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帝儿子不少,公主更多,可得圣上钦赐公主府的,怡安长公主是独一份。长公主的原配驸马本是琅琊王家的青年才俊王勉之,与那位安康十九年的状元、如今的门下侍郎王恒之乃隔房堂兄弟。因自幼与长公主定亲,王勉之断了仕途路,便不再专注于五经六艺,转而寄情于山水,自弱冠之年便出门游历,一人一马几乎行遍名山大川,更著有《客游记》一书,详细记载了途中人文风情,描写详实、文采斐然,据说当年弘文帝初读时也是不忍释卷。与怡安长公主成婚后,王勉之靠着恩荫进了工部,主修水经。
安康二十年,颍州连降大雨,河水决堤倒灌,汝阴、沈丘两县受灾严重,弘文帝调兵遣将安排救灾之时,忽然想起《客游记》中曾记录王勉之与颍州刺史乃忘年交,曾在颍州数县盘桓多日,自家女婿熟悉地形又懂治理河道,现成的人才岂有不用之理?于是皇帝陛下大笔一挥,让王驸马日夜兼程赶往颍州。
彼时怡安长公主与驸马成婚一年未满,正是恩爱有加之际,然则圣意难违,小鸳鸯只能含泪告别。驸马离开没几日,怡安长公主茶饭不思、憔悴消瘦,齐皇后心疼闺女,特遣了御医前来调理,却一下把出滑脉。怡安长公主并王家长辈皆是喜不自胜,可这边胎像还未坐稳,颍州八百里急报传来噩耗,王勉之在沈丘安置受灾民众时不幸染上疟疾,高烧不退,还没等到府医前去诊治便一命呜呼了。怡安长公主受不得打击当场晕厥,卧床两日后方才苏醒,可孩子却未能保住。
怡安是弘文帝第一个女儿,幼时便颇受宠爱,一直顺风顺水,如今却因着国事丧夫丧子,弘文帝心里甚是愧疚,金银珠宝田产食邑赏了一大堆后,仍觉不够,索性又在京都望族里挑了最为俊俏雅致的长平侯世子肖定安,赐予长公主再婚。怡安本比王勉之情比金坚,奈何肖定安容貌实在太盛,长公主仅远远见了一面便麻溜的回宫准备嫁妆了。
怡安长公主因祸得福,再婚之后守着貌似潘安的肖驸马着实过了两年舒坦日子。但好景不长,或许是前次小产损了根基,怡安腹中再不曾有动静。长平侯府中仅有肖驸马一根独苗,想当初若不是见公主因公守寡、陛下盛情难却,说什么也不会让前途大好的世子去尚一个再醮公主的,如今眼瞅着要断了香火,老侯爷尚能碍于面子绷住,侯夫人却是满腹怨言无处宣泄,由着下人往怡安面前传了几句酸话。长公主从来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听了冷言冷语后立马前去与侯夫人对峙,婆媳二人彻底闹僵。事已至此,弘文帝再是想拉偏架,也不能无视孝道去由着女儿骑婆母脖上撒野,便和稀泥的破例赐了怡安一座公主府,让小两口单独出来过日子。
这座公主府乃前朝顺亲王府邸,处于寸土寸金的京西如意坊,占地数十顷,里头亭台楼阁、假山内湖一应俱全,单是纳凉用的自雨亭就设了三处,可谓极尽奢华之能事。诸皇子府与之相比,都寒酸的很。
日头高悬,此时已近晌午,怡安长公主才将将醒来,由着侍女搀扶坐到了半人高的铜镜前,慵懒待梳妆。
如春熟练的滴了几滴精制花油在掌心,稍加揉搓发热后轻轻攥起怡安的发梢,肖驸马生性清雅,长公主为投其所好一直刻意规避香味浓郁的头油发膏,每日只用些宫中秘制的花油滋养秀发。
如春如夏都是长公主身边伺候了十余年的老人了,两人配合默契、有条不紊,可怡安自己却是有些心神不宁,不经意间一侧首,叫如春手里的篦子扯住了发丝,她吃痛怒叱,如春慌忙跪地请罪。
“蠢货,要你何用?”怡安光嘴上骂尤觉不解气,又将手边的珠钗盒子一把挥落在地,“滚,滚出去领罚!”
听了这话,如夏也扑通一声跪下,连连告饶,白皙秀丽的小脸上堆满了惶恐委屈,让人望之生怜。
怡安瞧着她这样子,却是怒火更甚,直接反手一耳光将她抽的半卧在地。
“殿下息怒——”秦嬷嬷端着燕窝盏疾步入内,一边宽慰着怡安一边对着跪了满地的侍女们厉色道,“统统滚出去,粗手笨脚的东西!”
待到屋内只剩她二人,秦嬷嬷弯腰捡起地上的篦子,亲手给怡安梳头,口中劝道:“公主您是金枝玉叶,跟下头的奴婢何必动气?真是瞧不顺眼,一顿棍棒打杀了便是,犯不上伤了自个儿身子……”
怡安长叹口气,面有不甘的死死盯着眼前铜镜。
她与皇三子裕亲王永珲乃龙凤双生,面容酷似,这方脸阔唇生在男子身上倒能勉强赞声英武,可她是个女子,如此相貌堪堪只能称上端庄二字。尤其现在,韶华已逝、脂粉未施,更显得寡淡平庸。
秦嬷嬷见她平静下来,又劝道:“皇后娘娘是真心替您打算,现下且为驸马备个通房,到时候去母留子,孩子就搁在您身边,该怎么养由您拿捏!毕竟长平侯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若驸马爷膝下无着落,他们定会去肖氏族中过继子嗣袭爵……”
“他们敢——”怡安面色骤变,“定是那老虔婆又去母后面前胡乱告我的状,这才使得母后抹不开面子定要逼我给驸马抬人,她就是见不得驸马与我恩爱!”
秦嬷嬷手上一顿,却没反驳,只顺着她道:“公主知晓驸马与您一体同心便是,无论怎么抬人,也都是为了香火而已,您权当是养了些母鸡,不用在意!”
怡安听了这话更激动起来,手中胡乱抓起一应事物皆重重砸向铜镜,秦嬷嬷怕她误伤自己,急急阻止,却抵不过她暴起的力气,被一拐子撞翻在地。
秦嬷嬷伏地龇牙咧嘴,又不敢呼痛,直吸了几口冷气。
怡安不依不饶,一脚踢翻了锦凳,怒叱道:“我如今不过也才三十,你们怎知我就一定生不出来,前阵子外祖家的表婶年逾四十不还老蚌生珠了么?现在逼着我去养个贱种,倘若日后我有了亲子,难道还要唤他兄长?!”
秦嬷嬷腹诽,人家那只老蚌是生养惯了的,如今这个已是第七胎,跟您这从未落过果的哪能一样?可嘴上却说道:“殿下您想左了——恕老奴直言,若您将来当真有了血脉,即便是个女娃娃,凭圣上对您的恩宠,日后就是招赘袭爵怕是也行得通!届时前头那些挡路的,横竖不过一副药的事儿,有老奴在,您都不用脏手……”
怡安知她嘴上这般歹毒,只是为了给自己宽心而已,终究一口气咽不下,又叫嚣道:“那为何偏偏要从府里挑人?嬷嬷你近日没见着吗,那些贱蹄子们自打得了话缝儿,各个描眉画眼搔首弄姿的,恨不得化作膏药贴到驸马身上去,就连我身边可使的这几个也越发不顺手!”
秦嬷嬷挣扎着起身,给她捋着后心:“不顺手就换,再不行就都换了,反正老奴还能行的动,便是一人伺候殿下,也定能让您舒服妥帖!”
怡安终被逗得一乐,随即又苦着脸道:“嬷嬷从小把我奶大,当真是个顶个的好,要是你能给驸马生个儿子就更好了!说真的,这满府上下除了你,任何人爬上驸马的榻,我心里都膈应……”
秦嬷嬷刚直起腰,又赶忙跪倒,口中直呼:“公主折煞老奴!”
外头游廊里,肖驸马附耳倾听许久,见怡安消气本想迈步进去的,忽听最后这句直接僵住了,恨不得原地碎裂,只想离这对主仆越远越好,攥紧手中折扇仓皇遁走。
而这边秦嬷嬷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哄住了怡安,又开始细细与她梳化。
见她心绪平稳了,秦嬷嬷缓缓谏言:“便是皇后娘娘不发话,老奴也得斗胆跟您提,通房人选必是得从咱们公主府内挑选方才妥当!”
怡安一脸不屑:“我知道,你们是怕那老虔婆塞人过来,想要借枕头风将驸马吹的与我离心!”
秦嬷嬷将一个金丝华胜放于怡安头顶比划了下,不太满意,又搁下,拿起一个嵌了白玉的花钿。手中忙碌,口里却丝毫没耽搁:“恕老奴直言,侯夫人虽短视却不敢当真与您作对,长平侯府除了驸马只剩个待嫁的柔贞县主,他们肖家满门荣耀可都系在您身上呢!怕只怕外头有不睁眼的腌臜货,想要借着给驸马送人前来攀附,倘若真弄个良妾进门,咱们想要去母留子可就不好操作了。”
这话怡安倒是听进去了,沉思半晌道:“那便依着你,选谁合适呢?如春如夏都是你教导出来的,又陪了我这些年,且不说心里舒不舒坦,若是她们真的为驸马生下一儿半女,你能下得了手?”
秦嬷嬷这才笑了:“殿下您宅心仁厚,总想为驸马爷挑个能瞧上的,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啊!”
“嗯?”怡安没听懂,皱着眉头道,“驸马素来爱惜羽翼、眼界甚高,若没有几分姿色才情,如何能让他看中?”
秦嬷嬷抚掌大笑:“我的好殿下,老奴先前不是与您说了么,只是寻只母鸡而已,为何要讨驸马欢心?咱们的驸马目下无尘,若真想让他另眼相待,怕是得点苍阁遗珠亲自来邀宠才行!连如春如夏也用不着,咱们就从二三等丫头里挑个身形壮实好生养的便可,床第之间不过是一时兴起,点香吃药皆可成事,何须驸马有甚真情实意?”
秦嬷嬷说的坦率直白,怡安高耸的颧骨上泛起一抹微红,掩口笑道:“嬷嬷真是的,这般行事岂不是当驸马与那种马无异?”话虽如此,可她愈笑愈开怀,显然十分认可这个方案。
如此商议之后,长公主心情大好,主动张口免了如春如夏受罚,又唤她们近前伺候用膳。
如春将新鲜鸡子敲破了壳注入沸腾的牛乳中,细细搅拌后呈于怡安面前,牛乳白嫩鸡子鲜黄,怡安瞧着便开了胃口,俯首吃了几勺后,随口说道:“着人将这道饮子送份去昭文馆,想来驸马也该用膳了,外头的吃食简陋,他整日案牍劳累,合该补补!”
如夏一愣,支吾道:“驸马近日休沐,并未去昭文馆。”
怡安搁下勺子,面色一凛:“既是休沐,驸马为何没在府中?”
如夏偷眼看了秦嬷嬷下,硬着头皮答道:“驸马原本在书房参详您上回给他寻到的棋谱,而后长平侯府差人来报,说是有位白月明姑娘向侯府下了拜帖,想要跟驸马讨教什么残卷——奴婢学识浅薄,没能听懂究竟。”
她罗里吧嗦回了一堆,怡安只敏感的听到姑娘二字,高声问道:“谁是白月明?驸马现下何在?”
秦嬷嬷眼光微闪,忽而一拍脑门道:“莫不是那位点苍阁遗珠?”
怡安瞬间垮了脸:“她算是什么东西,居然敢给我的驸马下拜帖?”
怒火中烧的咆哮一通后,怡安突然警觉,转头问秦嬷嬷道:“莫非外头已经传了音信,她是来自荐枕席的?”
秦嬷嬷赶紧上前示意她冷静,怡安一把甩开,怒叱道:“你方才还说呢,驸马能瞧上的只有她那种,她便就恬不知耻的凑上来了,你说她能安什么心?!”
怡安气极,将桌上碗碟杯盏系数打翻,残羹碎瓷间,众女使并秦嬷嬷又跪了一地。
拜帖上短短三行字,庆王永琰反复看了多遍,而后亲自在书房内翻箱倒柜,书籍画卷足足凑足了一箱笼。
陈满起初站在门外,见他收拾妥当了才提腿跨过门槛,不小心扯到屁股上的伤,嘴歪眼斜的吸溜了几口凉气。
“王爷您也太大方了,这里头好些都是绝版,哪能尽白送与她啊!”陈满甚是不舍,“况且,人家不是说了想求《太史公注》一阅吗?只是要那一卷,仅说了阅下即可,您又何必——”
永琰头也不抬道:“不疼了?那便再领十鞭吧。”
陈满立马捂住屁股:“疼疼疼,甚疼呢!小人这便给白姑娘送去,现在就去!”说完便手脚并用想去抱起箱笼。
永琰制止道:“你别动了,我已吩咐旁人去送。”
陈满一脸费解:“为何?”
永琰淡淡道:“我如今不便与她结交来往,婉拒登门已有轻疏怠慢、落井下石之嫌,只能赠些书卷弥补而已,岂敢再派你上前聒噪?”
“聒——噪?”陈满欲哭无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