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神秘的洞穴从书页之中裸露出来,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独自站在人与书书屋的柜台与书架之间,捧着那本可疑的《白鲸》,就好像我的什么劣迹秽行露出了破绽。
事情起因于白茹让高民生忽然找走。不过这不是白茹告诉我的,是我猜的。我已经上班十来天了,在这十来天里,高民生从未在书店露过面,但几次给白茹打传呼(林志强和齐颂也没露过面,只有崔昌浩开着车来送过两回书)。这也是我猜的,是我的感觉告诉我经常给白茹打传呼的人里,有一个高民生。除了第一天白茹接完传呼回过电话后对我说了句高总找她,再接到传呼,再回电话,或者在电话里把什么事情说完拉倒,或者放下书店的工作应召而去,她都没再告诉过我是谁找她。我之所以能猜到高民生经常传呼白茹,是从白茹对着电话说话的那种口吻神态分析出来的。找白茹的人不少,虽然她有时叫出对方的名字,有时不叫,但对不同的人她说话的方式都有所不同。她一次也没叫出过高民生的名字,可像第一天给高民生复机时她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特殊口吻特殊神态,却是最为与众不同的,总能让我一眼就看穿。
这一天,白茹肯定是又让高民生找走的。大概就是在白茹推门走出书店的那个时候,我才发现,午后的天空有些阴晦,似乎随时都有落雪或落雨的可能,看来不大会有顾客登门了。这十来天里,在人与书书屋,我的主人翁意识越来越强,到了现在,白茹走了,我的主人翁意识已经达到高峰。我自得其乐地在书架前边徜徉浏览,如同一个老地主在自己丰收在望的庄稼地里掐算收成。我一会翻翻这本书,一会看看那本书,那种坐拥书城的感觉特别美妙。转了两圈,我站到小梯子上,从书架最顶端一个比较隐蔽的角落里,抽出来一本带封套的精装本《白鲸》,面对柜台外边清清嗓子,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管我叫以实玛利吧。几年前——别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里只有一点点、也可以说是没有钱,岸上也没有什么特别教我留恋的事情,我想我还是出去航行一番,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的海洋部分吧。这就是我用来驱除肝火,调剂血液循环的方法。每当我觉得嘴角变得狰狞,我的心情像是潮湿、阴雨的十一月天的时候;每当我发觉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门前停下步来,而且每逢人家出丧就尾着他们走去的时候;尤其是每当我的忧郁症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需要一种有力的道德来规范我,免得我故意闯到街上,把人们的帽子一顶一顶地撞掉的那个时候——那么,我便认为我非赶快出海不可了……
《白鲸》的这个开头部分,我百读不厌。在好长时间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它是世界上最中听的话。《白鲸》像砖头那么厚实沉重,我从来都没能把它读完。可它的开头,我至少读过一百遍了。不管是在我心情很坏的时候,还是在我心情很好的时候,读它一遍,我就会觉得豪气陡生。现在我心情很好,对于《白鲸》开头部分的拜谒式阅读,就好像是锦上添花。我在一字一板地朗读的时候,心脏一紧一紧地加快了收缩,因读得投入而激动起来。于是出于一种下意识习惯,我把我的一根手指朝书页的中间部分伸了进去。我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是为了感觉纸张的绵实,还是为了触摸文字的棱角?我真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在我的手指进人这本厚书书页的中间地带时,它不慎掉进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洞穴里边。
手指下端阻力的忽然丧失,把我吓了一跳,我的朗诵戛然停止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书翻开,摊上柜台,打量那个人为的洞穴。《白鲸》厚约三四公分,还新崭崭的,合拢以后,即使不装入挺括的纸壳封套,它内里的空洞也隐蔽得很好,看不出来丝毫破绽。但现在我把书从中间部分均翻开来,那个藏匿的秘密便受到了揭露,看上去,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以内书脊为界,前半本书凹进一个扁洞,后半本书凹进一个扁洞,找一个不大雅观的形象比喻一下,那就好比是一个胖人撅着的屁股:均匀对称的两个半爿,因肥厚丰硕而方方正正。我认为,创造出这两半屁股的人是个工法娴熟的行家里手,他(她)懂得一些物理常识,即书被翻开后,会有一定的坡度,而书被合拢后,那个坡度将自然消失。他(她)在剖出一个深约两公分,长宽均为十公分左右的书中暗洞时,注意到了在洞壁上修出倾斜的角度,使得书在合拢以后,从外书脊上,看不出来任何扭曲的痕迹,而其他三条边沿上的书页,却仍然得以保持整齐平板。我把书页往前翻去,然后又往后翻去,把受到解剖的第一个页码和最后一个页码都找了出来。这两页上的文字和它们中间页码里的文字一样,已经不完整了,但看得出来,这两页上被割下取走的那部分内容,主要是两个章节的题目。我把书重新翻回到前边,比着目录进行对照。我看到,受到解剖的第一个页码,是原书的第二十五章:《附言》;受到解剖的最后一个页码,是原书的第一百章:《臂和腿——南塔开特的“裴廓德号”遇到伦敦的“撒母尔·恩德比号”》。这就是说,在这本计有808页的《白鲸》里,从第157页到第610页,其间的部分文字不翼而飞了。这本受到破坏的新书让我心痛,我很想弄个明白,这条本该威风凛凛的“白鲸”,为什么会被人掏走了心脏。但我也知道,即使回家以后,我一字不拉地把我自己那本《白鲸》从第二十五章到第一百章精读一遍,我仍然无法找到答案。不言而喻,翻江倒海的“白鲸”是不会轻易束手就擒的。我的心绪败坏起来,有点像户外晦暗的天气,阴虚虚的。是有人恶作剧呢,还是有意为之?《白鲸》的开头部分我再也读不下去了。我靠近那个两个书架交接地带的隐蔽角落,踩上梯子,把虽然少了些“内容”、分量却似乎更大了的《白鲸》放回到原处。
安娜推门走进来时,我正按着计算器拢帐,把这一天的卖钱额统计出来。安娜说“我守信吧……”我只是笑了一下摆摆手,嘴里继续一五一十地叨念着,手指在计算器和纸笔间跳来跳去。直到把卖钱额算完,我才抬头对安娜说话。
“实在抱歉,这几天老板一次也没过来,进书的事……”
“你这人,就是一个态度好,害得我一遍又一遍地来这折腾。”安娜已经敢于埋怨我了,这很像是一件让我耳熟能详的事情行将开始的预发信号。安娜的埋怨,是一种典型的女人式的埋怨,不是批评,不是指责,甚至都不是心中不满的无意识流露。这样的埋怨,是女人通过某种特殊的口吻给男人显示出来的一种关系尺度。而此前的安娜,就像我的学生,对我恭恭敬敬,满心景仰。
“怪我怪我,我该罚该罚。”这种引蛇出洞的小伎俩,我驾轻就熟。
“怎么罚?”果然,安娜上钩了。当然了,是我先上了她的钩也未可知。
在这十来天里,安娜一共到人与书书屋来过三趟,三趟都赶上白茹不在,使得我俩得以有些愉快的接触。我想不好这是不是也算天意。第一趟她来,也就是我第一天上班那天的下班之前,她要买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屋子》。我告诉她,那本书已经出版好几年了,现在好像哪家书店都没有货。她很遗憾。她说她是辽宁大学中文系学当代文学的硕士研究生,以前曾读过《一间自己的屋子》,很喜欢。可现在要写关于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论文时,再到学校图书馆去借,那本上个学期还在的书,仅隔一个寒假就被偷了。我开玩笑说,看来女人的书比男人的书受欢迎,已经不管中外了。这之后,我们的对话就围绕着她学的专业有了观点看法上的碰撞。照理说在小小的人与书书屋里,面对我这个营业员,安娜表现出她的优越感非常正常。可和我的谈话展开以后,她眼里的惊讶就藏不住了。我们关于反抗与呼救这样一个话题尚未谈完,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是干什么的。你到底是干什么的?她问,她的表情能够证明,她还不善于伪装自己。干什么的?我笑了,我欲擒故纵地说,你不看到了吗,卖书的呀。我这样回答时,尽量不矫情不做作,而是努力使我的方式洒脱有趣些。果然安娜一步一步地滑进了我的小小圈套,她用女孩子那种挺可爱的样子“哼”了一声,不再理我。当然到后来,她还是忍不住了,她问我可不可以替她与出版社联系一下,看看是否还有库存的《一间自己的屋子》。
其实我懂得我该有所节制的道理。生活从来都是一把网眼粗大的筛子,它能让你获得一些东西,也会让你丧失一些东西,如果不懂这个道理,这把筛子就会变成打水的竹篮子来惩罚你。以前我以为这把网眼粗大的筛子是一只孔洞细小的箩,甚至是一只边壁密实的聚宝盆,一筛子下去什么都能捞到,捞到什么什么就都能归到你的名下。现在我才懂得,只有让该漏下去的离开筛网,剩下来的才会真属于你。可面对一个漂亮姑娘,我很难循规蹈矩地按照生活教科书上的定义去做,我没法不旧病复发技痒难耐让蜇伏的欲望蠢蠢欲动。就这样,在后来短短的几天里,我诱着安娜又连续两次来到我身边,且与我打得一团火热。现在安娜又火热地出现了,同时还吐出了“怎么罚”这三个字,而这三个字,早就是传统游戏中的老道具了。
“这——”我当然要显得准备不足。“我表示十二分的歉意呗,我明天主动给老板挂电话,让他问出版社。”
“哼,这岂不是太便宜你了。”
“那你说怎么办?”
“我说嘛——等我论文写完了,你帮我修改。”
“这可不行这可不行,我多大个胆子敢误人子弟。”
安娜的表演也张弛有度,我说不好她是不是也精于此道。但在我眼里,她显然尚属初学乍练,并不像个沙场老将。我想,她调笑间的老到表现,也许更是女人那种不经意间的本能流露,天赋使然。自然安娜那个修改论文的话题只是一针大剂量用药前的皮下试敏,她今天对我的处罚内容,虽然最后由我说出来了,但我知道,那早就是她的心中所想:一起吃晚饭,并借她我那本《一间自己的屋子》。
“看你态度还挺诚恳,就不让你再破费了。我请你去‘东方之珠’吃西餐,算我的借阅费。”
“别客气,这回借书我就不收费了。”我一边把书店前后的门窗都锁好,一边说,“等你毕业工作了,有了收入,再作东请我。”我在与安娜说话时,并没忘抽空子进了一回南边的办公室,睁大眼睛看了眼对面住宅楼的四楼。我已经调查清楚了,那个引得我一天要看上好几回的阳台和阳台左边的房间窗口,属于军区大院家属住宅楼的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现在,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的阳台和房间窗口,都如阴郁的天色一样死气沉沉。
从人与书书屋往西走上不足三百米,一拐弯,我们的脚掌就踩到了黄河大街上。陪在安娜身旁,听她讲一些并不可笑的低智慧笑话,我觉得我跟一个初登情场的傻小子没什么区别。我有点心神不宁。而且就在此时,好像是多年里我头一次产生了一种衰老的感觉,觉得与安娜这种年龄的姑娘走在一起很不舒服。要知道,在书店里我与她怎样调情都情有可原,也算玩个无伤大雅的猫鼠游戏嘛;可吃上顿饭,事情没准就会出现实质性的变化啦。难道以我眼下的心绪,我真的想让事情变化下去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可恰在这时,我听到有人喊我一声,不是喊“铁军”,但我知道是喊我。在黄河大街宽阔路面的另一侧,有一个男人扶着自行车,发出的声音十分洪亮。我犹豫一下,但没扭头,也就没能让我刚刚放缓的脚步顺势停下。我的步子重新放大,与安娜再次保持了一致。安娜是个懂事的姑娘,她看看那个对着我高声喊叫的扶自行车男人,又看看我,什么也没问,仍继续在我耳旁絮絮叨叨地讲着什么……
“怎么,你没听我跟你说话吗?”
“唔?听呀。”我愣了一下,回过神来。“你讲得的确挺有意思。”
“你为什么心不在焉,我让你不高兴了吗?”
“没有,安娜,我愿意听你说话。”
“安娜?你说的是谁?管我叫安娜?”
“咳,我怎么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没告诉过你吗?”
“你告诉过我吗?”
“不过安娜这名字倒不坏,它是你——什么熟人的名字吗?”
“你想哪去了,什么人也不是,不是女朋友,不是情人。我认识的人里,根本就没有叫安娜的。我这样叫你,只是,只是这些天里,我会时常想到你,而想到你,自然就要称呼你,这么着,我自作主张地就用安娜代替你了。你要是不喜欢,以后我……”我这样说话并非言不由衷,可在此时,我已不该说出它们。但似乎是为了抵御什么,它们竟顺利地从我嘴里溜了出来。
这样的话自然在安娜那里产生了效果,她的声调一下就放轻了,明显是在呼应我的情绪。“如果真是这样,我当然喜欢接受你送我的这个名字。只是,你为什么没用其他名字代替我呢?比如王虹李颖陈艳赵静什么的?”
“我——”这倒让我不好回答了。我不想说我一与她接触就想到了英国女作家多丽丝·莱辛的小说《金色笔记》,我更不想说她不知什么地方与《金色笔记》中那个投身于“现代性战争”的女主人公安娜·伍尔夫有某种共同之处。我没把话题扯得太远。“我读大学时,”我即兴为自己找了条理由,“学的是英语专业,同学之间爱取些英文名字。”
“可安娜,这不是俄语名字吗?安娜·卡列尼娜。”安娜却非逼着我把话说透。
“不,俄语有安娜,英语也有安娜,anna。”我只能认真地做出解释了。“那天你提到英国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我就想到了一个也姓伍尔夫的英国妇女,只是她叫安娜·伍尔夫。”
“安娜·伍尔夫,是干什么的?”
“是一个挺有个性的知识女性。”
“是这样,”安娜松了口气,“那我怎么称呼你呢?”安娜好像在参加一个妙趣横生的文字游戏,不无卖弄地问,“是叫你大卫保罗呢,还是叫你杰克乔治?”
“叫我铁军。”我不自然地赶紧说道,“我叫铁军。”
离开东方之珠西餐馆后,我没把安娜带回我住处。都走到北陵小区南门口了,我忽然变得烦躁起来。我说今天别去我那了,换个日子我再给你拿《一间自己的屋子》吧。安娜脸上略显不快,为什么?不是说好了吗?我低下头说,我是怕,怕我妻子,有什么想法。安娜说,你还是个惧内的人吗?然后又说,我是借书,又不干别的,她干嘛有想法?我苦笑笑说,你还小,不懂结了婚的女人都想什么。安娜的情绪一落千丈,生硬地说那就再见了。接着又补一句,谢谢你的晚餐。安娜转身朝灯火辉煌的黄河大街走去,我跟在她后头几步远的地方,一言不发地送她返校。
在我们走到北陵小区的南门口前,安娜就像一只才出炉的面包,已经被我烘烤(也可能是她在自我烘烤)得香气四溢,松软可食了。她那种新奇的感觉冒险的欲望,从眼睛里射出,从嘴巴里吐出,从胸脯上散出,使她整个的人都被一种亢奋笼罩起来。我适时地将她带出“东方之珠”,借着酒劲在内心里憧憬一件久违了的事情。我们躲开街灯走在实验小学南墙外侧的阴影里,在绕一棵大树时,我自然而然地揽住她肩膀。她的身体稍微一抖,但没做反抗。后来,她似乎就接受了我暧昧的表示,借着高跟鞋走黑路不那么灵便的由头,她的一只手也搭上了我的腰际。看来一切都水到渠成了。这时候,我不知道安娜在想些什么,我想的则已不再是我的衰老她的年轻。我想的只是,一会爬到我的床上,这个自称恋人都还没有的姑娘,会不会忽然从情醉(不是酒醉)中醒来将我推开。这样的事情曾经有过,姑娘的欲望已调动起来,也喜欢你,可在最后的时刻,她却甘心成为需要的敌人。她会说:我不需要。我希望安娜不会那样,我希望她和我能够共同创造一个美妙的夜晚。这时我们已经抵达了北陵小区的南门口,抵达了一个美妙夜晚真正意义上的起始之点。可就在这时,有一个声音却响在我耳畔:我不需要。我停下脚步去看安娜,见安娜还在讲她对我的感觉。我明白了,说“我不需要”的不是安娜,而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心里在说:“我不需要。”
结果,那个一步就能迈过去的北陵小区南门口,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个美妙夜晚的终结者。我说不好是成心还是有意,反正我把轻易得来的一件礼物,又很轻易地拒之门外了。就是说,我也成了需要的敌人。
回家以后,我灯也没点,闷闷地歪在沙发上抽起烟来。窗子外边没有月光,对面楼亮灯的窗口也都严挡着窗帘。我摸黑在影碟机里装上cd盘,心绪烦乱地听了起来。是一盘名为《黑教堂》的宗教音乐,声音单纯,但空旷辽远。我挺长时间都没这样莫名地烦恼了,像猪一样的平静生活我已习惯。除了吃饭还有睡觉,我比猪多做的事情是读书看电视。可即使那两件比猪多干的事情,也跟猪在圈墙上的磨蹭挠痒并无二致,只是基于一种下意识需要——属于生理而不属于精神。可是现在,我那个尘封的精神居然死灰复燃了,它也像发情期的猪那样蠢蠢欲动,它要跳出圈门,奔向原野,朝着一个未知的目标狂奔而去。我身不由己地凑近了电话。我的视力已适应了黑暗,电话键钮上的数字隐约可见。我用一只手操起话筒,用另一只手向白色的键钮慢慢触去:8-5-0-1-3-1-4-我被电话听筒里的回铃声震得发抖:嘟——嘟——嘟——嘟——
“你好,哪一位……”
“喂,谁呀?”
“怎么不说话!”
我用刚才按出电话号码的那只手,又切断了已经接通的电话。
一个自称省政府孟秘书的小伙子,正唾沫四溅地给我和白茹讲《红楼梦》的意淫,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看一眼白茹,示意她有电话。虽然我离电话更近,可我俩都知道,挂进这屋的电话只要没有打错,就全是她的(回顾客传呼的除外)。可这时白茹正在她常坐的角落里瞪眼睛发愣,不知是在等着口若悬河的孟秘书关于意淫的进一步阐述,还是在想她自己的什么心事。我只好挪挪身子拿起电话。
“喂——”
“铁军吗,我是民生。”
“民生是你?”我感到意外,高民生找白茹,总是挂传呼的。“你好呀民生,你——”我差点冒出来一句蠢话,问他是不是要找白茹。这时我已注意到了,白茹正歪着脖子盯盯地看我。“你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大事,就是想约你出来聊聊,吃顿饭。你两分钟后出来吧,我车马上就到书店。”
“可,还没到下班时间……”
“老兄,那不是咱自己的店嘛。”
“那——好吧。”
我和白茹打了声招呼,说高总有事找我出去。白茹说去吧去吧。孟秘书溜一眼白茹,不大情愿地随我一起向门外走去,并意犹未尽地说你应该再读一遍。我脑子里光想高民生了,我说什么。孟秘书说,《红楼梦》呗。我说行行,有空我再读。这时崔昌浩开的那辆银白色大屁股轿车就停到我身边了。
我与孟秘书招手告别后,钻进轿车,与前座回过身来的高民生握手,又拍了拍崔昌浩的肩膀。高民生说熟人啊,捎上一块走呗。他指的是孟秘书。我说哪里,是个顾客。这样车就开了。高民生说,铁军你来的这些日子,卖钱额明显就上去了,我和志强齐颂,都非常满意。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了,你和顾客交朋友呀。我想开玩笑说这个顾客大概更愿意和白茹交朋友,可我没说,我只说这几天卖钱额高,主要是有几个单位图书馆来买书,他们是大户,我不过是赶上了点子。高民生说你不用客气,除了大户,零售额我也是掌握的。这回我开玩笑道,民生你这么夸我也是给我出难题呀,卖钱额不可能无止境地升起来没完,一旦跌了,岂不是我玩忽职守。高民生说,我至于愚蠢得认为蛋鸡相生无止无休吗。说到这里,崔昌浩正好也停车了,我向外看去,旁边是一家正在装修的高档酒店。我和高民生开门下车,崔昌浩在车里坐着没动。我说小崔不一块来吗?崔昌浩说,不了,我还得去车站取书呢。高民生也说,今天就咱俩了,改日再找志强齐颂一块喝喝。我说对,到时候,我作东请你们几个,加上白茹。说完这话我又有点后悔,好像是在提醒高民生该发工资了。可我的确没打算食言,说了发工资请他们,就会请他们。
高民生领我在正装修的酒店里转了一圈,告诉我这家酒店的名字将叫作人与食酒楼,然后他给我介绍了酒店老板马三川。我明白了,这是高民生的又一桩事业。
我和高民生告别马三川,坐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小酒店的雅间里。高民生隔着茶色玻璃窗,久久地打量正在装修的人与食酒楼。
在我们等菜的时候,在我们吃喝的时候,高民生一直没再对书店的工作交待什么,只是漫不经心地说些闲话废话。他的神情平淡闲适,思路没有定轨,似乎找我出来真的就是为了共同度过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我当然也不好主动说什么与工作有关的事情,再说了,一定让我说与工作有关的话题,那也只有一个,即那本《白鲸》为什么会没有心脏。不过,如果高民生已经知道《白鲸》的问题,他对我解释一番,那本书为什么会变成那种样子,那倒也好。虽然我知道了原因也没什么意义,但毕竟可以释我悬疑。可如果高民生并不知道呢?这样的可能性更大。他是人与文化实业发展总公司的总经理,在他手下,除了我所在的人与书书屋,还有人与画画廊、人与物古董行、人与自然旅游服务中心和人与社会广告策划中心,马上这又要有一个人与食酒楼了。虽然“人与画”、“人与物”、“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兴办的时间都比“人与书”早,且有林志强和齐颂具体负责那几个地方的工作,但书店这一块还是简单,高民生的主要工作,也始终放在全面管理和新项目开发上。所以,他不了解“人与书”这边一本普通图书的缺损情况才更正常。在这种时候,我若提醒他《白鲸》的问题,不是引着他胡思乱想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现在只是机器而并非管家,我可不想给自己添乱。
“铁军,这些天,我了解了一些你的情况。”忽然,高民生把话头一下子就转到了我的身上,让我一点都没有防备。
“我的情况,都写在简历上,”我不知道高民生具体指的都是什么。“不甘寂寞了一大阵子,工作也折腾没了,由穷到富再到穷,一无所有了……”
“我没想到,我那间不起眼的小书店,居然引来了你这条大鱼。”高民生沿着自己的思路自说自话。“其实招聘那天,我就看出来你非同一般,志强齐颂也和我有同感,可我还是有眼无珠了……”
“哪里,哪里……”说实在的,听高民生这样一说,我心里不能不小有得意,当然我不能表现出来。
“你在里边待了多长时间?”
“这个我隐瞒了,你是要怪我吧?”
“不,没这个意思。我恰好听说了,随便问问。”
“正好三个月。不过我啥事也没有,结论说我是受了我一个叫王红旗的朋友的骗,把我们一块挣的钱都划到王红旗的赃款里,收了去,就这么回事。”
“这么说,是白关三个月?”
“算我倒霉——你要不信,可以去看守所了解。”
“你想哪去了——我有个朋友,也是啥事都没有,白关了好几个月,正被个律师拉着张罗找地方说理呢,他告诉我国家刚出台了个赔偿法。我的意思是,你不想也讨个说法,跟秋菊学?”
“学不会呀。民生,你不觉得一个人若把电影小说当生活指南太荒唐吗?”
“主要是用法律保护个人的合法权益嘛。”
“我现在的保护法是活命哲学,有吃有喝就算造化了。”
“你以前不这么灰颓吧?”
“缺少你朋友那种积极的生活态度是吧?”
“得,你这嘴可不让份。我早就对我那朋友说,他的念头是天真汉的念头。不说他了,来,铁军,干了这杯,算我给你压惊。”
看来,高民生对我所取的态度是赞许的,他在与我干杯时,俨然是我相知甚深的知己。为了对他的理解表示感激,我一口气干掉了一大杯啤酒,然后又把两只空杯分别倒满。但我不想再主动说话,我要听高民生都打算说点什么。
“刚才你说,你一无所有了。”高民生用藏在金属框里边的眼睛微笑着看我。“我不是要打探你隐私,可我认为,尽管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面上的钱也倒回去不少,可你手里的钱,至少还够把我的‘人与书’给买下来的——你别解释,我这判断没有任何根据,我也不会对第二个人去讲,我是哪说哪了。我的意思只是,你绝对不是因为穷才来我这里干的,也不是因为找不着别的事情。我现在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你干嘛要屈尊降格地每天跑我的小书店里来耗九个小时?”
“我——”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对你有点怀疑了。我倒并不怕你有什么复杂的背景,可我还是不希望我手下的人背景复杂。从你的经历我看得出来,你是那种有人格讲尊严的比较纯粹的知识分子,用你当年评职称时自传里的话说就是:无党无派,独善其身。可即使我能理解你放弃副研究员职称副处长职务下海经商,我也……”
“我那算什么经商,只是我对做书有兴趣。”
“好吧,做书,当书商——书商也是商嘛。即使我能理解你放弃那些至少对虚荣很有价值的东西去做书当书商,我也无法理解你今天到一家小书店来当营业员。你可以说你喜欢书什么的,可想读书,你在家里去图书馆都做得到呀,来我这里,不是白耽误时间吗?如果说挣钱,你又真的甘心当一个打工仔挣钱的话,至少应该去搞影视策划,或者到像我的‘人与社会’那样的地方搞广告创意呀,到哪也要比在‘人与书’站柜台挣得多的多吧。铁军,你真是把我搞糊涂了。”
“我——”我被高民生说得无言以对。这个人居然能了解到我评职称时写的自传,这不就等于是告诉我,你什么也瞒不了我,你别想在我这里打马虎眼吗。“民生,”面对高民生的进攻,我节节败退了。“民生,别人背地里传的这个那个,肯定有许多夸张变形之处,事实上,我是一个挺单纯的人,我也一向喜欢比较单纯的生活。之所以我给外界一种与我本人志趣南辕北辙的印象,我只能不客气地说,是那些与我有过交往而又缺少洞察力的人的管窥蠡见,难免失真……”
高民生笑而无言,小口呷酒。
“我——”我忽然发现这样的解释让我屈辱,我好像真的成了一个仰人鼻息的打工仔了。“那么,如果我解释不了你的问题——我也的确难以解释,民生,是不是我的工作就要失掉了?”这样的话一出口,我倒变得轻松起来。
“哪能呢,”高民生说,“虚着点说,我作为新当选的市政协委员,对你这样的情况……你别介意,也有帮助的义务嘛,我的‘人与文化’里除了一批有本事的文化人,也有不少没什么本事的下岗人员,我也要尽我社会一分子的力呀;实着点讲呢,你老兄的价值我心中有数,你帮我干活是我的福气。高攀点说吧,我就是喜欢和与我智商相当的人共事。”高民生依然进退有序,不乱阵脚。“至于有些事情嘛,解释不清就不解释,我也常常对自己的某些行为无法理喻。”
“民生,”我说,“你也让我捉摸不透——我说的不是作为雇员对老板的那种捉摸,而是借你的话说,我也高攀点讲,是作为一个智商不低的人对另一个智商不低的人的那种捉摸。”
高民生哈哈笑了起来,“那咱们就互相慢慢捉摸。”
我也笑了,说,“不,我已经没兴趣去捉摸别人。”
这时候,高民生腰间的传呼机响了起来。好像这会他兴致挺高,还想和我斗智斗勇,可他低头看看传呼机,就顾不得我了,忙从兜里陶出手机,按键回话。我埋头吃菜,不看高民生。可我耳朵却能分辨得出,高民生在电话上的按键不少于十一次。也就是说,他挂的很可能是长途电话,他要先挂区位号码。高民生除了一声是我,就光唔唔,直到最后,他才说道,直接寄到铁军名下就行。他和对方居然提到了我。我抬起头来。
“是外地一家出版社的发行部,”高民生一边收起手机,一边不动声色地说,“就像我刚才说的,以后订书进书,我也不管了,都由你负责,你也有意识地扩大一点进书渠道。”见我点头,高民生又带有调侃地说,“还有,尽管我认为你即使一分钱不挣也愿意在书店工作,可我还是要把你的工资提到四百。”
我笑着对他说了句谢谢,不再多话。
崔昌浩回来时,正好我们也酒足饭饱了。我没搭他们的车,我说我想步行回家。
如果我走另一条道,既不用绕远,也不用路过人与书书屋,可以直接回到北陵小区。可我却走了一条绕远的道,并有意地路过了人与书书屋。我说不好我的选择动机是什么。我没有麻麻烦烦地开北边正门,我穿过军区大院有双岗把守的大门,沿墙根走,开南边的小门,鬼鬼祟祟地钻进店里。我从办公桌上摸到手电,照着脚下来到了北边的营业室。我把手电筒的光柱直接射向两个书架彼此交汇的那个隐蔽的顶端角落,一眼就看到了那本带封套的精装本《白鲸》。我踩着梯子,取下《白鲸》,退掉封套,怦怦心跳着将书翻开。可是,还是这唯一一本上架的《白鲸》,它的内脏却一应俱全,从第二十五章到第一百章,每一页都是一张完好的白纸,每张白纸上都有该有的文字。我迷惑不解地把《白鲸》归位,退出营业室,来到办公室,关掉手电,推开小南门,仰首望向前边那幢军区家属楼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的阳台与窗户。虽然我心不在焉,可仍能看到,那个窗户里射出的灯光明亮耀眼,并且没有窗帘的阻隔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