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求自己做爱的时候不要溜号,可我管不住自己。
一般米丽亚姆不许我来她家,但偶尔我获准来到这里,我就没法不心系窗外。现在我从米丽亚姆身上爬了起来,都顾不上点一支烟,就急忙躲到窗帘后边,姿势别扭地向外窥视。人与书书屋的南窗户南门口都一片死寂,星月下边,明亮的雪地上没有足痕。我心里生出隐隐的失望,难道人与书书屋真的不再是某项秘密的藏匿处了吗?这时米丽亚姆正光着身子从厨房(阳台)回来,见我又鬼鬼祟祟地去监视窗外那个我每天工作的地方,便撇着嘴说,我不是说了吗,小白和高民生已经好长时间没来过了。我争辩道,我没看他们,我是看看外边有多冷。我把视线转回米丽亚姆身上,为了截住她的嗤笑,又赶紧岔开话头说,你家这暖气也烧得太热了,怪不得大冬天的你也总光着身子。米丽亚姆说,我火人呀,谁“总”光着身子了。我说,去年冬天我第一次看到你,你就……米丽亚姆正端着刚冲好的参汤向我走来,听了我的话,她停下脚步。你第一次看到我?光了身子?米丽亚姆警觉地看我。我真想抬手打自己一下,怎么把这个话茬拎了出来。
那件事情,我从未提过,我从未告诉米丽亚姆我看到过她光着身子烧开水光着身子挡窗帘。我认为,她那天是和情人待在一起,而这样的事情,是不好问的。当然从后来我俩相处的程度看,不论我问她什么都没关系。她不会生气,不会不安,甚至她也不会隐瞒。可是对那天的事情,我却一直闭口不谈。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我更愿意以一个宽宏大量的男人形象出现在女人面前。我希望我的隐私受到尊重,前提是我也得尊重别人,这我懂。一个女人在我之前有过别的男人,我也嫉妒我也排斥,但我会以平常心对待。因为那是历史,历史是没人可以改变的。我不能允许的是一个女人在与我相爱期间又接纳新人(在这一点上我很无耻地严于律人宽以待己),那会对我的自信造成打击。所以,既然我没有发现米丽亚姆在我之后又觅新欢,对她以前的事情,我便要求自己视而不见。
可现在我不慎把话说漏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给予解释。
“其实,在我胳膊受伤之前,我就知道你住这里。”我把米丽亚姆拉到身边,一边喝着滚热的参汤,一边给她讲我两次在“人与书”南窗口看到她的经过。“你别误会,”我说,“那样的事情我从来不提,主要是怕给你造成我要干涉你自由的感觉。你知道,我是一个不喜欢别人干涉我的人,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仅此而已。这话咱们就到此打住。来,你待着,我给你也冲一碗去。”我端着空汤碗想要下地,可米丽亚姆不让我动。
“我想不起来你看到我光着身子是哪一回了,”米丽亚姆把空汤碗放上茶几,坐回我身边,看定我眼睛,“可那没错,肯定是我,以前我常常那样,光着身子一丝不挂。可那时没有你们书店,自然也没你。等你能从你们店里看到我时,我几乎已经不那样了。这一年多,我想想,我大白天光身子的次数不多于十回……”
“好了好了,咱不提这事——”我感到米丽亚姆情绪不对。对于“光身子”这样一个特殊的话题,她的谈论方式过于正规。“我光身子时,屋里当然是有个男人的,他喜欢看我赤身裸体。”
“算了算了。”
“你知道吗,认识你以后,我觉得奇怪。我感到,你其实是个挺慎重的人,可当初在医院追我时,你那种大胆,那种肆无忌惮不计后果的疯狂举动,跟你的为人不大相符。我现在明白了,原来你早就把我看成了一个放荡的女人,一个可以随便调戏的女人,一个啥都不在乎的女人……”
“这——要是实话实说,我得说你分析得对。可后来我知道你其实……”
“这可能就是天意在让我将错就错了。真有意思,这么多年来,打我主意的男人很多,我也很善于与男人周旋,可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你就好像在演一场电影。我以为生活里,不能出现那样的情形,可那情形不仅出现了,还就出现在我的身边。而且,你还把我也变成了一个电影里的角色,我很慌乱,我不知道该怎样扮演我的角色,但又被这个角色吸引着,刺激着……看来,也是老天爷用天意又安排他回来了几回,不是为他,是为你,为了让你看到我……”
米丽亚姆的泪水流了出来,两眼空洞地向前望去。“你怎么了?”我伸手去搂她的身体,可她挡回我的双手,仍然保持原来的坐姿。
“铁军,如果我说那个喜欢看我裸体的人是我以前的情人,你怎么看我?”
“我真的没想问你以前的事情。”
“那我的形象在你心目中,就永远是个放荡的形象了?”
“没有,我从来不那么考虑问题。有没有情人,是不是背叛配偶,这与是否放荡毫无关系。我愿意用自己的眼睛做出判断。这么长时间,我都看到了,现在你是对我好,你只对我好,我心中明白……”
“一个和陌生男人刚认识几天就上床的放荡女人只对你好,你能明白吗?”
“这个——不说了不行吗?”
“不,我想说。其实只要他在家就让我脱光了身子的人,是我丈夫。”
“你丈夫?”
“信不信由你。我活到三十七岁了,除了我丈夫,只有过你这个男人。”
“我爱过两个男人,就是他和你。我知道他也爱我,直到现在也爱我,可现在我不爱他了。我现在只爱你,却不知道你是不是也爱我,真可笑……他曾经非常优秀,在部队的时候,从部队转业到机关后,直到下海做生意,他始终是个最好的男人。但现在他不好了,他成了最坏的男人,他毁了自己毁了这个家也毁了我……”
“算了算了,说别的吧。”我再次去拉米丽亚姆,这回她哭倒在我的怀里。
“我想离开他,我盼他赶紧死……”
“别瞎说了,来好好躺会……”
“我真的总想杀死他铁军,他即使永远不来折磨我,永远住在他爸妈家或戒毒所里,我也得杀死他……”
赫索格死去的前一天,说要回家住一宿,阿×拗不过他,只得陪他回去了。结果次日凌晨,赫索格平静地死在了自己家里,阿×身旁。阿×对赫索格之死早有准备,她情绪平静得令人恐怖,我赶到赫索格家后,她像朗读一篇应用体的说明文那样介绍赫索格的咽气过程。
遗书夹在《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那本书里,阿×说,这是赫索格咽气以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可是书在哪呀?阿×问我,在我家还是在他这里,怎么我从来也没见过那本书呢?我说书在我那,那是我的书。是我借他读的,我说,前几天他读完,还我了。我又说,可我没发现里边夹东西呀。一般我和别人交换书时,不管是我给别人还是别人给我,包括从书店买书,我都是拿到手后先翻翻的,虽然翻得草率,可里边如果有残页破损或夹了东西,我也往往能看得到的。阿×面露讥讽地说,你大概总盼着能在书页里边发现点秘密吧?我说,完全可以这么理解,我总认为,书页与书页之间,字词与字词之间,本来就是充满了玄机奥秘的,所以我逮着什么书都能读得津津有味。这时赫索格单位的领导说,我们单位这边得坐四桌,你们亲戚朋友,得几桌?说准了我们好去饭店定桌。赫索格的弟弟看看我和阿×,大哥大姐,我家只能出我和我媳妇两个人,你们看——阿×说,对不起领导,我们亲戚朋友就不和你们一起吃酒席了,我们从火葬厂自己回来。赫索格单位的领导说,你们客气啥,大伙一块认识认识嘛。这死人的花费,多点少点没关系的,你们不用替我们想。我说我们替你想个屁,我们吃不下去。我的口气恶狠狠的,吓得那个领导不再吭声。
我离开赫索格家,打车回了北陵小区,在书架上找到了赫索格读完后还给我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看到那本书,我想我是立刻就发现了遗书的藏身之处的,是那本书上新包的书皮给了我启示。我把书借给赫索格时,没包书皮。我的书一般都不包书皮,我喜欢我的书能保持一种完全彻底的原汁原味。可这本《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赫索格在还给我时,却用一种很绵厚光滑的挂历纸把它的封面封底都包了起来。我展开包书的挂历纸,果然,一张两度对折过的信纸掉了出来。我犹豫一下,但没展开信纸看看内容,只是把那张信纸捡起来,重又夹进挂历纸书皮里,把包着书皮的《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装进了外衣口袋。
我重新来到赫索格家,只有阿×一个人在面壁发呆。赫索格单位的领导已经走了,赫索格的弟弟和弟媳妇也都没在。阿×看我走进屋里,起身向我迎了过来。
“找到啦?”阿×问我时面容和善。
“找到了,”我把书交给阿×,“你把书皮打开,可能夹在里边的就是。”
阿×瞪我一眼,拆开了书皮,用两个手指捏出里边那张信纸展开来看。她看完,抬起头。“你还没看?”
我的目光离开阿×,也离开了她手里的信纸。“没看,”我说,“我觉得,还是你先看好。如果需要我看,我就看,如果不需要我看,我也许不看为好。”可我把话说完却听不到回应。我忍不住再次去看阿×,只见她脸上布满了她惯有的那种轻蔑的笑容。我说,“我这不是故意整事,我真觉得这样更合适些。”
阿×说:“穷毛病。”
我不再吭声。阿×低头犹豫一下,迟疑不决地把信纸向我递来。我看看她表情,伸手去接。可阿×忽然“哼”了一声,把她伸向我的手又抽了回去。略一停顿,唰唰几下就把信纸撕了个粉碎,用双手使劲揉搓那些细小的纸屑。那些细小的纸屑从阿×的手掌间纷纷落地,洒在她脚下一片雪白。
“你怎么了阿×?”我让阿×的举动搞得很难堪,我不满地双目圆睁。我想抢上前去阻止她撕碎遗书,可来不及了。“难道不是赫索格的遗书?”
“是,”阿×说,“是赫索格的遗书,可——我不想给你看了。”阿×忽然哭了起来,“我把它撕了,你很不高兴是吧?没办法了,对不起了,你看不到它了,你看不到赫索格的遗书了……”
看着阿×歇斯底里,我一言不发。即使这是一个你爱过的女人,你也很难忍受她长此以往的乖张行为。当然我更愿意把这会阿×的表现理解成是赫索格之死给她造成的精神打击。她想用平静冷静支撑过去,可没成功。
阿×转身倚墙而泣,我凑到她身后扶住她肩膀。“别哭了,阿×,咱们先出去吃口东西,我都饿坏了。”阿×不动,我又说,“有什么话咱们找空再说,这几天,先集中精力把赫索格的事情办完。好了,他的遗书你看就行了,我不用看,不看我也知道咱们都该做些什么。”
“你说咱们该做什么?”
“帮助他弟弟把他这里的东西清理出来,该卖的卖了,该带走的带走。”想了想我又说,“咱们都该做些什么,我听你的,我这两天都请好假了,全力把赫索格的善后工作做好,让他安心——如果真有什么在天之灵的话。”
外边的天色阴森森的,气压很低,好像一场大雪即将来到。我把从车站货场取回的新书拆开包装,分门别类地塞进布帘后边的小书柜里,包括八号柜和九号柜。现在八号柜和九号柜都已不再神秘,但它们的职责,还和以前一样,只负责存放那种达到一定厚度的、带封套的精装本书,比如《白鲸》,比如《达利作品选》,比如《莎士比亚全集》,还比如《鲁迅全集》、《卡拉马佐夫兄弟》、《堂吉诃德》……面对这两只已经取消了防御的(曾经)特殊的书柜,趁白茹外出,我尽可以找到无数的机会与它们深入接触。可我没有。我都懒得把存放在它们中的任何一本书从封套的环护下随意取出。
关好书柜的小门,我抱着一堆准备上架的新书回到营业室。营业室里的最后一个顾客正在离去,白茹赶过来把我怀里的书接过去一部分,往她那边的书架上码。我把我怀里剩下的书刚放到柜台上,就听到铝合金门外有人叫我名字。
“铁军,拿戳,有挂号。”是一个我以前没见过的邮递员小伙子。
我从柜台里边跑到门口,伸手去接邮递员小伙子手里的一只长形封筒。可邮递员小伙子把拿封筒的那只手缩回去,伸出了一只拿着个小本子的手。在这上先盖个名章,他说,这是挂号的,得盖章。我看到小本子上有一串名字,在那串名字中,也有我的名字。许多名字的后边都缀着一个红鲜鲜的戳迹,而我名字后边是一小片空白。我没有名章,我说,我签个字吧。小伙子看我一眼,把拿封筒的那只手缩得更靠后了。那怎么行,取挂号件必须盖戳。签名盖章都一样的,我把原珠笔掏了出来。不一样,小伙子把拿小本子的那只手也缩了回去。这时白茹凑过来问怎么回事,小伙子说了怎么回事。白茹说,那这样吧,盖我的戳,我的戳上是篆字,即使有领导检查,他也看不出这是代领。邮递员小伙子看看我,同意了白茹的意见,在小本子上按了一下白茹交给他的图章,又把那个封筒也交给了白茹。
“这他妈的都教条到了什么程度,”我接过白茹转交给我的封筒时,哭笑不得地说,“幸好你的戳还随身带着,看来我也得刻个戳了。”
“这也不是我的,”白茹开心地说,“我的戳在抽屉里锁着呢。”
“那你兜里揣个谁的戳呀?”我一边顺嘴问道,一边低头去看手里的长封筒。从封筒的外观上,我看不出这是谁寄我的邮件,因为封筒下端,那个应该有发件人地址邮编的地方,什么也没印,连手写的字都没有。
“我姑妈的。”白茹说。
“白如玉?”我惊讶地抬头看了白茹一眼。幸好白茹没有看我,或者是她在提到她姑妈时,有意不看我。
“她上个月办了退休手续,这个月的工资是我给她取的。她单位取工资,也是只认手戳不认签字……”
“你姑妈她……五十五啦?”
“六十三。”
“身体,挺好哈……”
我的话说不下去了,白茹是怎么回答的,我也没听到,我假装专心致志地对付手里的长封筒,这个白如玉替我取到的邮件。
我撕开封筒的一端,从里边掉出来的是一本起脊的杂志。我把折着的杂志展开来,看到是一本《当代作家评论》。杂志封面设计得素雅别致,“当代作家评论”几个大字稳重端庄。以前我常能读到这本杂志,是这家杂志社的编辑赠送我的。后来我就读不到了。倒不是因为他们不给我寄了(我不知道他们的赠阅名单上是否还有我),而是因为我已经多年没到我以前工作的单位去取过邮件了(那里是我使用多年的通邮地址)。当然了,眼下我手里的这本杂志,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当代作家评论杂志社因为知道了我的新地址,才给我改寄到人与书书屋的,这我看得出来。一是装杂志的封筒不是那种公家的封筒,再一个,杂志社邮寄杂志也没有挂号的。这本既熟悉又陌生的杂志有点来路不明。我习惯地把杂志翻到目录页,稍加浏览,我眼前一亮,因为一篇标在47页上署名“安娜”的文章,差不多就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而且让我明白是怎么回事的,除了“安娜”这个亲切的署名,还有文章那个亲切的题目:《反抗与呼救——关于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点滴思考》。我急忙把杂志翻到47页,看到在“反抗与呼救”这个大标题下,在“关于九十年代中国女性文学的点滴思考”这个副标题下,在“安娜”这样一个作者名字下,还有一行与文章内容肯定无关的楷体小字赫然人目,它们让我的鼻子一阵发酸:“谨将此文献给我的大朋友铁军”。
“全拒绝了,顾问也不当,只是义务替‘关工委’——就是关心下一代工作委员会做些工作。再就是每天到功勋路的功勋俱乐部待半天,到网球场打半个小时网球,去游泳馆游五百米……”我一抬头,见白茹站在她那边的柜台里,上身几乎哈到了柜台上,双手反复前伸然后从身体的两侧回拢再前伸。
梅花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不免受宠若惊。自我离家出走以后,她主动找我的时候屈指可数,所以此刻听到她的召唤,在我看来就是恩典了。
“有件小事,我想求你。”当然梅花公事公办的说话口吻,并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是貂蝉的事。”
“求我?貂蝉怎么了?貂蝉出什么事了?”如果不是貂蝉的事,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知道,梅花也不会找到我头上。
“你别紧张,貂蝉一切都好。就是上学以后,”梅花小心地选择着词句,“这孩子有点,怎么说呢,过分要强了。”然后梅花说,这学期开学后,外事部门和教育部门联合搞了一次与外国小朋友的联谊活动,由沈阳市和日本札幌市的一年级小学生互相交流儿童画。沈阳市安排貂蝉就读那所学校的一年级学生参与此事,貂蝉自然是积极分子。可经过筛选,貂蝉的画被刷了下来,没能得到市教委发的荣誉证书。这使得争强好胜的貂蝉无比伤心,以至于连续多日愁眉不展,都影响了做其他事情。现在第一批的五幅画选完以后,外事部门认为少了点,想再选五幅,貂蝉不甘人后地又把自己新画的图画交了上去。“如果貂蝉的画再落选,”梅花说,“第二批的荣誉证书发下来时还没有她,她会更难过的。”
“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值得吗?”我没想到,梅花找我一回,竟是为了如此区区小事。
“是不值得。可她是孩子,她是个过分要强的孩子。”
“干吗这么要强。”我的声音里流露出不满。“你应该反思一下你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式。”
“她这个劲头好像与生俱来,”梅花委屈地说,“我并没像别的家长和老师那么教育她要求她。”
梅花没说孩子随根,算是省略了对我遗传的批评。可这样的事情,我帮得上忙吗?有必要帮吗?我想对着电话说点别的,说点与貂蝉无关而与梅花有关的事情。我轻声说,“梅花——”可话一出口,我的主题就又恢复了,“她哭就哭,你不用太在乎,她很快就会好的。她大了就知道什么该伤心什么不该伤心了,也会知道如果想不伤心该怎么做的。”
梅花说:“可她现在还没大,她还不到八岁。”
我说:“那你给她念念我的信。”
梅花不吱声了。良久之后,她忽然说,“你的信她都会背了,可她是孩子。你以为孩子是靠读信长大的吗?”说完梅花就放下了电话。
我坐在床边心乱如麻,手头的书再也看不下去了。过了一会,我伸手拨通梅花的电话,问她选画的工作什么人负责。梅花说,要是教委这边选,我就不麻烦你了;可外事部门把画拿到了鲁迅美术学院,是美院的几个教授选。我说真他妈小题大作,把儿童画也当成能在联合国拉到选票的援非物资啦。在我和梅花的这两次对话中,我们都没提她那个在三好街搞电脑的男朋友,也没提兰花找我的事情。
说实在的,当初我不同意梅花生孩子,最基本的理由也包括了这个:我不想看到孩子伤心。一个成人想要活好已经够难了,而一个孩子,一个一切都要从头做起的孩子,想要快乐幸福地活完一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那孩子若与我无涉也还罢了,可他(她)一旦就是我的骨血,我这个自己活得都毫无指望的人,又有什么力量去为他(她)操心劳神呢。我所能做的,便只是看着我的孩子痛苦地生长,而我所能感受到的,将只是我的和他(她)的双重的痛苦。可现在,我逃脱了目睹痛苦的场景,却无法逃脱痛苦对我心灵的辐射,我具体地了解到了我的女儿为一幅画及其所连带着的荣誉在伤心痛苦。既然了解到了,我能袖手旁观吗?袖手旁观会给我带来成倍的痛苦;而不袖手旁观,我便只得去用我的痛苦替代貂蝉的痛苦——用我低三下四放弃原则的痛苦,替代貂蝉出不了风头受不到表扬的痛苦。两相比较,孰轻孰重,几乎就成了我的哈姆雷特问题:to be or not to be。
在沈阳地面的美术圈里,我还认识几个能耐不小的人,可我不想打扰他们。尽管我认为,如果现在我找到他们,为了这样一个一年级小学生画幅图画的小问题,他们是不会没有办法的,他们肯定能非常容易地把貂蝉的画选人第二批送往日本扎幌的五幅里。但我想先走别的渠道试试,我想找林志强。毕竟林志强是我现在常打交道的人,我不为这事找他,我们也在不断地因为别的事而发生关系。
我手头没有林志强家的电话号码。我有高民生的电话,有白茹的电话,我想他们一定会知道林志强的电话,可我不想问他们。我在我的一个抽屉里无目的地翻来翻去,居然找出了一张龙坤的名片。龙坤的“美苑”关门以后,曾几次找我,说她办了家叫“新结构”的广告公司,聘我做她的编外创意。我婉拒了,我只是看在她送我的达利的面上,参加了她“新结构”的开业庆典。现在我对着龙坤的名片,把电话挂到了她的家里,向她打听林志强的电话。让我没有想到的是,龙坤稍微犹豫一下,竟说林志强恰好在她家里。这让我顿感脸上发热。就好像我早已知道林志强的去处,却成心这么干,以验证真伪。可即使我真在成心这么干,也已经干了,泼水难收,硬挺着吧。林志强接过电话后,想解释什么,可我既没开玩笑也没表示歉意,把他的解释也给截了回去。我张嘴就问,由美院教授替小学生选画的事他是否知道。林志强说他不知道,但可以打听,他问我有什么吩咐。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也把貂蝉的学校班级画作题目都告诉了他。林志强说我过一会给你回话。的确只过了短短一会,甚至那一会都短得不正常了,林志强的电话就挂了过来。他说他已经问过了,确有其事,不过他要求我立刻到某酒吧去一趟,去见见管事的那个人。我说这个时候,请人吃饭?这时是晚上八点半钟。林志强说,什么都不用吃,你过来就行。然后他又开玩笑说,即使请客,也由我代劳。
我急三火四地赶到那个酒吧,却只看到林志强在等我,并没什么管事的人。
“实在抱歉铁军兄,折腾你了。”我一露面,林志强不待我开口,就满脸堆笑地向我赔罪。“其实不是别人想见你,只是我有点想老兄了。我怕你又推辞,才即兴编了个谎的。”林志强给我递烟又给我倒酒。
我心中不快,但没表现出来。林志强说的“你又推辞”,应该是代龙坤说的。我淡淡地说了句你这家伙,立刻问他选画的事情。
林志强还想把气氛搞得再活泼一点,说,“铁军,那孩子到底是谁呀?你这么上心,可有点不大像你了。”
我沉吟了一下。“志强,是谁很重要吗?”
林志强没想到他的一句玩笑把气氛又给搞紧张了,忙说不重要不重要,又说重要的只是你老兄的委托。然后他说,貂蝉的画入选不成问题,因为管事的教授,正是龙坤的爸爸。
“这真是太巧了,”我一下子高兴起来,“回头你和龙坤说一下,哪天我给她爸买瓶好酒表示谢意。”
林志强说,“用不着这么外道,这是女儿和爹的事,你就甭管了。”
我这才记起林志强是从龙坤家来这个酒吧等我的,便问龙坤怎么没一块过来坐坐,林志强说她怕有她在场我俩说话不方便。
“这个龙坤有意思,都是熟人,有什么不方便的。”
“主要是,龙坤也想请你帮她个忙。”
“帮她忙?什么忙?”这就叫一还一报,你求了人家,人家就要求你。我在心里骂了句梅花。“我的确不擅长广告创意。”我把路先堵上了。
“你擅长什么我可有数。龙坤希望,或者说也是我的希望,你能把屁股彻底坐到‘新结构’去,条件随你提。”
我没想到林志强会如此单刀直人。我是“人与文化”的工作人员,而他是“人与文化”的副总经理呀。我抬头去看林志强。
“你可能没做过广告方面的事,搞广告可比站柜台卖书有意思多了。最初咱‘人与文化’没这么大的摊子时,我就在‘人与社会’那边,齐颂是我的副手。”
“志强,你可能还不太了解我。我承认我不是笨人,有点小聪明。可对做事情我没有兴趣,也就是跟书打打交道我还有些热情。你代我谢谢龙坤的美意吧。”
“铁军,咱们说话不必有顾虑……这么说吧,咱们应该成为哥们。”林志强并不回避我的目光,酒一上脸,他那副披肝沥胆的赤诚模样得到了强化。“我的意思,倒不是非逼你来与龙坤合作,但高民生那,我得给你提个醒,绝非久留之地。我给高民生干五六年了,我太了解他了,他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阴哪。有些东西只是感觉,说不大好,我想你能明白,最主要的是,没有安全感。你在他手下,就好像时刻都有一把刀剑悬在头上——那个外国典故叫什么来的……”
“达摩克利斯之剑。”
“对,高民生总是给你头顶悬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而且他这人是个杀人不见血的人,又是个一刀下来就能把你置于死地的人。他都对我和齐颂做了什么我和齐颂都心中有数,现在我发现他对你又要打什么主意了,当然也可能是冲白茹的——小白可是最早跟他干的人呀,而且也可以说小白是他的死党亲信。但他这个人,关键时刻是六亲不认的,卸磨杀驴,他眼都不会眨。我以前总想把咱‘人与文化’的有些内幕讲给你,可……”
“志强,我插你一句。我不是扫你兴,不是不尊重你对我的信任和友谊。可我只是一个应聘在咱‘人与文化’下边打工的人,真的,你们上层的事,我不想知道得太多。我在咱公司,差不多就是安度晚年来了,我已经……”
“铁军,你听我把话说完。如果不是你今天挂了这个电话,我也许轻易不能主动给你说这些;而如果你今天挂了电话,我又没刚刚听到栾经纬的死讯,可能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可是栾经纬死了,是被人杀死的,你能不联想到他高民生吗?”
“栾经纬?我不明白,志强,栾经纬是谁,他死了为什么要联想到高民生?”我的好奇心终于被林志强勾了起来。
“你没听说过栾经纬?”
“没有。”
“那你听说过‘经纬集团’吗?”
“经纬集团”声名显赫,我知道这个集团是因为他们经常赞助体育比赛。
“栾经纬是‘经纬集团’的老总,以前和高民生是朋友,高民生四面楚歌时曾投到他门下并为他立过汗马功劳。可后来他们闹崩了,高民生一步一步从头做起,终于做到了现在这个样子。虽然财力规模还远逊于栾经纬,可影响,尤其是在官方眼里的那种政治上的影响,他们基本上已平分秋色。有一点我也是后想通的,他们之所以早期能成为很好的朋友,是因为他们都有一种财富以外的野心,他们都不甘心只当财主。可栾经纬毕竟财大气粗,官方便总高看他一眼;高民生虽然更善于走上层路线,可现在跟谁交往钱薄了也不好使呀。所以,高民生一直对栾经纬耿耿于怀。我早就断定,一旦时机到来,他会对栾经纬使用非常手段的。结果,我刚刚听到的一个消息验证了我的判断,栾经纬前几天被人杀死了。”
林志强的影射已经明日张胆,我听得都有些坐不住了。“志强,”我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你不能——”
“我相信你不是一个会轻易出卖朋友的人,再说了,我也只说说我想到的。”我不知道林志强是否考虑过我会去高民生那里打小报告,我想他是考虑过的,但他豁出去了。“为什么我怀疑高民生能这么干呢?首先,他是一个心狠手黑的人;再一个,栾经纬之死跟女人有关,而马三川以前开玩笑时说过,用这种办法打倒栾经纬最容易了,同时马三川又就是一个会干这种事的阴谋家……”
“可志强,你说过,因为‘人与食’,马三川和高民生之间……”我故意提到林志强以前那个错误的判断。
“那是我被高民生设的骗局给蒙蔽了。我一会再给你分析高民生为什么要造成他与马三川反目的这个假相,我还给你讲栾经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