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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 18

铝合金门玻璃发出来的破碎声异常巨大,待我和白茹抬头看时,只见孟秘书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他张皇失措,脸色发白,都顾不上看一眼刚刚被他撞成无数碎片的半扇门玻璃,就急急忙忙地指着布帘后头对我和白茹说,让我躲一下,让我躲一下……说着就往柜台里钻,钻进了小走廊的布帘后边。回头我赔玻璃钱——他在布帘后边又补了一句。整个事件的过程只发生在一瞬,让我和白茹都准备不足,我们同时喊着哎哎哎哎想跟进去,却见刚刚破碎的门玻璃那里,丁梅斯代尔也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他对门里门外的碎玻璃碴子视而不见,踩着它们就进到了营业室中央。我只来得及冲白茹指一下布帘后边,便走出柜台迎住了丁梅斯代尔。站在丁梅斯代尔身前,我堵住了他有可能继续前进的道路,也堵住了他身后围上来的一大群人,他们都是从书店外边跟进来的。

“你这是怎么了……”

书店里一下子涌进来这么多人,让我首先想到的是安全问题。我没有与丁梅斯代尔挨得太近,也没顾上管地上那一大摊破碎的玻璃,我只是警惕地与涌进屋来的所有人都拉开距离,注视着丁梅斯代尔,注视着他身旁的围观者,注视着整个营业室的角角落落。幸好,那些尾随丁梅斯代尔的围观者,都只是为了看热闹(至少眼下是),他们光顾小心提防着脚下的玻璃碴子了,暂时还没人起意抢钱或者偷书。

丁梅斯代尔挥着手打断了我的问话。“我不理你。”他回头看看身后围观的人群,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领袖派头,像发表演讲一样对他身边的人说话。“各位革命的战友们,同志们,你们一定都看到了,刚才那个***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叛徒,那个可耻的逃兵,他是不是躲进了这个反动派的土围子里?”

“是——”人群里传出稀稀拉拉的喊叫声,更大的声音是一阵哄笑,其间夹带着玻璃碴子在人们脚下被碾出来的刺耳声音,听得人心里发麻。

“那么好,我们的批斗大会,今天就在这里召开。”

“对——召开——”

“今天我们的批斗对象,就是这个姓孟的家伙。”

“批他——斗他——”

这时白茹从小走廊的布帘子后边钻了出来,一看到书店里涌进来这么多人,还都嬉皮笑脸连吵吵带喊的,吓得站住不敢动了。我回头说,挂电话呀,找警察。白茹这才慌慌张张地跑到以往我待的那边柜台里,抱着电话蹲下身去;我则继续站在柜台外头,瞪大眼睛照应全局。还好,仍然没人窥视柜台里的钱匣子和书。

“同志们,战友们,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跃。***的这一伟大教导,已经为我们指明了斗争的方向,在当前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全面胜利的大好形势下,我们绝不可以放松警惕,一定要牢记***他老人家的谆谆告诫: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现在,活生生的事实已经摆在了我们面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树欲宁静风却不止,我们终于亲眼看到了,阶级敌人的确是冬天的大葱叶黄根枯心不死。如今党内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虽然被打倒了,但他们的社会基础还在,残余势力还有,所以,仍然需要我们痛打落水狗,把那些隐藏在革命队伍内部的投敌变节者,伺机反扑者,全部批倒斗臭,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下面,请大家跟我呼喊革命口号。”

“好——呼口号——”

“誓死保卫***!”

“誓死保卫***!”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打倒孟令成!”

“打倒孟令成!”

“孟令成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孟令成不投降就让他灭亡!”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嘶叫声传进屋里,两个年轻警察走了进来。他们是负责我们这一带的管片警察,白茹送过他们好几回书。他们一进屋就高声叫着喊什么喊什么乱七八糟的,然后问白茹怎么了。白茹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指着丁梅斯代尔,抽抽噎噎地哭出了声音。两个警察不再看白茹,大声呵斥围在丁梅斯代尔周围的看客。其实不用警察呵斥,那些围观者一见警察,早就像老鼠见猫一样退出了门外,在书店门口围成了圈子。两个警察站到丁梅斯代尔两侧,刚想说什么,丁梅斯代尔却像电影里的地下党对暗号那样面露期待地抢着对他们说,天生一个仙人洞。两个警察有点发懵,什么?他们互相对视一眼。丁梅斯代尔失望地摇摇头,你们应该说,他用教训的口吻告诉两个年轻警察,无限风光在险峰。说着他伸手去拉警察之一。他的本意大概是要与警察握手,可警察误以为他想动武。你打警察!一个警察身子一闪,手疾眼快地亮出了不知从哪拿出来的手铐子,顺势把丁梅斯代尔伸出来的那只手“咔”地铐上。另一个警察也趋步上前,嘴里骂着生你妈个逼洞在你妈个逼峰,迅速出手,用臂弯把丁梅斯代尔的脖子死死勒住,使他的脑袋别别扭扭地转向了后边。这门谁撞坏的?一个警察问门外的看客。没等看客们做出反应,另一个警察就说,谁撞的也都得他赔。他指的是丁梅斯代尔。然后他俩拉着双手铐在手铐里的丁梅斯代尔,得胜回朝般地离开了书店。

“孟秘书!”我冲后边喊。

“我让他从南门走了。”白茹不哭了,但伏在柜台上仍然浑身哆嗦。

“他们这是干嘛?疯了吗?”

“是疯了……”白茹说,“孟秘书说他疯了,他天天去找孟秘书,搞得省政府大院都不得安宁,孟秘书也快被逼疯了……”白茹说着身体一点一点向下坠去。待我赶到她身边时,她已瘫在了地上。

刘小竹临回天津前,给我挂了个电话,说她已经平静下来,不再生王红旗的气了。我说是没必要生他的气,毕竟他死了我们还活着。刘小竹说,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耍我。然后又问我是怎么想的。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想过王红旗为什么要这么耍刘小竹,只是觉得这种玩笑由王红旗开顺理成章。现在刘小竹问我怎么想的,我只能如实说,红旗就是爱开玩笑,他不会有什么别的意思。刘小竹说,那他这个玩笑也开得太过分了,我毕竟和他也有过快乐的日子呀。我说是过分了。停一下我又说,小竹,你听过关于金圣叹的轶事趣闻吗?刘小竹说,金圣叹?那个腰斩《水浒》的金圣叹吗?你怎么忽然提到他了?我说,金圣叹是一个幽默大师,许多流传在民间的他的故事,能帮助我们心平气和地对待我们遇到的事情。接着我说,在金圣叹晚年罹罪以后,刽子手要对他行刑时,他站在断头台上,偷偷塞给刽子手一个捆扎严实的小红包。那时候和现在一样,凡事讲究请客送礼走后门,塞了红包就好办事了。刽子手当然理解金圣叹的意思,那红包是请求他砍头之时要干净利落,免得让获罪之人半死不活地多受折磨。刽子手捏捏红包比较满意,他知道金圣叹向来出手大方。这之后,行刑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眨眼之间,金圣叹便身首异处了。刽子手放下屠刀,拣一背人之处,迫不及待地打开红包。却没想到,层层包裹的厚实红包里,其实并无一文小钱,只是在一张白纸上,挥挥洒洒地写着“好快刀”三个墨黑大字……我的故事把刘小竹逗笑了,可刚笑一声,她又把笑声止住了。铁军,刘小竹说,即使我真的就是那个刽子手,可金圣叹死能只怪刽子手吗?我不禁尴尬起来,小竹——我可没有影射……刘小竹在电话里又笑了,好了铁军,再见了,我一点也不为我当了王红旗的老婆感到后悔,他的确给我带来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说罢刘小竹放下了电话。

米丽亚姆面对书架,絮絮叨叨地给我讲她丈夫,她说她丈夫又从戒毒所回她公婆家住去了。照顾得再好,也只剩下死路一条……米丽亚姆说。最近米丽亚姆每次从大连回来,都要给我讲上一阵,就像祥林嫂讲她被狼叼走的孩子。对她的讲述我已厌倦,可我也知道,不给我讲讲她会憋死。但让我受不了的是她那种讲述方式,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好像她说的事情与己无关。幸好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看她一眼,她识趣地闭住了嘴巴。在电话里,传出来的是阿×的声音。是你吧,我是阿。阿×说,打扰你了,得说两句话。阿×的声音虚飘飘的,似乎来自远方的天际。可居然也和刚才米丽亚姆说话时的腔调如出一辙,平平淡淡,干干巴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你的围棋还在我这,阿×说,你什么时候来取一下?是吗?我努力想找几句闲话调调气氛。我不知道这些与我交往的女人都怎么了,她们就像在同一个冷漠学习班受过培训。你怎么样阿,可挺长时间没联系了,我给你家挂过电话,好几回呢,可电话里说你家没交话费……你什么时候来取?阿×根本不接我话茬。我——我去之前,给你挂电话,我说,你话费交了吧?我电话撤了,阿×说,现在我挂的是公用电话。撤了?为什么把电话撤了?这不是你操心的事,你最好现在告诉我,围棋还要不要,要的话,什么时候来取。明天下班后的这个时候……好吧。别,别别,我现在就去,你也没吃饭呢吧,我们一起吃饭。我这里没有你的饭份。那我也现在就过去。

放下电话,我回过头,见米丽亚姆仍目光空洞地看着她前方书架上的书脊,自言自语地继续她的讲述……不用我动手了,肝、肺、肾、胃,全衰竭了,牙掉了,头发也掉了……以前比你还高还壮一个人,就剩不到一百斤了。太好了,这等于是自杀……我的情绪已经糟到了顶点,可米丽亚姆这么个状态,我只能忍耐。我穿好外衣站到她身边。我马上得走,我说,不能陪你吃饭了。米丽亚姆“唔”了一声,好像忽然记起了我刚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也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没什么,她说,别误了你去见老同学。米丽亚姆向门口走去。我稍一犹豫,伸手把她拉到胸前。今晚你就别回去了,我说,在这随便弄口吃的,等我。米丽亚姆吃惊地看我,眼睛里边有了内容。你还能回来?她轻轻地咕哝一句,你是说,我自己待在你家?我紧紧把她搂在怀中。你自己待在这里,我说,即使我和阿×要聊一宿,你也等我。然后我又补了一句,我希望,从现在开始,你能无条件地信任我。你要知道,我爱你,我非常爱你……米丽亚姆的身子抖了一下,然后回搂住我,与我久久亲吻。我出屋后,她在里边锁死了房门。

到了皇寺广场附近的阿×家,进门之后我愣住了。她家不光电话撤了,连原来摆在房间里的其他东西也十之去九,整幢房子,就像那种最简陋的廉价旅馆。

“你这是怎么了阿,不过啦?”

“喏,你的棋。”阿×指指地上。我看到了我的两盒围棋,它们与一堆大概要处理掉的旧报纸旧杂志放在一起。

这时阿×正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嚼着捧在手里的一袋五香花生米。我进屋来,她既不让座,也没让吃,那架势真好像是等我拿上围棋便打道回府。我没理会阿×的态度,坐在了地上扔着的那堆杂志上。

“你怎么还坐下了?”阿×说。

“阿,你怎么又对我这样?这么长时间,咱们不是和好了嘛。”

“和好,谁跟你和好?有什么可和的?前一段我是看着赫索格的面子和你打打交道,现在赫索格死了,我不用看谁的面子了。”

“阿,别闹了,求求你了,你跟我说说你这是怎么了,要干什么?”我不是好奇,我是真的很关心她。

“闹?你以为我在跟你耍娇逗趣捉迷藏吗?”

“不是——阿,你这样我心里……”

“你心里,你心里怎么了?”

“阿,你又来了……”

“好吧,我再接受一回你的关心,告诉你,过几天我就要走了。”阿×没再继续跟我怄气。虽然态度依然冷冰冰的,可毕竟能够正常对话了。“过几天,我去海口,再回来就是沈阳的客了。”

“怎么,你调海口工作了?”

“就算是吧。我去我们单位驻海南的办事处,长期住在,以后一年顶多能回来个三回两回的。”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不为什么的。我们单位在那里设办事处,需要一个有业务经验的老家伙去撑门面,我正好合格,又自己爱去,就是这么回事。”

“这么匆忙,你为什么早没——告诉我?”

“干嘛要早告诉你,要不是收拾屋子看到了你的围棋,我都不会告诉你。”

“阿,你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是从赫索格死吗?”

“你不觉得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吗?”

“阿,我们是老同学,好朋友。”

“老同学好朋友——即使真是,我就有义务回答你的所有问题吗?”

阿×又开始蛮不讲理,她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那——好吧,祝你在海口一切顺利。”我站起身来,哈腰拿起地上的围棋,夹进左腋下。“握握手吧,再见了。”我把右手冲阿×伸去。

“哼——”阿×突兀地笑了一声,脸上的咬肌微微抖动。我认为她咬肌的抖动不是因为嘴里的花生米,而是因为别的。“握握手倒可以,”阿×慢慢把手伸出,“不过没有再见了。”

把阿×那只冰凉的右手握住以后,我忽然感到心里发疼,是那种由手掌导向内脏的疼痛。我的手指痉挛了一下,便没有立刻松开阿×,而是用力拉她离开椅子。“好了阿,不开玩笑了,”我笑着说,“咱们可都还饿肚子呢,出去喝顿告别酒吧,算我的饯行预演,等你真走时我再正式欢送。走吧,饿死了。”

“我不饿,你自己喝吧。”阿×把手抽了回去,揉着被我捏痛的地方。

我放下围棋盒,用双手一齐去搬她肩膀。“那你请我。还记得吗,咱俩第一回约会你就说要请我,可进了饭店,你没带钱,我也没钱,咱俩又出来了。你说过以后要给我补上,可你一直没补。”

阿×把我的双手从肩上甩开。“我记不住,我也不想补……”

我想我的表演获得了成功,阿×虽然嘴还很硬,可她心已软了。我庆幸我没甩手走开,没有拿着围棋扬长而去。我是男人,她是女人,而且我们是一对曾经相爱过的男人和女人。我估计,我们今日一别,也许真的不会再见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我们之间的最后一别以仇视和怨恨作为仪式——我们已经出席过一次仇视和怨恨的告别仪式了。

酒是一种好东西,气氛也是。饭店里的酒和气氛,都适宜推心置腹。阿×对我描述了未来等待她的海口生活,虽然她的口气是悲观的,心境是苍凉的,但她说得心平气和,我也听得心平气和。我没有用一些虚假的道理去宽慰她,阿×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我也不再是那个对生活还有什么指望抱什么幻想的年轻书生。我只是倾听。而我的这种态度让阿×满意,她需要的也仅仅是一种理解的倾听。后来说到我时,我说我也正在考虑要彻底退休呢,只是还没想好,离开那个小小的人与书书屋后,我是也同时离开沈阳这座城市呢,还是继续泡在这个大标本瓶里,等着浸泡我的消毒药水自己挥发散尽,然后我再以一截木乃伊的形象终老在这里。

“你去海口对我是个启示,”我对阿×说,“好像我也应该换一个地方去度过余生了。不过我要是换地方的话,就挑个洗心革面的换法,换到穷乡僻壤去,换到与世隔绝的地方去。”

阿×当然还是那个了解我的阿×,她并没有认为我是在危言耸听,她也以一种理解的态度听我宣泄。但她提醒我不必那么大动干戈。“你是在和书打交道嘛,你又喜欢书……对了,不论以后你干什么,我希望你也不要抛弃书。书这东西的好处在于,它既是你之外的别人、社会、世界,同时它又什么都不是。”阿×背完这一段话,得意地看我。

我睁大眼睛,吃惊地对阿×叫,“阿,你这,你怎么……”

阿×故意卖着关子不予回答,只让我和她碰杯喝酒。好一会后,见我仍然百思不解,她才说,她是在赫索格家看到这段话的。“有一天,赫索格让我到他家去,我就去了,可到那了他才说,你住在他家。我想他是为你找我的。可我一听当即就炸了,把他臭骂了一顿,我不让他对你说我来过。后来我到你住那屋坐了一会,就看到了你压在玻璃板下边的这段话。当时我还对赫索格说,梅花对你这忠告的确是对症下药的金玉良言。”

我不知该对赫索格的此举如何评价,只是讪讪地说,“让你见笑,还名言警句呢,太小儿科了。”喝了口酒,我开玩笑地解释说,“是梅花看我净身出户啥也不要,挺不忍的,就即兴送我这一段话,我要不抄下来天天温习,也对不起她。可现在我明白了,”我又认真地对阿×说,“贩书也好卖书也好,都不能算是只和书打交道,那其实更是和钱——主要是和人,打交道。”

阿×说,“你不必非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嘛。”然后她又说,“我听说梅花是个挺不错的女人,可你却不珍惜人家。你能不能对我说说,你们为什么离婚?”

“这——”这样的问题我已被问了七年。我卡了下壳,去看阿×,阿×正在专注地看我,眼睛里边的东西让我没法回避。“阿,这个问题,这么多年里,好多朋友都问过我,可我一回答他们就说我搪塞。其实呢,并不是我制造悬念,也不是我不说实话,我也一直在为自己找一个可以自圆其说的合适理由,可是,我找不到。现在你问我,我能想到的,也还是我离婚时,或者是离家出走时我的那个很难服人的理由,那个不成其为理由的混蛋理由……”

“什么?”阿×问。

“我害怕养孩子。”我说。

“这么简单?”

“真就是这样,我绝不敷衍你。”

“我信。”我以为对我的回答,阿×会不满呢,可她说她信。“你的心情我能理解。除了跟大壮离婚是因为他要出国,后两次,我的理由也和你一样,人家男人想要孩子,可我怕养孩子。尤其是我的第三个丈夫,他都有孩子了,可我没孩子,政策允许我们可以再生一胎,他就坚决主张再要一个。”阿×的理解让我感动。许多年里,没人相信我的理由,包括梅花也包括王红旗。可阿×告诉我她相信我。

“谢谢你,阿。”我向阿×伸出手去。

“当时赫索格一告诉我你离家分居,我就猜到,你是安生几年终于安生不下去了。赫索格说,你是为了政治问题不想连累梅花,可我根本不信。要是连累,早也连累了,谁还管你夫妻分居——赫索格这人就这么傻。后来你离婚,好多人议论说你是另有新欢了,我说你们看着吧,他有一百个新欢也不会轻易再婚,他忍受不了婚姻的。”

我说:“阿你好像在曲解我了,真的主要是因为孩子。我从来都不想要孩子,梅花也同意,以前有过两次意外怀孕,梅花也没找什么麻烦。可最后这回,她也不怎么了,我怎么劝她都没用了,不知道是不是和年龄有关。我没办法,才离开她的……”

阿×说:“表面看来是因为孩子,可最主要的,我认为,还是婚姻。”

我说:“不,我和梅花一直很好,我离家之后没先离婚,就是想等等……是看孩子真出生了,事情才变得无法挽回的。”

但阿×还是继续曲解我的理由,她说:“我说主要是因为婚姻,这和梅花没有关系,问题只出在你的身上。如果你老婆是我而不是梅花,你肯定早就会一跑了之的。是梅花的优秀使你的本性多收敛了些时日,使你对婚姻还存了一点幻想。但你仍然无法忍受,所以,即使没孩子,梅花也不能留住你了。”

“你为什么非这么说呢?”

“因为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到了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时候了。”

“什么是本质?”

“本质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是像蚂蚁蜉蝣那样渺小的人,我们既然是蚂蚁蜉蝣,就只能尊重蚂蚁蜉蝣的规则和活法。”

“我不明白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你应该回到你老婆孩子身边去,如果她们不拒绝的话。”

“阿——你把我弄糊涂了。”

“糊涂了吗?糊涂之后的清醒才是真清醒。真的,放在几年前,我不会劝你这个,放在赫索格死前,我也不会。可现在,赫索格的死是个信号,我们也都折腾得筋疲力尽了,用老话说,已经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再折腾下去有什么用呢?碾子是碾子呀,缸是缸,爹是爹来娘是娘……”阿×轻轻唱了起来。

这时饭店要关门了,可我和阿×都谈兴未尽。我想我们可能还会到她家再聊一会的。临出饭店,我往家里挂了个电话,我告诉米丽亚姆我得晚点回去。我以为我和阿×已经超越了男女,只剩友谊了,对我的任何表现,她都能够理解。可我没想到,阿×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你可真行,出来会女人,家里还留个女人傻逼似地等你。”

阿×的话犹如横空一棒,一下子就把我们共同创造的和谐气氛打了个无影无踪。“阿,我们……”

“不是我们,我并没想等着嫁你,也没想和你今晚鸳梦重温。我只是不明白,你从来对女人都礼数周全,恨不得给自己起个笔名叫贾宝玉,可为什么当初对我——”

她又来了。看来,谁也不会忘记当初,女人尤其不会忘记。

“阿,当初我——”也许我应该把话说明了。赫索格死了,事情也简单了,现在只是我和阿×这一对旧日恋人的事,而再不会涉及朋友,涉及赫索格这个脆弱的朋友了。“我实话说吧,阿,当初我那样,只是因为,我不能忍受朋友与情人凑在一起对我的欺骗和背叛……”

“朋友与情人凑在一起的欺骗背叛?你是说——”

“你和赫索格,你们……”

阿×突然笑了起来,但在月光下,我却看到了她脸上的泪水。“真他妈的匪夷所思!我和赫索格,欺骗你?背叛你?你怎么能狭隘得……”

“阿,也许我是心胸不开阔,但对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容忍。我没有权利责备你和赫索格,但我可以主动撤出……”

“你他妈也真想得出来!”阿×不听我说,泪流满面。“我和赫索格欺骗你背叛你?我他妈的为了你,从来都没让大壮痛快过,可你为了甩开我却编出这么一条不着边际的理由,你好无辜呀……怪不得呢,怪不得傻逼赫索格会写了那么个遗书给你,他他妈的看你可比我准多了……”

“赫索格的遗书,写到我了?”

“写到你了?那本来就是写给你的!”

“写给我的?你撕了的那个遗书?”

“要是写给我的他就不会夹在你的书里了。”

“他写的是——”

“他写的是——拉倒吧!他写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让我把你彻底看透了。我当初真不该对你那么好而伤赫索格的心,赫索格比你强一百倍,赫索格比你男子汉一百倍,他才是值得我爱、值得所有女人爱的人……”

“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得让我心里……”

“让你心里?哼,我心里呢?以后呀,谁要是有心,谁的心里就别想安生!”

阿×说完,不再理我,飞快地跑进她家的楼门,上楼进屋了。我跟在她后边,追到她家门外,轻声地敲门轻声地叫她,可她久久一声不吭。我有点慌了,使劲敲门,我担心乖戾的阿×出什么意外。可阿×忽然把门打开,冷冷地说,你要是再不离开,我就喊邻居把你打走或者送派出所。说完她把门又重重地关上。我知道,阿×能够说到做到,我还知道,惩罚也总要一还一报。我只能一层一层地退下楼梯,退了七层,走出楼门,站在春夜的冷风之中。我是来阿×家取围棋的,可我的围棋仍被围在屋里,我却没办法接应它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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