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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 12

两条狼狗大摇大摆地从贵宾候车室走了出来,直奔我即将进入的车站货场。我战战兢兢地停下脚步,不敢靠前。看着那两条比牵着它们的警察还要凶悍的肥壮狼狗,我知道,它们可不是什么宠物,不是普通狼狗。它们是血统高贵能打善斗的警犬,一种训练有素的缉毒警犬。以前我听崔昌浩讲过,车站货场定期有缉毒警犬做例行搜索,有几回还真就发现了通过火车托运的毒品。我不明白缉毒犬的本领为何如此之大,崔昌浩解释说,狗的鼻子本来就灵,再对它们进行特殊训练,把它们也培养成“瘾君子”,这样它们对毒品的气味就有了超常的敏感。所以训练一条缉毒犬很不容易,而一般缉毒犬的寿命又往往短于其他警犬。我不知崔昌浩的说法是否属实,若所言不虚,那可真是件可怕的事情。由于人类里有了吸毒的人,狗类里便也有了吸毒的狗,其区别只在于,人的吸毒多为主动,而狗的吸毒属于被动。我不由为狗心生不平,可对人我也能够理解:讲了人道就讲不了狗道。我想等一会再进货场提书,等狗走了再去,等牵狗的人走了再去。

以前到车站货场领取书包,都是崔昌浩去。出版社的发行部门也好,一些号称发行公司的书商也好,平常都是跟我联系,他们把书包寄到我的名下。开始的时候,我也打算亲自跑货场,毕竟“人与书”是个小店,进书量小,进书渠道杂,一般情况下我骑个自行车就可以把书驮回来了,没有必要麻烦别人。可高民生有高民生的工作程序,虽然订书进书由我负责,但取书这个环节他却不让我插手。每次都是车站的到货通知单送来以后,由白茹通知崔昌浩到书店来,拿上取货单,要去我的身份证,一个人前往车站货场,然后再回到书店把取出的书包交我验货收讫。我觉得,偶尔这样倒无所谓,常了,不免有点脱裤子放屁的劳民伤财。可除了我对这一套繁琐的程序无法接受外,高民生白茹和崔昌浩,对此似乎都无异议。他们是体恤我不愿加大我的劳动强度呢,还是在这取货的小事上有什么秘密,抑或仅仅是沿袭我到来以前的固有习惯?我不得而知,我只能乐得轻闲。

可是这天上午,车站的到货通知单送来以后,白茹与总公司联系的结果却是,让我自己去货场提书,理由是这几天检车,车开不出来。以前这样的情况也有过几回,车子因故开不出来。可车开不出来人能出来,那几回,都是崔昌浩坐出租车去取的书。我不能问为什么,我知道我也问不出来为什么,我只能对发生在取书这件事情上的微妙变化视而不见。我揣好取货单和身份证往门外走。白茹在我身后说,让出租车给开个收据,回来报销。我说花不了几个钱的,等以后攒多了再说吧。我想探探白茹的口风。可白茹对我以后是否还能有资格去货场提书没有表态。

车站货场处于整个车站范围内的一个角落,到达那里,下出租车后,我还需穿过一些规划整齐的商店邮局饭店旅社,也就是说,要越过站前所有的服务设施,然后才能进入货场,才能取到我要取的书。现在我已经路过了那些服务设施一侧的普通候车室,来到了贵宾候车室,马上就该进入货场取我的书了,可两条威风凛凛的缉毒警犬改变了我的行进方向,我只能返身回走。

我已经许久没出门了,我是说离开沈阳,火车站对我来说已经陌生。而以前,我是那么熟悉这里的一景一物。我忽然产生了一种欲望,要走进售票处,走进候车室,走进一节乱糟糟或冷清清的车厢里,任由火车把我拉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去。我就是怀着这样一个不现实的愿望,信步到售票处和候车室里转了一圈的,并十分羡慕地看了一遭与我交臂而过的那些有理由乘车远去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结果,就在我那充满艳羡的目光四处逡巡时,那些活跃在我眼中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忽然之间就变成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穿着华丽打扮高雅的年轻女人。

那个刚刚离开站台票售票亭,和一个笔挺男子谈笑风生地走向候车室的贵妇般的女人,竟是姜明秀。

下班以后,一离开“人与书”,我就在我路过的第一个公用电话亭给米丽亚姆挂去了电话,取消了晚上与她的约会。按原计划,这天晚上,我们要去看电影的,在电影院里过中秋节。我回家匆匆吃了口饭,出门时,又随身带上磁性旅行围棋的长盒子,就打车直奔小河沿的肿瘤医院了。

赫索格住在肿瘤医院六楼一个八人一间的病房里,我找到他那间病房时,里边已至少有二十个人了,吵吵嚷嚷的,情形很像从前的小饭店(病人埋头吃吃喝喝,旁边围着一圈看客)。赫索格的床位靠里边窗户,我从病房门口走到赫索格身边,一种并非医院该有的腐朽气味刺人口鼻,我一直走到赫索格身旁的窗口才敢喘气。赫索格正倚着被垛看一本厚厚的医学书,他是屋内唯一一个无人探视的病人。见我来到了他的床边,他急忙坐起来,挺羞怯地冲我笑笑。你倒挺快,他说,棋带来了吧。他一边站起来一边说,走,到后楼游艺室下去,这里太闹。我上回与赫索格下棋吃新疆烤肉,是半年以前的事。只是短短半年的时间,他的人就几乎瘦下去一圈,站在我身旁,他脸色苍白,弱不禁风,好像长我二十岁还多。

“你怎么搞的?”我重新憋着气和赫索格一道走出病房。我掏出香烟,想抽支烟驱一驱周遭混浊的空气。赫索格指指走廊的墙壁,上边写着“禁止吸烟”。

“上回和你分手以后,我想想跟他们瞎搅和也的确没劲,就决定主动要求离开公司,回机关那边喝茶看报去。可我想,人走了经济上可不能便宜他们,毕竟公司攒下的大笔财产也有我一份,我得用用呀,就计划在离开公司之前,查查身体——我们单位的医药费报销采取划小核算单位的办法,哪个部门的人看病就花哪个部门的钱。可没承想,这一查还真就查出了问题。他妈的,也是我倒霉,ct显示,我的肝上有个阴影,我们对口医院的大夫不敢确诊,就让我来这肿瘤医院住院细查。前几天,最终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是个他妈的瘤子。好在没啥大事,是良性的,养养治治,也就好了。”赫索格这番话说得缓慢虚弱,显然他是气力不足,不过他脸上的表情倒挺轻松。

“既然良性的,何必还在这狗窝似的地方住着,没病也得添上病了。”我也松了口气,在前楼与后楼之间的甬路上使劲抽烟。

“我觉得也是,你看我现在是不是真像个病人似的,以前还不这样。医院这种鬼地方,邪气太盛,好人不能进来。我也想走,可医生让我再观察几天。”赫索格向后楼的看门老头点头致意。

“医院就是想方设法多骗钱。”

“骗吧,不让医院骗去也到不了我手,我借这由子得好好祸害祸害他们。”

“公司那边,钱上没卡你?”

“听说我要走了,他们恨不得把钱白送我。”

我和赫索格边说边走,来到了后楼二楼的游艺室里。游艺室紧挨着干诊病房,环境条件都好了许多。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几个老头在看电视。我和赫索格坐在远离电视的一个角落,大张旗鼓地摆开了磁性棋盘。这回我执黑先走。

“这他妈的小棋子,还没个痦子大呢。”赫索格捻动棋子的手指头,显得僵滞笨拙。

“这个带着方便,”我说,“等你出院了,咱们再正经八百地用好棋较量。”说话时,我用眼睛向赫索格示意,该他走棋了。可我发现,赫索格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用没捏棋的左手中指和食指朝肋骨下边狠顶了一下。“疼吗?”我问。

“没事,”赫索格把一枚白棋子放在了他右上角的星位上,“良性的不怎么疼。”他强调一句。

这之后,我俩的布局都稀松平常,没有任何高招妙手,彼此都避免着正面搏杀。我能感觉出来,赫索格是有话要说。果然,在每人走了还不足二十手时,赫索格就烦躁地推开了他面前的棋盒,不好意思地摇着头说:“我以为我现在有下盘棋的力气了呢,可这精神头还是不足。”

“那就算了,这小棋子也实在抠手。”我伸手去收拢盘上的棋子。“咱光说话吧。”

赫索格点点头,萎靡不振地缩进了沙发。看他的样子,好像比另一边看电视的那几个老头还要老迈。病这东西真了不得,半年以前,他还要和我联手打这个斗那个呢,可只半年的工夫,他连下完一盘围棋的力量都没有了。

“没劲,”赫索格看我一会,忽然说,“下棋也没劲。”

我说:“你别心事太重,得振作。”

赫索格说:“这样吧,我要是不能马上出院,你再来时给我带几本书,我再找找从前的感觉,看看读书是不是能让我这情绪好起来点。”

“没问题,”我说,“武侠还是侦破?去年我出来后,到年底那一段,把所有能找到的阿加莎·克里斯蒂都重读了一遍,克里斯蒂这女人呀……”

“不,我还是再看一遍索尔·贝娄吧,《洪堡的礼物》、《赫索格》、《雨王汉德森》,还有什么,你都给我带来。”

“还是跟你本家子亲哈。我那还有一本贝娄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是你不看小说后出来的。”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他妈的,多好的书名,这书名就又是写给我的。我先读它。”

我们又说了一些与书有关的事情,没再提赫索格的病,也没再提他的单位。我认为赫索格要跟我说的肯定也不是他的病和他的单位,那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不提头,我自然就没法探问。后来,我们起身想离开游艺室时,我看到面朝游艺室门口的赫索格忽然兴奋地叫了一声:

“阿!”

我顺着赫索格的目光回头去看,见游艺室门口,正有一个高挑个子的女人向我们走来。我愣住了,是阿×。

“是你,××?”阿×也愣住了。

“阿,是你?”我上前一步抓住她伸出来的手握了一下。

赫索格开心地喊了起来,“哈,太巧了,真想不到你俩能在这里见面。”然后他冲阿×说,“阿,别管××叫××了,他现在叫铁军,不让别人叫他××了。”

为了活跃气氛,也是为了消除我的惊讶和紧张,我也说,“就是,就好像你从《嫉妒》里选择了阿×又不让人叫你阿×只叫你阿一样,我也发现了叫铁军比叫××好,也能避免许多歧义。”

阿×笑了,虽然是勉强做出来的,但很明显,她和我一样,也希望让此时的气氛融洽起来。“那行,就铁军吧。上回赫索格说,你们去吃新疆烤肉时找过我,我不在,我以为咱们没缘分了呢。可现在看来还是有缘。”

我说:“肯定有缘嘛,赫索格这人是条绳子,他能把所有的人都拴在一起。”

我们都笑。

赫索格说:“阿,什么时候回来的?”

阿×说:“刚下飞机。”然后又转向我说,“我去了趟海口,连来带去四天,你说快不快。”

我说快。赫索格说你应该好好玩玩。阿×说哪都一样山山水水的都玩腻了。然后她好像是有意说给我听一样,对赫索格说,今天还是中秋节呢,我想赶回来陪你吃月饼。我们说着话一道走出了游艺室,出后楼,进前楼。在前楼一楼大厅里,我们看电梯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可我们刚进电梯,就听到不知从哪传出来一个恶狠狠的声音,说你们两个(指我和阿×)是病人吗?不是病号的别上电梯,那个声音说,这医用电梯可不能逮谁给谁服务。我和阿×只好又走出电梯。赫索格也想下来,我们制止了他。这时开电梯的夜班老头举着电梯钥匙从一个角落冒了出来,他走进电梯,关了门。我和阿×转身去爬楼梯。

“你怎么来了?”我和阿×都沉默了片刻,她先开口了。“赫索格住院,只有我知道。”

“他给我去了电话,要下棋。”我说。

“这几天我出差了,没人陪他,他受不了了。”阿×说话毫无掩饰,明显是想让我明白什么。

“是这样?”我看了阿×一眼,不知该用怎样的口吻与她说话。“你好吗?赫索格告诉了我你的电话,我有好几回想跟你联系,可我——”

“我也知道你的电话,可我不想跟外人联系。”阿×的意思是,我是“外人”。

“赫索格的病,真没事吗?”我只能改变话题。

“他不行了,”阿×的神色更加黯淡,“已经是晚期了。我紧赶慢赶地从海口回来,就是为了多陪陪他,还想马上给他办出院手续,让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是恶性的?”我停下来,看着阿×。“可他自己说——”

阿×也停下来,迎住我的目光。这是这一晚上我们时间最长的一次对视。“我们没告诉他实话,怕他受不了。前几天医院对他进行了一次肝穿刺检查,医生说,如果抽出来的东西是硬的,那就是癌,如果抽出来的东西是软的,那就没事。结果穿刺后抽出来的,是一些硬肉,可我们告诉他,抽出来的只是一些脓血……”

“不能开刀,或者化疗吗?”

“全没用了,医生说只能用药,顶一顶。”

“他妈的,”我骂了一句,“他是让他那个公司里的人欺负的。”

阿×说:“是呀,可也怪他自己。他天性是个善良懦弱的人,不适合在这个社会里争强斗狠,争权夺利。可在他们那种机关里,尔虞我诈捅刀子下绊子是专业,胜者王侯败者贼,他能不跟着搅和吗。并不仅仅是因为去经营公司,是他自己太容易破碎了。”

我和阿×加快了爬楼梯的步子,都不再说话。

出租车从小河沿往市里开,应该先经过我住的北陵一带,然后再到阿×住的皇寺广场。出租车在环城路上奔跑时,我和阿×补充着回忆赫索格过去的一些事情。后来我说,赫索格好像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问阿×知不知道他有可能要说什么。他找过我和他一块干,我说,可我拒绝了,他是不是要怪我?阿×说,他没跟我提过找你一块干的事,也没跟我说过最近要跟你说什么,但他总提你。这时出租车开到中医学院了,阿×试探着问我,是不是得往北拐一点,你下车呀?她的口气让我无法做出肯定的回答。你——我没看她,眼睛看着北陵小区的方向。这么晚了,要不我先把你送回去吧?我的口气是试探的,阿×没置可否,这么说她是同意了。我说那往前走吧,我对司机说,走黄河大街,先去皇寺广场。车开到皇寺广场时,我看到了半年前我和赫索格在那里停过车的胡同。我说,还用我送你进胡同不?阿×说,我还得爬七层黑楼梯呢。这回她的意思就十分明确了。

我难以理解阿×的态度为什么要前后矛盾。她先表示出她与赫索格关系的非同一般,把我视为“外人”;可紧接着,她又明显地表现出要和我待在一块聊下去的意向。我觉得我已经很懂女人了,可关键时刻,还会被她们搞得晕头转向。

来到阿×家,我坐在北屋的沙发上抽烟,她去了南屋。我以为她是去为我找什么吃的,或换衣服。可我一支烟都抽完了,她也没出来。

“阿×,”我在北屋喊,“我得走了。”

南屋没传出一点声音。我起身走出北屋,看到南屋门敞着,但里边黑着灯,阿×似乎是匍匐在床上。

“阿×,我走了。”我又说,同时转身向门口走。

“你——你回来!”我刚朝门口迈出两步,就听到阿×的喊声响了起来。在这样一个场合下,她的声音突兀刺耳。

我停下来,站在走廊上。

“你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再理我,你说,为什么?”阿×的叫喊声嘶力竭。

我站在走廊上默然无语。对阿×的爆发我早有准备,准备的时间超过了十五年。可我没有想到的是,当她的爆发来临之时,赫索格竟已被死神扼住了喉咙,而且她和赫索格又展示出了那样一种特殊的关系。

“你把我恨成那种样子,我到底怎么对不起你了……”

“没有,阿,”我慢慢退回到南屋门口。这时我已经适应了南屋的黑暗,能够看清床上的阿×了。“主要是,主要是我忽然想要结婚成家了,我有了梅花,我不打算背着她,再和你,那样了……”

“不对,”阿×一翻身坐了起来,“你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是你说的这个原因,你会跟我讲清楚的。再说了,你瞒不了我,在有了梅花的同时,在你和她结婚之前结婚之后,你一向也没老实过。你从来也不是那种专一守节的人,你从来都不会认为爱一个女人就要为她洁身自好,那不是你!”

“阿,事情已经过去了,别提了吧……是我不好,我不该连句解释都不做……”

“我怎么能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你的仇人呢?你对谁也没那样过,为什么就对我那样,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我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

“阿,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也许是我听说你和大壮要离婚,我胆怯了,我怕大壮发现咱们……”

“胡扯,你这样编造理由就能自圆其说吗!你是知道的,是大壮要离婚,而不是我为了你闹离婚,我们家出什么事了也怪不到你头上。当时你就是成心让我丢人现眼,越是人多的时候你越伤害我,侮辱我……”

“阿,是我不好,你原谅我。”

“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我只是想弄明白为什么,我不能让你平白无故地耍戏一通。我他妈的阿×可不是个不值钱的烂女人,你说,当初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阿,你冷静点。”

“冷静,你他妈把我当成破袜子我怎么冷静!”

“阿,我是真喜欢过你,和你真好过,我想这点你不能否认吧?”

“我没说以前,我是说后来。你不喜欢我了也可以,不爱我了也可以,我不能接受的是你采取那样一种方法整我,往一个女人的虚荣上捅刀子。”

“阿,我很后悔那样对你,当时我一定是出毛病了。”

“出毛病了?你可真能轻描淡写,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和大壮好像核计好了一样,同时把我甩在一旁……大壮是出国,是去找他的天堂;可你呢,你无缘无故地一下子就把我当成了仇人死敌。你说,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的眼睛湿润起来。我又回到北屋,坐下抽烟。过了一会,阿×也出来了,她已擦干了脸上的泪水,虎视耽耽地直瞪着我。

“阿,”我说,“我真的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也许过一段,我能理清头绪,到时候我再对你说好吗?现在我能说的,只是一千个对不起一万个对不起。事实上,这么多年里我一直懊悔不已……”

“你以为说几句漂亮话就拉倒啦,我不原谅你!”阿×再次喊了起来。已经半夜了,外面很静。

“阿,我再也不会像以前那么意气用事了,我希望你也别再意气用事。”

“好呀,××,你嘴够硬的,你到底也不想对我有一个明确的解释……”阿×的声音低了下去,“你滚吧,不管你能不能编出来个理由,我都一辈子恨你!恨死你!”阿×转身又向南屋走去,“你快滚呀,我又要喊啦!”

我站起身子,掐灭烟头,挪到南屋门口又看阿×一眼,然后向门外慢慢走去。

按照约定的时间,我冒着小雨摸黑找到了姜明秀的新住处。

那天在火车站的候车室里,我没让姜明秀从我眼前轻易溜过。那一瞬间我都想些什么,我为什么要那么好奇多事,这我自己也难以说清。反正我不光在那天盯牢了姜明秀,今天还找到了她的藏身之处。当时姜明秀和那个男人坐在一个检票口外边的长条椅上等候检票,我注意到,从那个检票口上车的人将去往哈尔滨。我走向另一个检票口,眼睛却看着姜明秀和那个男人坐的地方。姜明秀实在是一个老练的姑娘,她看到我后,居然能不动声色地继续给她身边的男人讲着什么并把他逗得仰头大笑。在那男人仰头大笑时,姜明秀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不知道她的眼色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离开,还是冲我打招呼,抑或包含了什么别的内容。我慢慢退出由两排椅子夹起来的检票通道,可眼角的余光仍留在姜明秀和她身边那个男人身上。我看到姜明秀和她身边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从她随身背着的小包里掏出点东西(手纸?钱?),又把小包放到男人怀里,也走出了她那趟检票通道。我快步跟上姜明秀,随她拐出检票大厅,来到收费公厕门口。姜明秀警惕地回头看看,然后才抖着声音叫了我声铁军老师。这时候,姜明秀的表情声调,都恢复到了原来的模样,恢复到了上次接我去她住处又随我到银行取钱时的那种弱女孩的模样。我没出声,只是看她。铁军老师,她说,我刚回沈阳,以前的电话号码,让雅罗米尔全销毁了。雅罗米尔怕给你添麻烦,也不让我找你……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看来,雅罗米尔并没被这个姜明秀出卖或抛弃。我由心里往外地松了口气,以至于我都想就姜明秀此时的装束开句玩笑了。可我知道,姜明秀引我到公厕门口,并不是来开玩笑的。我只说,我还真有事需要找一下雅罗米尔,你代话也行。这样吧,你留个地址,我去找你,这件事情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姜明秀犹豫一下,似乎想让我留下电话。可她是个聪明的姑娘,她肯定随即也就感觉到了,如果我们还需要见面,那也只能由我找她,而我是不希望她找我的。她伸手要过我胸前别着的圆珠笔,在她手里的手纸上写了个地址以及可以去找她的时间,然后看一遍,把圆珠笔和柔软的手纸一齐交给我。这之后,姜明秀避开我的目光,使劲呼着公厕附近的臭气,说声再见就回身拐进了检票大厅。倒是我,花两角钱买张门票,吸着公厕附近的臭气进了厕所,无所事事地转上一圈,才离开候车室,朝车站货场的方向走去。

现在,姜明秀把我迎进她干干净净的单室小屋,神色表情声音仪态,都和那天我们在火车站的邂逅大不一样了。那天她紧张、生硬、惶恐;今天她娇柔、松弛、欢快。在她的房间里,看不到雅罗米尔存在的影子。

“你们——都挺好吗?”我不看姜明秀,看双人床床头挂着的一张男人照片。我认得出来,那男人就是在火车站和姜明秀待在一起的那个笔挺男子。

“挺好,一切都好。”姜明秀也看了那男人的照片一眼。“铁军老师,这相框是钉在墙上的,我不能不留痕迹地把它取下来,要是能,平常他不来时,我是不会让它挂在那里的。”

“这个,你没必要跟我解释。”

“不,我要解释,我和雅罗米尔要生活,这人是我们的生活保障。”

我喝着姜明秀给我倒的水,不知该说什么,或者,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真的非替刘小竹找到王红旗的笔记本不可吗?

“铁军老师,你可能很瞧不起我,甚至瞧不起雅罗米尔,可我们必须暂时通过一些非常手段来维持生活。我想建议你,也可以说是雅罗米尔建议你,应该忘掉你见过的这个人。”姜明秀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

“我只记得我的小兄弟雅罗米尔。”我的头没再往墙上的照片那里转过,但那个男人的样子,已经印进了我的脑海。“明秀,是这样,王红旗——就是,噢,你知道他。王红旗的妻子最近找过我一回,说红旗有几个日记本不见了,估计是在红旗的某一个朋友手里保管着。我手里没有,我不知道是不是在雅罗米尔手里,若在他手,红旗当初又没做过什么特别交待的话,最好给我,然后由我转交王红旗的妻子。我想,他们毕竟夫妻一场,而且据那天我与王红旗妻子的接触来看,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许不像红旗以前对朋友们描述得那么糟糕,甚至是相反。红旗这人,你没打过交道,有时候处理问题非常奇怪,你一说我的意思雅罗米尔就会懂的,红旗他完全有可能在他们夫妻关系这个问题上制造烟幕。当然为什么要这么干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喜欢把事情搞得虚实难测真假莫辨,这就是王红旗的性格。你有空问问雅罗米尔那几个本子的事,不过要是没在他手里,也就算了,我想法再去找别人打听。”说完我就站了起来,把烟和打火机揣进兜里。

“铁军老师,”姜明秀也站了起来,“我就不留你多待了(我说不待了)。而且,我希望你也别再来这里找我,你也把这个地址忘了吧(我说好的,我告诉你我家的电话,有什么事你往我家挂电话找我,但号码你最好也只是记在脑子里)。雅罗米尔现在在哪,我也不告诉你了。但他很想你,总说起你,他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我说言重了)。铁军老师,你走好。”

我不知道姜明秀给我定下来找她的时间时,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天气预报。在这样一个阴晦的雨夜出入她的住处,我没遇到一个邻居或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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