。而我呢,我们也曾打过照面,我对你有着很深的印象,却是你对我没有印象。也就是说,他们对你没有印象,你却记得他们,而我记得你,你却对我毫无感觉。这就让我——唔,作为一个人我太没特点,而生为一个没有特点的人,一个不能给别人留下印象的人,难道不该感到遗憾……”
“说绕口令哪。照你这么说,我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我,我也没特点……”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逻辑在你身上应该有另一种解释……
这时有一个病人走了进来,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虽然我背冲着门口,可我感觉到了,我含蓄地看一眼米丽亚姆,不再说话。米丽亚姆也不说话了,开始专心致志地摆弄我胳膊,但我知道,我们已经有了点心照不宣的味道。米丽亚姆摘去吊我胳膊的纸壳夹板,又把患处的纱布层层揭去,用镊子轻轻挤压伤口的两侧。我疼得微微皱起眉头,发出一点点吸气的声音。伤口的长度超过了三公分,有些红肿,向外鼓凸,缝合伤口的土黄色细线清晰可见。在镊子的压迫下,伤口靠里侧这边有灰白的脓水浸了出来,沿着胳膊的坡度向下淌去。
“你这是刀伤,”米丽亚姆肯定地说,“你不像个粗人,怎么还打架?”米丽亚姆说出的话,能证明她心直口快,且对我没有恶感。
我犹豫了一下。“是我妻子干的。”接着我就流利起来,当然我选择的方式是自言自语。“婚姻常常就是这样,它从新鲜出发,往陈旧走,当它在那条被人们叫作‘爱’的道路上走累了的时候,就会走向恨。而恨,更多的时候是一方让另一方吃软刀子,像我这种吃了硬刀子的,可能少一些,但也绝不稀奇。”
米丽亚姆愣了一下,与我四目对视。“你这话说的,像外国电影的台词。”
我说:“那说明我说到了点子上。咱们之所以喜欢看外国电影,就是因为外国电影里的台词能道出生活的本质。当然了,外国演员,也比较漂亮……”
这时刚才走进屋来的那个病人不识趣地凑到我们跟前,他的脑袋几乎贴到了我左胳膊的伤口上。
“别在这看,”米丽亚姆一脸严肃地对那病人说,“门外等去。”
看着病人嬉皮笑脸地走出了诊室门口,我对米丽亚姆说,“从你处理伤口的熟练程度上看,你是一个有经验的医生;可从你严肃起来的表情上看,你似乎是刚刚走出校门的实习医生。”
“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米丽亚姆无法断定我是不是在夸她。
我说:“你严肃的时候一点也不可怕,反倒会让病人感到亲切。”
米丽亚姆听明白我是在夸她了,故意说:“哈,你可是真拿我当刚走出校门的实习医生了。”
“不是不是,”我辩解道,“我没有讨好恭维的意思,我有理由,我觉得你的亲切感来之于你这张长得比较洋气的脸。比如说她,”我点了一下电影画报上的封面女郎,“是不是能给人亲切的感觉?而且,我并没有说你骨子里确实是一个和蔼亲切之人,我说的只是一般病人的客观感受。当然那样的情况并不少见:一个面容和善的人,其实是个杀人如麻的刽子手;一个长相凶蛮的人,可能满腹柔情如同天使。不过我认为,人的性情能够改变人的外貌。一个总是心怀爱意的人和一个总是一肚子邪恶的人,给人的视觉感受是不会一样的,至少他们的眼神能成为他们性情的重要注脚。你的眼神就是这样……”
“你还是把我当成刚走出校门的实习医生了。”
“如果一个医生能永远用刚走出校门的实习医生的态度来对待病人,那对于病人的精神疗治会是极有益处的……”
米丽亚姆在我的胳膊上仔细地敷药,仔细地包扎,但我看得出来,她也是在仔细地听我说话,而且并不厌烦。可这时那个被米丽亚姆驱逐出诊室的病人又蹭进屋来,再次打断了我和米丽亚姆的对话。米丽亚姆不满地看他,他像个以讨人嫌为乐事的孩子那样嘿嘿着又退了出去。我和米丽亚姆之间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静场。但我能感觉到,米丽亚姆也正在搜肠刮肚地想把我们中断的对话继续下去。
“发炎了。”我有意识地等了一会,不想米丽亚姆说的却是这个。我也知道,有些交流一旦中断,再想接续就不可能了。
“那个男医生,”我不在意地笑着说,“完全是心不在焉,当时我就有预感,这伤口他处理得非常不好。”
“不能赖医生,是皮肤的原因。”
“我不是怪他,即使这胳膊啥事没有,我也觉得他那天做得不够认真。他急着去与女朋友约会嘛,我能理解。”
“你知道他是去和女朋友约会?”
“我猜的。”
“你了不得呀,他那天是婚假前的最后一天上班。”
“而现在他正如胶似漆地和新娘子度蜜月呢。”
“当然了。”
“真让人羡慕。所以呀,我更不能怪他了,他的理由太充分了,他是急着为一个女人送去幸福,这是好事,有什么能比使一个女人幸福更美好呢。至于我这个男人,痛苦点,也就无所谓了。况且,也很难说我的伤口发炎了我就痛苦,没准我也已经感到了另一种样式的幸福呢……生活里,痛苦和幸福不一定就是矛盾的,它们常常会出现令人始料不及的转化……”
我边说边对米丽亚姆察言观色,由浅入深地开始步步紧逼。其实,这会我的心里也很矛盾,即使我再好色成瘾,我也很清楚,现在的我已不是过去的我了,我还是应该像对安娜那样,点到为止,见好就收,验证一下自己那些小伎俩小手艺还没荒疏也就行了。可让我刹不住闸的是,在我向米丽亚姆发动攻势的整个过程中,始终有一个词汇在我脑海里跳动:军婚!是的,她很可能是一个军用品呢。多年以来,作为一个性幻想比较丰富的男人,我一直怀有一个绝不过分的内心渴望,即与女军人女警察女法官甚至女工商人员女税务人员建立一种性的关系。当然了,她们的人是否让我喜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的职业。我想,当她们在我的指挥下脱掉裤子光裸了屁股,却戴着威严的大盖帽穿着有威严肩章的职业服装与我性交时,那情景一定有趣极了。她们可都是权力的象征呀!可惜的是,这么多年里,我没碰到过一个能与我同床共枕的女军人女警察女法官女工商人员女税务人员,甚至连一个也戴肩章大盖帽的女邮递员女列车员都没遇到。我遇到的女人,能和我肌肤相亲同床共枕的女人,全都不够格穿国家统一制作的服装。如此一来,在我的性幻想中,我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只能渴望着把那种够格穿国家统一制作的服装的男人的妻子争取过来,把她们当成女军人女警察女法官女工商人员女税务人员圆我美梦。所以,现在我感受着“军婚”这个危险的词汇,想象着米丽亚姆从一个军人的身下转移到我身下的那个场景,我没法不让自己激动不已,我没法放弃这个有可能到来的拾遗补缺的天赐良机。
“你在听我说吗?”我问米丽亚姆。我发出的音调异常温柔,我投出的目光情意绵绵。
米丽亚姆像小姑娘一样千娇百媚。“好了,”她说,“你可以回去了。”
我一边慢慢收回胳膊,一边继续看米丽亚姆。我们的目光又对在一起。
我说:“我明天再早一点来,行吗?”
米丽亚姆说:“明天不用来了,三天后来拆线。”
我说:“不,我想来。”
米丽亚姆说:“那随你便吧,不过明天我是下午班。”
“那我就晚一点来,”我说,“下班前来。”
米丽亚姆笑而不答。我又说谢谢。我不是针对米丽亚姆替我换药说的谢谢,米丽亚姆自然也清楚这点。她没说不客气什么的。我起身慢慢向门口走去。米丽亚姆在我身后对门外那个探头探脑的病人说你进来吧。我走到门口时回了下头,我看到,米丽亚姆根本没看那个已经站到她身边嘻嘻赔笑的委琐病人,而是在专注地看我离去的背影。就像那天她看高民生走出诊室时的背影,可眼神又与那天不大一样。
下午高民生挂来电话,说市里的会开完了,要过来看我。我说不用了,现在一切都挺好的。高民生没听我的,问清了我的详细住址,不一会就到了。他是自己开车来的,估计是把崔昌浩留在了人与书书屋。我明白,他没带上崔昌浩,是尊重我喜欢独处的生活习惯。尤其是他还特别强调,他没跟林志强和齐颂提过我受伤的事,免得他们也要来看我,影响我休息(真的如此吗?)。我连忙说这样最好,为这点小事不必搞得满城风雨。我又说民生你真的不必过来。高民生笑了,以明白人对明白人的方式对我解释道,我来看你有两层意思:一是我对你的个人生活不能不心存几分好奇;再一个,你负伤了,尤其还是为了公司利益受伤的,我作为公司头头,理当上门看望慰问。然后他看了看我的两间屋子,和我说了些闲话,诸如藏书没都摆在架上吧,一个人吃饭可要注意营养呀,拆线后别急着上班,多歇几天什么的。后来我接过话头,问他这两天在市里开会玩得咋样。他说他没怎么玩。跳舞唱歌保龄桑拿,我都兴趣不大。说完,他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告诉我,在这个会上,他被增补为他那个民主党派的副组委了。我问是有级别了吧。他说不在机关里(他那个民主党派的机关),有级别也没意义。以后更得好好干了,他表态似地说。我连连点头说是得好好干了是得好好干了。可我觉得,说后来这句话的高民生,完全不像这些天里我已经有所了解的高民生,倒像个只因为考试成绩过了及格线而受到老师表扬的愚蠢学生。我不理解高民生为什么要在我面前伪装白痴。临走时,高民生把一个红纸包拿出来放到桌上,郑重地说这是公司给我的奖励。我看到,红纸包上用毛笔写着“五百元”三个字。我推让不过只得接了。
高民生走后,我躺在沙发里,继续看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泰因的《艾丽斯自传》(这一阵子,我忽然喜欢上了读名人传记)。斯泰因在书里讲了这么一件事情,毕加索为了给她画一幅像,在让她当了八九十次模特后,把画也画得差不多了时,有一天却忽然涂去了已经画完的她的整个头部,并对这位老朋友说,我现在望着你,却看不到你。结果画像的事便就此搁下了。这期间,斯泰因和毕加索都没待在巴黎,分别去了两个地方。许久之后,毕加索回到巴黎,并没有见到斯泰因,却一挥而就地在原来那幅涂去了斯泰因人头的未完成稿上,画出了完整的斯泰因头部。斯泰因回到巴黎后,虽然和毕加索一样,也忘记了当模特时她的发式是什么样的,但对这幅画,两人却表示出了一致的满意。不久之后,有人看到了这幅画像,说不像斯泰因,可毕加索说,会越来越像的。读到这里,我觉得毕加索这句禅味十足的话非常迷人。我重复着这句话,从沙发上爬起来,用一只手在乱七八糟的书架上书堆里翻来翻去,最后找到了1991年第5期的《世界文学》。在这一期杂志的封底上,就有毕加索的《格·斯泰因像》。我当然不可能见过斯泰因女士,可望着毕加索画的斯泰因像,我越看越觉得真像斯泰因,真像那个对海明威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的斯泰因。
那么高民生呢,他像不像?像谁?像什么?
晚饭我是到外边一家小饭馆吃的,花去了高民生给我奖励的二十分之一。回屋以后,把剩下的钱扔到桌上,接着看斯泰因的《艾丽斯自传》。可头顶的电灯忽然灭了,我扒着窗户向外看去,整个小区都一团漆黑。又停电了。我待在黑暗中,觉得有点神不守舍,便不由得又信步走出了家门。
散步之初,我脑子里的思绪比较单纯,想的只是斯泰因这部别出心裁的自传,想毕加索给斯泰因画像的趣事;可等我发现我散步的目标竟是人与书书屋时,我脑子里想的就全是米丽亚姆以及她家的阳台窗户和房间窗户了。斯泰因的书让我有一种轻松的紧张感,而米丽亚姆和她家的窗户则让我产生一种紧张的轻松感。我的脑子放缓了,可我的步子加快了,躲在人与书书屋里偷窥米丽亚姆的计划让我呼吸都变急促了。我想,在夜晚明亮的灯光下,米丽亚姆能干什么呢?如果她家房间的窗户是挡了窗帘的,灯光耀眼,她却藏在布帘后边,那是否就证明她家有一个男人呢?要是没有男人,她家的窗帘拉环涩滞,不够润滑,是大可不必非挡上的。我对我脑海里那个虚拟的情敌充满了嫉妒。
我要进入人与书书屋,其路线应该是这样的:穿过北环城路立交桥的桥洞子后,沿军区大院的北墙走,走上大约一百米,经过“人与书”的前门(也就是北门),再继续沿军区大院的北墙走上大约一百米,通过有军人把守的军区大院大门,就可以来到“人与书”的后门了(也就是南门)。平常我和白茹并不更多地开这后边的南门,都是从前边的北门开锁进屋或离屋锁门。但现在不是平常,我没必要大动干戈地开北边前门,走南边的后门将更为方便。所以尽管此时我已经开始经过人与书书屋的前门口了,我却未做出任何开门进屋的准备动作,我只是下意识地往紧关严锁着的屋里看了一眼。我看的这一眼毫无意义,只属于视线对于周围景物的本能照应。可这不经意的一眼却让我看出了问题,使我的脚步停了下来。我觉得,我是发现了某种异常——是一种感觉上的异常吧。正常情况下,闭店以后,人与书书屋不仅外边的铁门铁窗要严闭紧锁,里边的胶合板拉门拉窗也会挡得严严实实,如果里边还点着灯,在外边也基本无法看到。可是现在,我却看到了灯光,看到了比濒死者的呼吸还要细微寡淡的一丝灯光,从人与书书屋里渗透出来。夜色挺亮,灯光极暗,夜色与灯光混为一体,恍恍惚惚,似有若无。为了验证窗缝里溢出来的的确是灯光,我凑上前去,俯近了窗户。可在窗户旁边,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却是法院的布告支离破碎。我的眼睛,仿佛被那布告扎了一下,那上面,依然残存着王红旗的名字。我退离窗户,看了眼手表。此时是晚上九点三十分,也就是说,在三个半小时以前,人与书书屋就应该灯灭人去屋子空了。我想到了贼,想到了白茹的疏忽,也想到了……我犹豫的时间在十秒钟以内,我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我希望我能尽快抵达一个也许不是是非之地的地方。
我穿过人与书书屋的前门,穿过军区大院的正门,走到了北环城路与黄河大街的交汇之处。我停下来,擦把汗,点支烟,松了口气。这个北环城路与黄河大街的交汇之处,也是北环城路上立交桥西部的尾端,在这个尾端,我回头望去,能看到(其实是经验使我知道)矮小的人与书书屋的前门脸,恰好被遮敝在高耸背脊的立交桥引桥的阴影里;同时我还看到,米丽亚姆家那幢住宅楼的侧面山墙光秃秃的,虚实莫测。我突发奇想,如果沿着立交桥引桥的斜坡爬到距人与书书屋最近的那个对应点上,凭借立交桥引桥替我增加的高度,向南望去,我不仅可以一览无遗地俯瞰到米丽亚姆家的窗口,也可以俯瞰整个人与书书屋。
此时此刻,朝立交桥上升起和向立交桥下降落的车流远远少于白天,十字路口也没有了警察。我从立交桥引桥西部的尾端缓缓上移,爬到了我需要到达的那个位置。高处只有凉风习习,没有任何车辆给我造成危险。我抬头举目向南望去,能清楚地看到,不管人与书书屋还是米丽亚姆家的窗口,全都像停电了一样漆黑一团。
那是一个怎样的秘密,我说不太好,但我知道,与这本书有关。书很厚,是精装的,有一只漂亮的塑料套盒与它匹配,只是开本小了些,比连环画册稍大一点,六十四开吧。我记不清我是怎样得到它,又是怎样把它带回家中的(不是我北陵小区这个租来的家),但拥有它显然是一个致命的错误,这我已经认识到了。我想赶紧把它销毁,可不知怎么搞的,现在它却被貂蝉抱在怀中。貂蝉好奇地摆弄着它,问我,爸爸,这是什么书?我哄她说,你小孩子不要拿,你看不懂,这是宗教书,是《圣经》。在我说“是《圣经》”时,书的套盒和硬壳封面,的确都是黑色的,黑得发亮,黑得阴森。可当我把话说完,伸手去拿书时,我看到貂蝉的怀里一片彤红,书的套盒和封面硬壳,都一变而为鲜红的颜色了,红得眩目,红得血腥。貂蝉摇晃着脑袋连说不对,她躲过我拉她的手,站到我那个贴着“哲学宗教政治”标签的书柜的玻璃门前,指着里边说,这是《***选集》。《圣经》是黑的,她得意地说,《***选集》才是红的。我无话可说。在我的书柜里,那两本六十四开带套盒的精装书,貂蝉确实都玩过翻过:一本黑的,是《圣经》,一本红的,是《***选集》,这是她妈妈讲给她的。貂蝉以胜利者的姿态把书翻开,并且嘴里还念念有词。那本书在她手里,显得又黑又红,似红却黑。看着她小大人的模样,我叹了口气。貂蝉才七岁,她就既知道《圣经》又知道《***选集》了,我应不应该为此而骄傲呢?她是我女儿。
可是现在她让我害怕,她手里的那本“黑红书”,既不是《圣经》也不是《***选集》,那是一个秘密的出处。
“快把书给我,”我对貂蝉说,“这里边藏着一个秘密。”
“我不给你,”貂蝉说,“我想看看它有什么秘密。”
光与貂蝉讲道理我是讲不通了,我想去抢下那本“黑红书”。可貂蝉似乎就在我面前,又似乎距我非常遥远,我俩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空间。这个巨大的空间其实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貂蝉隐身在迷宫之中,我被隔绝在迷宫之外。就在这时,有一群人仿佛从天而降那样冲进我家,他们大呼小叫,气势汹汹,径直向貂蝉扑了过去,他们的目标,是貂蝉手里的那本“黑红书”,是貂蝉手里那本“黑红书”中一个不知他们是要张扬出去还是要保护起来的特殊秘密。你们别找我女儿的麻烦,我对他们喊,你们来找我吧,我想去阻止他们,高民生、白茹、林志强、齐颂、崔昌浩、安娜、丁梅斯代尔、孟秘书、赫索格、雅罗米尔、米丽亚姆,我求你们……可没人理我。他们从不同的开口钻入迷宫,分路包抄着逼向貂蝉。貂蝉的哭声响了起来:“爸——爸,救——我!”
貂蝉的喊声几乎震破了我耳膜。
我一身冷汗地扑向电话,8501314,我的手指都没有抬离数字键钮,就按出了一串数码组合。电话里,悠长的回铃声十分响亮,每一声回铃都像一枚弹簧的反弹,拉开拉开再拉开,拉开到最大限度后,猛然收紧,狠狠地砸向我的心脏。没人接电话!我的心脏被砸扁了,砸碎了,砸烂了。我三下两下地穿好衣服,左臂端在胸前,右手从厨房间拎出了菜刀,向房门口那里快速冲去。可冲到房门口时,想一想,我又回到电话机旁,把刚才那个电话号码又按了一遍:8-5-0-1-3-1-4-这一回我按得很慢,我做好了多等一会的思想准备。可这一回,对方立刻就有了反应。
“谁呀?”
“是我,梅花。”
“怎么——是你?”
“对,是我。”
“你——刚才也是你?有急事吗,这么早。”
“唔,没事,貂蝉好吗?”
“好。”
“你呢?”
“也好。”
“貂蝉真挺好吗?你要跟我说实话。”
“当然真挺好,我为什么要撒谎。她现在已经喜欢弹了,非常主动。”
“我不是说学钢琴,我是说身体。”
“身体也很好。这几天别人帮我办个证,我还领她到功勋路那个游泳馆学游泳去了呢,她已经会换气了。”
“那太好了。她还喜欢摆弄书吗?”
“一年级第一册的语文书全看完了。”
“别总鼓励她识字了,要削弱她对文字的兴趣。”
“你怎么了?”
“我——眼睛,我是怕她累坏眼睛。”
“这我知道。”
“你能不能问她两句什么?我想听听她说话。”
“这——她还睡呢……”
“那好,那就算了。我挂电话的意思只是,要是有事,你一定找我。”
“没什么事。”
“还有,在她幼儿园室外活动的时间里,你要是能腾出空来,常去看看她。”
“我是常去呀,你……”
“那,再见吧。”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