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证词 09

钥匙上凸凹交错的锯齿棱角分明,如果此时我手里有一块橡皮泥,我就可以把串在那些铁链环上的任意一片钥匙拓出模型,然后找一个修锁配钥匙的工匠,复制出一把我认为能帮助我捅破谜底的钥匙来。那样的话,若当“人与书”里只有我自己时,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打开某一个吊我胃口的小书柜的加锁柜门——八号柜或九号柜的门,翻检里边那些标有《莎士比亚全集》、《白鲸》之类书名的书,甚至翻检那些也有可能存在的别的什么东西。当然这样的事情我只能想想,我不能真正去这么干。即使我手头真有一块橡皮泥,即使白茹从此不会再回到那串钥匙旁,我也不会把那串钥匙链环上的任何一枚钥匙拓出模型,更不会去窥视那个并不应该为我所了解的八号柜或九号柜的内容。我绝不会再往前迈一步了。

随着厕所里传出来的冲水声,白茹回到了营业室,回到了柜台上她的钥匙旁。她看了我的背影一眼(我没看她,我是从窗玻璃的反光上注意到她看我的),收起了她刚才使用过的那串钥匙和刚才被她放在柜台上的其他东西。我咣地一下把窗户上的胶合板拉门推进了窗框槽里,拴划加锁。南边我也关好了,白茹说。

走出人与书书屋,与白茹分手后,我到一家小酒馆喝了瓶啤酒吃了碗米饭,就蹭到了天色擦黑。我重新回到了人与书书屋门口,不过我要求自己都不往门里看上一眼,就径直朝前走了下去。我迅速通过军区大院有军人把守的大门,进到了军区大院的里边,向那个我渴望已久的地方走去。我一手捏着个已经烧到了过滤嘴的烟头,一手拿着米丽亚姆给我写的她家地址,低头穿行在仨一群伍一伙聊天散步的军人和军人家属之间。我应该算是一个谨慎之人了,尽管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对我来说早已了如指掌,可在靠近d楼时,在进入五单元的门洞时,在爬上四楼面对一号室的房门时,我还是不忘记与手上的纸条反复对照。那天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米丽亚姆答应了可以安排我到她家去一次。过几天我丈夫还要出差,到时我通知你。可米丽亚姆也像我一样谨慎,她又告诉我,不过你得天黑以后再来我家,免得让我家邻居看见了跟我丈夫打小报告。我说行呀,下半夜我登门都没有意见。后来她就给我写下了她家的地址。在她写地址时,我心里默念:d楼五单元四楼一号。果然,我默念出来的她家地址,与她写出来的那个地址毫厘不差。

我一敲开米丽亚姆家门,她就埋怨我来早了。天还没黑透呢,她贴着门镜说。是的,天还没黑透呢。可我等不及了,我说,然后笑嘻嘻地吻她,打量她家。她家没厅,是那种旧式的两居室房子,但挨着北屋的厨房挺大,有三四个人在里边吃饭也坐得开。如同我所知道的那样,她家的北窗户北阳台对着人与书书屋这边,南窗户则朝向军区家属住宅楼的c楼。让我感到奇怪的是,米丽亚姆家缺少一种正常过日子人家的居住气氛。屈指可数的一些简陋家具,很不合理地分散摆在南北两个房间里,可两个房间仍然都显得过于空旷,好像这是一处临时居所。而且,如果不往南屋看,再联想到她洗衣服时连一件男人的衣服也没有(她儿子生活在她父母家,她不必为儿子洗衣服),这里更像是一处单身女人的临时居所;显然米丽亚姆是住在大一些的北屋里,这从双人床和挂的衣服摆的化妆品上看得出来,电视电话也都在这屋。小一些的南屋里,站着一个大衣柜一张书桌和一个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电影杂志的小书架,要不是这屋还有烟灰碟、哑铃、男式拖鞋、军用钢盔(挂在墙上),真让人难以想象这个家里还会有男人。

我有意走进只有一把破折叠椅可供人坐的南屋,打量完整个房间又向外看。从厨房沏茶回来的米丽亚姆追过来,生硬地把我拖到北屋。“你别在窗口待着。”我这才注意到,南屋的窗上连窗帘都没有。米丽亚姆打开电视,说,“你该看体育新闻了吧?我刚才特意给你把体育频道调了出来。”她家的十八英寸旧彩电没有遥控板,只能固定下来十二个频道,想看新的频道就得现调。

“谢谢。”我伸手拍拍米丽亚姆的脸颊,夸她为我想得周到。

北屋已经彻底暗了,米丽亚姆按亮双人沙发中间茶几上的台灯,又把一只造型别致的烟灰碟向我递来。看得出,烟灰碟是她新买来的。我又夸她一句,又拍一下她的脸颊,她羞涩地转身站到了窗前。八点钟的体育新闻已播完了,屏幕上,光剩下成龙在做vcd广告。我的视线从电视上收回,先看一眼茶几上的电话,和电话旁边一本厚厚的《世界电影鉴赏辞典》,然后才让目光追随着米丽亚姆移到窗前。窗前是床,床和窗子下边的暖气以及墙壁,隔开了有一尺多宽的距离,在床头与墙壁相交的那个地方,立着一只一尺多宽的小床头柜。现在米丽亚姆站在窗与床之间的地上,她的头还有上半身,恰好可以映在窗子上。然后,她把双脚的拖鞋先后踢掉,站到床上,整个身体在窗框之内向上升起,扬起双手分别去够拢在窗帘盒两侧的两片窗帘。她的这个姿势,与我第一次看到她时一模一样:膝盖以上臂肘以下,完全暴露给了窗玻璃外边。只不过那天她一丝不挂,而这会的她,身上套着一条长长的毛巾布睡裙。那天我看她是在正面,看到的是她的面孔、胸乳、肚子和大腿前部;这会我看她是在后面,看到的是她的脑勺、脊背、屁股和大腿后部。那天我看她是在远处;这会我看她是在近旁。

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靠向窗口,坐到床上,两手沿着米丽亚姆毛巾睡裙的裙裾向上伸去。米丽亚姆扭着屁股“唔”了一声,双腿本能地夹拢在一起。我也不由“唔”了一声,因为我摸到,她裙子里边,没穿裤衩。照理说,这就应该是游戏的开始了,我完全可以立刻把米丽亚姆抱躺下来,和她一起翻滚在床上,不去管什么挡不挡窗帘。是的,此时窗帘尚未挡好,与我以前分析到的情形没有出入,帘上的拉环太涩滞了,需要米丽亚姆轻抻慢拽。可是我的“唔”声刚一出口,双手刚一拢住米丽亚姆的两叶屁股,还尚未滑进她腹股沟呢,我的声音和动作就都停了下来。因为与此同时,我还对窗外瞥了一眼,就是这偶然的一瞥,使我无法再去顾及身边的女人了。在窗帘即将合拢的瞬间,我忽然看到,正有一个人影暴露在窗帘缝中,他已经接近了人与书书屋的南门口。那个人影虽然比较模糊,但我仍然认出了他。我用双手把刚刚合拢的窗帘又扒开条缝,注视着高民生开门、进屋、又把门关好。

我抬起头来,米丽亚姆正表情古怪地从上边看我。

“你也看到他了?”

“看到了。”

“就——他自己。”

“就他自己。”

“你早就注意到他们不大正常了?”

“不正常?谁呀?”

“你别装糊涂,那天在医院,你看他俩的眼神很不对头,绝不是什么简单的面熟。你肯定早就注意到他们两个同来同往了,你却不告诉我。”

米丽亚姆坐了下来,拉着我的手。“我是看到过小白和他一块来,可更多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他自己来,小白也自己来过。我不明白,如果他俩也是像咱俩一样,他们分别单独在那里能干什么呢,是有人失约了吗?我想不好。”

我放开米丽亚姆的手又去扒窗帘。这回外边也彻底黑了,人与书书屋的南门南窗口,也都是黑的,好像里边根本没人。

“你从什么时候注意到他们常在一块的?”

“从一有这个小书店。以前那里是个库房,从没有人。一下子有人了,还是一男一女鬼鬼祟祟的,我就注意到了。”

“他俩来这里有规律吗?”

“日子没规律,时间有规律,这个时间算是早的。”

“那他们——”

“别问了好不好,我别的啥也不知道了。”米丽亚姆有点不耐烦了。可她忽然又抬头盯住我的眼睛,现出一副说不好是嘲弄还是怜悯的样子来。“铁军,你是不是觉得,被老婆和老板这么欺骗的滋味不那么好受?”

“啊——是的。”我只能这么回答。

“哼,得了吧,”米丽亚姆忽然提高了声音,“你别蒙我了!”她也斜着眼睛从一侧看我,脸上的表情换成了气愤。“你真当我是刚出校门的实习医生哪?你的欺骗也太拙劣了。我敢打赌,小白根本不是你老婆,你至少眼下没老婆——有也是正分居呢,这我头一回去你家就看出来了。跟我撒谎,小白居然也去帮你撒谎,她给你当过情人吗?又让高民生撬去了吗?我真搞不明白你们什么意思……”

我有些丧气。我倒不是为我的骗局被米丽亚姆揭穿感到丧气,我是为米丽亚姆的含而不露感到丧气。这么长时间了,她看出了我是个光棍汉却不点破,她清楚高民生和白茹的私下交往也不对我说。看来是我把这个女人看简单了,她可实在不是一个刚出校门的实习医生呀。我很想搬住米丽亚姆的肩膀,回敬她道:还说我呢,你也像个根本就没丈夫的女人呀,有也是正在闹分居呢。可我没这么说。我搬住她肩膀,是为了从上边脱去她的睡裙,并顺势把她按倒在床上。

我和米丽亚姆的做爱过程非常草率,就像酒厂工人例行公事地清洗酒瓶。米丽亚姆很不满意,说你掉魂啦!我不理她,把灯关掉后,就那么伸长了脖子趴在窗台上扒着窗帘往外边看,连烟都不敢抽。米丽亚姆要看电视,也被我制止了。米丽亚姆说,你这家伙真卑鄙,原来你是为了监视别人才追我的。我对着窗外说,我要是早知道在我的书店里还会有什么猫腻事能让我在你这里撞上,我都不会来认识你。我讨厌让自己知道得太多。米丽亚姆在后边用长指甲使劲扎我撅着的屁股,你说这话不脸红吗?不想知道得太多还不容易,你回来好好躺着不就得了。我无言以对,可我已无法离开窗前。

后来我还是离开了窗前。不过离开窗前我不是为了躺回床上,我是为了来到茶几旁边。我抓起电话,在键盘上按出了人与书书屋的电话号码。可听到铃声刚响半下,我就把话筒又放下了。

姜明秀没像刘小松那样神秘地出现又神秘地消失,当我抬头往前看时,只见穿紫裙子紫高跟皮凉鞋的姜明秀早就等在北陵正门售票处旁边的电线杆子底下了。这姜明秀,是个个子不高的姑娘,很年轻,长得不错,但化妆太重,眉宇之间有妖冶之气,似乎是个风尘女子。我看看周围,向她走去,她也敏感地迎上来两步。是铁军老师吧?她说,我是姜明秀。我说我是铁军,什么事你说吧。她说是那谁想要见你,我是来接你的。谁?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说谁。就是,姜明秀说,你以前管他叫雅罗米尔的。姜明秀在说出“雅罗米尔”这个名字时,有点吃力,并且眼泪还一下子涌了出来。你快跟我去看看他吧,求你了铁军老师。姜明秀这后一句话,把她以前硬撑起来的种种矫饰一扫而光了。

姜明秀一哭就说不出来成句的话了,从我们身边经过的行人都探头探脑,有的干脆驻足观看。我说别哭别哭你哭什么,赶紧喊过一辆出租车来。在出租车上,姜明秀止住哭声默默垂泪,看上去柔弱得让人怜惜。我记起了那天在新疆烤肉店外边雅罗米尔提到姜明秀时所用的句式,我更坚定了我对她职业的判断不会有误。

我没话找话地问姜明秀,知不知道雅罗米尔为什么叫雅罗米尔。我想的是,说些闲话也可以帮助我对后面的形势做出点判断。我以为,姜明秀对雅罗米尔这样的名字一定一无所知,刚才她自己说起来时也显得拗口。可姜明秀的回答出乎我意料,她说的是我知道。她说,我读过昆德拉的小说《生活在别处》,知道那里边的主人公雅罗米尔是个诗人。她还说,在读昆德拉之前,她已经读过兰波的一些诗,比如《元音》、《醉舟》、《太阳与肉体》……显然姜明秀是急于表白自己,她担心我瞧扁了她。其实对风尘女子我毫无恶感,她们也和从事工农商学兵等其他职业的女人一样,既有让我喜欢的,也有让我讨厌的。我一向认为,人的高低贵贱尊卑美丑,只取决于自己的修养素质品味格调,而与其他无关。以前王红旗雅罗米尔他们总是嫖妓,只有我,连续几个月没有女人也会硬挺下去。他们知道我也好色,也知道我不嫖妓并非因为没钱或者虚伪。但我不嫖妓这件事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甚至很气愤,他们便说我平等观念太差,不尊重妓女。其实我尊重每一个人(包括妓女),我不嫖妓,只是因为我觉得在性生活里,我更需要的是浪漫、幻想、吸引、感动、征服、自卑、失望、苦尽甜来、绝处逢生等种种心理活动与精神活动。若两人之间的任何神秘、任何掩饰、任何禁忌、任何犹豫畏怯、任何若即若离、任何得之狂喜与失之大恸都没有了,那么我就会有种被强奸的感觉。我排斥任何意义上的强奸,不管是被强奸还是强奸别人。所以现在,尽管我认为姜明秀至少会有过妓女履历,但我对她没半点鄙夷,特别是听她头头是道地谈论诗歌,我险些没冒出来一句蠢话:你是干什么的?就像在“人与书”时有些人问我那样,也这么问问这个还泪眼迷蒙的柔弱姑娘。当然我没那么发问。为了掩饰惊讶,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是不是雅罗米尔让你读的呀,他上大学时就是一个好诗人了,他总是希望所有的人都能喜欢诗,喜欢诗人。姜明秀骄傲地说,不,认识他之前我就喜欢诗,也写过,我们的认识还跟诗有关呢。有一回,他在我当服务员的那家酒店喝醉了,他给我背了好些他写的诗,后来又背舒婷的《致橡树》。《致橡树》我也会背,我们便一替一句地背了下去,背完就成好朋友了。这时出租车已经开到沈阳日报附近那个新疆烤肉店对面的胡同里了,我也记了起来雅罗米尔告诉过我的那个地址:头一幢楼,三单元,五楼一号。

进入胡同里边头一幢楼的三单元五楼一号,就好像进入了一家医院,消毒药水的气味扑面而来。我看到雅罗米尔靠着被垛坐在床上,正看书呢,见我进屋就想起身。可我已看到了他衬衣里边露出的绷带,还有绷带上洇出的血渍。我按住了他。

“你受伤了?”我动手掀开他的衬衣,他腰部肚子间横隔膜那一条子,缠了一圈厚厚的纱布,但不难看出,他受伤的地方是右肋部。

“没什么大事,擦破点皮。”雅罗米尔努力装出无所谓的样子。他又看了姜明秀一眼。“明秀你当铁军老师面哭了吧,不小题大做嘛。”

“擦破点皮?什么擦破点皮?”我觉得雅罗米尔的说法耸人听闻。

“子弹。”果然,雅罗米尔的回答更加加重了耸人听闻的程度。

“是枪伤?”

“是枪伤。”

“你小子他妈成什么样了——医院给你看?”

“我没敢去医院,是明秀找人取的子弹。”

“重不重?”

“问题不大。”

“什么时候弄的?”

“前天夜里,唔,昨天凌晨吧。”

“我能做什么?”

“铁军老师,你不问问我怎么弄的吗?”

“问有屁用,都这样了,问完还让我闹心。用钱还是用什么?”

“铁军老师,你还那样。”雅罗米尔激动起来,别过脸去。过了一会,他把脑袋又转回来,眼睛里边有点发红。“这么长时间了,我总想,你肯定是来明秀这里找过我的,可没找着。其实,想一想我就知道我是在自我欺骗,你不会找我,你那天的态度,明显是敷衍。红旗老师不在了,我们的交情……可铁军老师,毕竟我们有过交情,对你的为人我也心中有数,现在我出事了,我这个农村孩子,在沈阳城里什么亲人也没有——明秀她活得比我还难,我就只能找你了。你果然还这样,还把我当亲兄弟看……”

“别婆婆妈妈的。”听了雅罗米尔的话,我的鼻子也发酸了。我点了支烟,接过姜明秀给我沏的茶水。“我的确没想过来这里找你。不是光不想见你,以前的熟人朋友,我谁也不想见。甚至我一出来就跟梅花讲过,我连她也不见了,貂蝉也不见了,就他妈这么自我封闭一辈子了……”

“铁军老师——”

“你该吃药了。”姜明秀端着药和一碗白水又凑过来。

“你说过的,”雅罗米尔不理姜明秀,“你和嫂子,是要复婚的,你说你得让你的貂蝉有个爸爸。”

“那是过去的事了,是咱们这档子事没出来时的想法。现在嘛,也许还是维持旧格局的好。没人规定孩子非得有个爸爸,而我也不是一个能当好爸爸的人,与其当不好爸爸,还不如让梅花妈妈爸爸一肩挑呢……”

“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雅罗米尔斟酌着字词说,“我觉得,所谓大隐隐于市,即使对于古代圣人来说,恐怕也不过是一个乌托邦的梦想,是无奈,是失望,是绝望。你怎么也绝望了呢?在我认识的人里,你和红旗老师都是最有活力最有激情……”

我赶紧打断雅罗米尔,我真的怕再有人提到我的活力与激情。我笑着说,“你这小子,我什么时候敢冒充大隐啦,你别给我戴高帽了。我的意思只是我想安静,既不拐带别人也别让别人拐带上我,包括老婆孩子啥的。好了好了,不扯别的了,吃药吧,别让明秀这么举着。咱也废话少叙,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吃完药,雅罗米尔闭上了眼睛。但看得出来,他并不仅仅是因为疲倦,而是有什么话要说却难以启齿。后来他又睁开眼睛,去看姜明秀。姜明秀说,“铁军老师是个好人,你就说吧。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抹不开脸的。”姜明秀说完又哭出声来。

雅罗米尔叹了口气。“我这伤不是好来的,就不跟你说了,说了的确会让你闹心。我现在必须尽快离开沈阳,去哪我也不告诉你了。可我这样,不能坐火车也不能坐长途汽车,即便没伤,恐怕我也不敢坐的。我想,要么坐出租车,走一段换辆车,走一段换辆车,免得有麻烦,可这样花费就太大了;要么的话,你要是有比较铁的能弄到车的朋友,把我送出沈阳,那最好了。”

我明白了。我说,“找辆车倒容易,可这年头,什么人能靠得住呢?就坐出租吧,钱你别在乎,一会让明秀跟我去取,我存折上还有点。”

“上回你塞给我的是七百八十元,”雅罗米尔说,“以后我一块还你。”

“操,”我说,“你小子少惹点事比什么都强。”

从姜明秀和雅罗米尔的住处出来,我想先给白茹挂个电话,正好九点了。可姜明秀见我往电话亭走,脸都白了,手直哆嗦。我回身又站到姜明秀身边,伸手按了按她的肩膀。许多时候,我说,人与人之间的确没有任何保证,唯一能抓住的东西只是信任,只是对信任的信任。你现在应该让自己想的是,你信任铁军,而你对你的这个信任充满信心。好了,你的眼神告诉我你已经恢复了信任。我现在是要去给书店挂个电话,因为上班时间已经到了。姜明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挂完电话,坐上出租车,我和姜明秀来到北陵小区附近的实验小学门口。我让她下车等我,我自己回家取出存折,然后又回到她身边,领她一块从银行提出来五千元钱。重新把姜明秀送上出租车时,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我问她,你们是怎么知道我在人与书书屋工作的。姜明秀说,照片呀,你照片不是上了晚报吗。姜明秀在驶出去的出租车上说,可我记不住哪天的了。

我匆匆赶回人与书书屋,营业室里冷冷清清,白茹正在抹柜台玻璃。白茹抬头见我进屋,把手里的活停了下来,笑嘻嘻地看我,像不认识。怎么了?我被白茹看得莫名其妙,低下头去打量自己。上衣纽扣并没系串,裤子上的拉链也严实合缝。怎么了?我又问一句。没怎么,白茹说,我是笑你脸上的汗。我不是告诉你不用着急赶回来吗,上午又不忙。我松了口气,拾起一块垫书的纸壳扇起风来。我说,完事了,就回来呗。可我话一出口,白茹又笑起来,且笑得脸颊发红表情暧昧。我愣一下,也意识到白茹为什么笑了。刚才给白茹挂电话时,我对昨天那个神秘的电话和今天早晨的反常约会,做了一点小小的解释。我说,是一个中学时期的女同学七扭八拐地找到了我,虽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可一见面,还是觉得格外亲切。我想,现在白茹一定是把我说的“亲切”和“完事了”赋予了一种想当然的理解。我也笑了,装出心满意足的样子说,你就瞎猜吧。不过别听我那同学声音挺嫩,人可都快成老太太了。我们笑了一会,白茹又说,刚才有个男的来找过你,让你给他挂这个传呼。我一边接过白茹递我的纸条,一边问,他没说他叫什么吗?没有,白茹说,我问他了,他没说。然后白茹又笑了,没准又是一个男老同学呢。我不想当着白茹的面挂这个传呼,我甚至都不想挂这个传呼。我顺手把纸条揣进兜里。可白茹以为我是不好意思用电话呢,就说,你这人就是外道,这个电话你不能用呀?我只好把纸条从兜里又掏出来,看着上边的数字按传呼号。白茹说,那人先在咱屋里逛了好几圈,可又不像个买书人,胖乎乎的,我还以为又是打算抢钱匣子呢。后来他才哑着嗓子问到了你……一听白茹说胖乎乎的,哑着嗓子,我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了。我急忙低头去看电话,不知道取消传呼有没有可能。可是有可能也来不及了,此时的电话,已经急不可待地响了起来。

“喂——”平静了片刻,我操起话筒。

“谁挂传呼了?”电话那端,嗓音沙哑。

“我是人与书书屋的铁军。”

“噢,铁军呀,听不出我声了吗?”

“是你呀,你好你好。”

“有点事问问你,你要如实说。”

“好好,你说吧。”

“你最近见过——”对方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回我没卡壳,我知道这是雅罗米尔的名字。

“你说的是——这名字倒挺耳熟……”

“他还有个名字,外国名,你们都管他叫什么米什么尔……”

“什么米什么尔?”

“跟你——跟王红旗同案的,写诗……”

“噢,你是说雅罗米尔吧,这名还是我给他取的呢。我喜欢替人瞎取名。”

“是他,你最近见过他吗?”

“他也——没有。”

“他出来的比你晚。现在我想见他,可不知道怎么找他。”

“真对不起,我也不知道。”

“那你听没听到过什么关于他的消息?”

“没有。我现在就是在书店里自食其力,两耳不闻窗外事。”

“据你了解,如果他离开沈阳,又不回昌图县老家的话,他有可能去哪?”

“锦州,他女朋友家在锦州。”

“胡扯,他女朋友八百年前就吹了。除了锦州,他还可能去哪?”

“那我就说不好了,从打——多长时间没联系啦。”

“唔——有事我再找你,再见了。”

“到时候咱们把赵杰刘力孙义森王桂清他们都找来,对,要是人多我可就请不起了,让刘铁钢买单……”对方的电话早就撂了,可我还是又说了一会。

快下班时,一个传呼又把白茹找走了。我感觉那是高民生的传呼,这我不光能从白茹回电话时的口气上听得出来,从白茹又到布帘后边小走廊的书柜那里鼓捣一会什么,并且离去时,她肩上的小坤包又被撑出了一本厚书模样的特征上,也看得出来。我慢慢凑到电话机前,盯着这部一次又一次把白茹神秘勾走的电话机,捉摸刚才白茹回传呼有可能挂的是什么号码。

我知道,要查出白茹刚才挂过的电话号码,并不是什么困难事情。就利用现在摆在柜台上的这部电话,一秒钟我就能了解清楚。在这部电话上,有一个液晶显示的扁长方窗,当人们挂电话时,一按出号码,那个方窗就会把一组数字显示出来,同时进行记忆储存。也就是说,如果现在我按电话上的重拨键,显示窗里,就必然会重现白茹刚才挂出去的那个电话号码。我知道高民生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我也知道高民生手机的号码,只要我按下重拨键,我就可以知道白茹挂的是不是高民生的那两个电话。可我不敢草率行事。抛开窥人隐私会让我心里不安不说,我也怕连带出来别的毛病。如果再度拨通的电话不是高民生的,或者只是高民生办公室而不是他手机的,那还好办,那对方就无法知道这个只响铃不说话的电话来自何方。可如果我接通的真是高民生手里的移动电话,那就麻烦了。因为高民生的手机上,也有一个液晶显示窗,那个液晶显示窗不仅能把本机拨出的电话号码显示出来,也能把向该机发出呼叫信号的对方的电话号码显示出来。如果我现在接通的真是高民生那部手机的话,那么聪明的高民生就会把我的下作行径一眼看穿。

我的内心非常矛盾,如果白茹与他人(高民生)的秘密接触是那种显而易见的偷情私通,我想我是不会这么自寻烦恼地给予关注的。可我觉得,白茹与这个(高民生的)传呼的隐晦关系很耐人寻味,它既与被掏去了“内容”的《白鲸》有关,也与柜门严锁的存书柜有关,更与人与书书屋深夜的偶有来人有关。我认为这种种关系已经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地与我发生了联系,我实在再难装聋作哑,袖手旁观了。是的,我确实不想往前再迈一步,可不了解真相,许多需要我做出判断的事情我就难下判断。我像爬上了热锅的蚂蚁那样折磨着自己,最后还是决定冒险一试。就这一次吧,我宽慰自己说。我想,如果我这部电话上的液晶显示窗一旦显示出的真是高民生的手机号码,那我就立刻把电话切断(当然那个号码若是其他手机的号码我也需当机立断)。我希望届时我的动作能尽量快些,争取在我所关注的那个电话号码刚暴露出部分数字时,就切断电话,这样对方也就无法得到我这电话的完整数据了。我酝酿好情绪,活动开指关节,把我手头的电话话筒从机座上拿开。我一手悬在终止呼叫的舌簧上准备随时下按,一手小心翼翼地点了一下重拨键子。嘟嘟嘟嘟,电话发出急促的短叫,虽然声音很小,可还是叫得我心惊肉跳。我的心脏提了起来,看着那几个迫不及待地飞速蹦进液晶显示窗里的阿拉伯数字,我很想赶紧用悬在空中的那只手把中断呼叫的舌簧按在,也中断我这次委琐卑劣的偷窥勾当。可是我并没手疾眼快地切断电话,我就像一个被定格住了的傻瓜木偶,呆呆地看着那几个数字堂而皇之地跳人液晶显示窗里,同时,也任一种偷鸡不成反蚀把米的感觉把我搞得异常沮丧。呈现在我眼前的那几个数码,根本就不是电话号码,1、2、3、4,这样几个普通的数字,就像白茹和高民生的四只眼睛,满是讥诮地羞侮着我。我明白了,白茹(还有高民生)什么都想在了我的前头。她在通完话后,为了防止有人(我)按重拨键了解她通话对象的电话号码,她用1234这几个毫无意义的数字,把前一个有意义的电话号码覆盖住了。

我放下电话,心中茫然,好像刚刚吃了颗苍蝇。

是门外传来的汽车笛声将我叫醒了,我抬头看去,见高民生正从那辆银白色的大屁股轿车里走了出来。这又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白茹出去只有十几分钟,把她找走的高民生就找上了门来,这不啻是证明,高白两人并非是去约会。而且高民生进屋和我寒暄两句后,还顺嘴问我小白怎么没在呀,这又可以证明,找走白茹的也并非他高民生。可难道找走白茹的真不是高民生吗?我相信我的判断,我认为这不可能。我想,高民生的出现,只能证明他找走白茹是安排白茹去了别处;而他佯装并不知道白茹的去向,只是为了掩人(我)耳目。

高民生只是为了掩人(我)耳目才来到人与书书屋吗?

“你听说过白如玉这个名字吗?”在屋里闲聊了一会后,高民生忽然问我。

“白如玉——”我不知道高民生是什么意思,但我不能说我不知道白如玉这样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我听说过她,怎么了?”

“她是小白的姑妈。”

“噢。”

“有些关于白如玉的事,小白可能想跟你说说,不过她有些不好意思。”

“什么事?”

“具体的我也不很清楚。你看这样好不好铁军,你主动问问小白,要不她们女人,总是……”

“好的,抽空我一定主动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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