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海生瞧着今日的肖驸马,心下甚是奇怪,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两人都是京都生长的世家官宦子,年岁也相差不大,虽没有什么特别瓷实的交情,但一直还算熟稔。自肖世子尚了怡安长公主后,身边的发小们开始两极分化,家风严谨、仕途顺遂的渐行渐远,而身边整日凑在一起吟诗作赋、赏花逗鸟的基本上都是些文不成武不就,只翘首等着蒙荫的二世祖。这其中,袁海生是个例外,他对断了前程的肖驸马没有任何轻视,可也从未刻意逢迎,但两人偶在茶会酒席上遇见时,总是相谈甚欢,算是惺惺相惜的知己,却并不亲密。袁海生的父亲袁同望官居礼部尚书,曾师从钱太傅,少年时期还做过弘文帝的伴读,乃朝廷中流砥柱。袁海生自己也颇为争气,当年科考时位居二甲头名,若不是碍于父子同朝不能锋芒毕露,也不至于现如今仍屈居在光禄寺当个从六品的寺丞,但人人心里都有数,压得越狠反弹越高,小袁大人的将来必是前途无量。
袁海生心里清楚,只有同命相怜才会惺惺相惜,自己与肖驸马坚实的友情基础全是建立在彼此不如意的婚姻生活上。肖驸马尚了除了身份贵重一无是处的金枝玉叶,明明心里憋屈的要死,可碍于皇权,还得与她举案齐眉、恩爱有加。自己则更惨,父亲为了信守祖辈承诺,硬逼着他娶了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小吏之女。徐氏大字也识不得几个,小气善妒又无知妄为,去年端午,隔房的寡嫂来给袁老夫人请安时偶遇了袁海生,两人在游廊里问了个安,隔天徐氏便白衣素缟的闯进了祠堂,硬说那寡妇水性杨花、居心不良,逼着族老要将嫂子沉塘!最终当然没能如愿,可嫂子却受不得辱,自行绞了头发搬去静心庵了。袁海生气急之下直言要休妻,却被父母百般劝下了,徐氏虽无才无德,却已为袁家生儿育女,尤其是长子袁启仁,天资颇高,年方九岁便考过了童生,若生母是个下堂妇,日后恐影响孩子声誉。袁海生别无他法,只能捏着鼻子忍下。这个中心酸,只有肖驸马能懂,两人每每酒过三巡,便会执手相看泪眼。
不止肖驸马,今天连侯夫人也表现的属实离了个大谱,这不年不节的,怡安长公主出现在长平侯府已经够让人浮想联翩,偏偏公婆二人并肖驸马皆一副本该如此的样子,侯夫人不仅大庭广众之下对长公主嘘寒问暖,肖驸马甚至一路紧紧牵着怡安的手,哪怕是聆听袁海生代传圣上口谕时都没撒开。
袁海生不动声色的观察着怡安长公主,见她板着脸,嘴唇紧绷,哪怕是高贵矜持的接受袁海生见礼,也未露出半点儿笑色,显然心情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顿时心里有了分寸——肯定不是有喜了。既然没怀上孩子,又突然得了公婆待见,那只能是同意驸马纳妾了!袁海生思及此,甚是羡慕的瞅了肖驸马一眼,还是难兄有福气啊,自己金屋藏娇的那位红颜也不知何时才有机会过明路。
“侯爷,下官这里还有一份陛下亲拟的册封诏书,是要将柔贞县主封为郡主,还劳烦您将郡主请出接旨!”八卦归八卦,袁海生倒是不敢耽搁正事,环视了四周没看见柔贞后,只能主动开口提要求了。
可这个合情合理的要求居然看起来让长平侯十分为难,袁海生甚至亲眼看到侯夫人在他后腰掐了一把。
长平侯干咳了一声,道:“我家柔贞自接到和亲旨意后喜不自胜,为了报效隆恩,彰显备嫁之诚心,便发愿闭门不出为自己亲手缝制嫁衣——现在实则不方便出来,还请小袁大人海涵!”
此话一出,袁海生瞠目结舌,怡安长公主则明目张胆的轻哼了一声,表示我信你个鬼!
长平侯身份摆在这儿,即便是如此信口雌黄,袁海生也不好当面拆穿,只能一脸苦笑对着肖驸马求助道:“这属实有违礼制,下官也做不得主啊!”
好在肖驸马还算讲义气,怒其不争的扫视了父母一眼后,对着袁海生情真意切的倾诉了苦衷:“小袁大人,你我交往多年,也不算外人了,如今我便实话实说了,柔贞自幼娇惯、不知礼数,因为不情愿远嫁后夏已在家中闹腾多日,现下若是放她出来,恐会说出些大不敬的言辞,横生枝节!不若,由父兄代为领旨,你看可否?”
这番自揭其短的说辞倒是比长平侯那套睁眼说瞎话可信度高多了,袁海生有些动摇——长平侯府虽不显赫,到底算是陛下的亲家,若真是行个方便估计也不能算成渎职,更何况怡安长公主正大咧咧坐在这儿着呢,丝毫也没有要替自家老爹挣脸的意思,我还硬要当恶人作甚?
想罢,袁海生将公私权衡、同情挚友、痛下决心这一连串心路历程递进演绎了一遍后,勉为其难的点头道:“那便也只能如此了……”
紫淑院主厢房内,白月明正翻箱倒柜扒拉着新晋柔贞郡主的衣橱妆匣,一边啧啧嫌弃一边往身上比划。
在旁伺候的婢女初雪既想上前阻止,又不敢当真拦住,为难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白月明却突然很是鸡婆的转头反问她道:“你不是自幼贴身服侍她的嘛,为何不随主子同去?”
初雪未料到她会有此一问,支支吾吾了半天才答:“婢子是紫淑院一等管事,如今县主只是暂时藏匿,日后定得归家的,我得守着……”
白月明伸出食指轻点了她眉心一下,笑得像只道行高深的狐狸:“可拉倒吧,你才不是为了防备我,你就是不想再跟着她!”
初雪顿时红了脸,指天顿地道自己一腔热血忠心耿耿。
白月明呵呵两声:“一屋子人都在盘算柔贞到底走不走,只有你一门心思望着肖驸马渴不渴,半个时辰而已,你给他斟了八碗茶——不要太明显哦,小娘子!”
初雪哑口无言。
好在白月明也没真想让她难堪,见好就收道:“你会梳头吗?我看最近都在流行双丫髻,一边插一个点翠步摇,好看的紧!”
初雪实在摸不透她想法,原本见她进府时一身素装却宛如谪仙,以为知名才女图的便是这份清高,可现在看来她对衣衫头饰热情万丈,难不成之前不装扮全是因为经济压力?
腹诽归腹诽,嘴上还得顺着她,初雪努力挤出笑容道:“双丫髻略显稚气,恐衬不起姑娘姿容,不若梳个盘云髻吧,这种发式只能像姑娘这般发量浓密才做得,虽坊间不常见,可实在好看!去岁正旦陛下在宫里设宴,教坊司魁首余娘子在御前献独舞时便梳了这个,艳压群芳,后来好多小娘子都想效仿,但是发质稀疏松软者皆盘不出那等造型,依婢子看,姑娘是极适合的!”
白月明眨巴了下眼,教坊司魁首余娘子,不就是永现家那个玉娘么,她到确实很会打扮。
毫不客气的换了身纯色百褶荷叶襦裙,配了水蓝罗织褙子后,白月明端正坐在铜镜前,精心挑选了一个扇形镂雕白玉簪,示意初雪给她梳头。
初雪一面捋着她秀发,一面试探道:“姑娘要用些头油吗?我们县主之前特意找人炼了落樱花的,味道乍闻幽淡,却留香持久。”
白月明乐滋滋点头。
初雪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忍不住拐弯抹角道:“从前只听闻姑娘超凡脱俗,还以为您是吃风饮露的神仙呢,没想到竟这般亲和!”
白月明无奈的挑了下眉梢:“我一个正当韶华的女子,为何不爱红妆?之前天天穿那身孝袍子不过是碍于形势,只因为圣上下了旨意的,不许我过得快活……”
这话初雪哪敢接,只能讪讪道:“着实委屈姑娘了。”
白月明以前贴身的只有小六,家中婆子丫鬟都刻意不往后院走动,这回好不容易见着个年轻同性,一肚子苦水哗啦啦往外倒:“你是不知,我先前除了小衣能用棉布细纱,外头衬的可都是麻料!哎呦喂,丑就不说了,当真粗糙啊,稍微一束袖,胳膊肘划拉的都是红印子,你瞧你瞧……”
说着她挽起袖口,雪白晶莹的玉臂光洁若刚脱水的莲藕,别说伤痕了,连个褶皱都没有。
尴尬,初雪赶紧耷拉下了眼睑。
白月明倒是不以为意,还松了口气道:“好的还挺快,亏得没留疤!”
初雪只能应付着:“姑娘如今在紫淑院,一应穿戴都可用我们县主的,再不用受苦了。”
白月明无法苟同:“她的衣裳瞧着都挺贵,但俗气的紧,好看的没几件!”
初雪又哑巴了。
片刻后,白月明又开口,好歹问了件正事儿:“方才外头喧闹的很,是不是有人来传旨啊?定好出行日子没?”
初雪斟酌着回道:“具体日子还得钦天监占卜,但后夏使团说,若是等到天寒地冻恐路上不好行走,估计拖不了多久了!”
白月明点点头:“那是,还得乘船呢,寒冬腊月可不能行。”
见她如此淡定自然,初雪终好奇道:“姑娘,您勿怪婢子多嘴,后夏终究是异国他乡,连我们县主都不敢嫁过去,您为何还要主动请缨呢?”
白月明璨齿一笑:“这话是你问的,还是长平侯府问的?”
初雪语塞,却也不敢托大。
白月明又道:“无所谓,凭谁来问我也坦荡!我与侯府乃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只需大家一起努力,将这出瞒天过海演好了便罢。”
初雪将信将疑,白月明瞄了她一眼:“这有何不能理解?我与你一样,都是殚精竭虑为自己考虑之人!”
初雪面色潮红,急急想要辩解,却被白月明打断:“我还是那句话,初时拜访侯府确实只为求书,而后发现面前有一条更广阔的出路,自然得牢牢抓住!于你家县主来说,嫁去后夏是条不归路,对我则是鱼回大海,从今往后我能顶着大骊朝和亲贵女的身份,在后夏皇室衣食无忧,只要大骊江山稳固,我便能尽享荣华富贵。所以,你大可回给侯爷,这个机会我可珍惜的很,绝不会半路逃跑抑或横生事端,给长平侯府添麻烦!”
初雪迟疑了一下,还是重重点了头。
两人谈话虽密,初雪手上却没耽搁,层层叠叠宛若雾里青山的盘云髻果然不同凡响,白月明瞧着镜中的自己,乐不可支。
许是因为心情大好,她又对初雪安抚道:“如今你我也是拴在一根绳儿上的蚂蚱,我与你一诺,只要顺顺当当将我送走,我便助你心愿得偿,可否?”
初雪既欣喜又羞涩,强撑着掩饰道:“姑娘说笑了,以婢子的身份,怕是得随姑娘出嫁呢……”
白月明不耐烦的挥了挥手:“咱们往后还得日夜相对数天呢,这般虚情假意之言便勿要再提了!现下,咱们最大的困难便是如何度过长公主那关,若是被她贸贸然发现端倪,肯定得坏事,所以必须要将她尽快拉到咱们的船上来。”
初雪既能轻易从柔贞那里脱身,自不是愚钝短视之人,听白月明如此说,也不再忸怩,只沉声问道:“姑娘有何高见?”
白月明微微一笑:“我有一计,可由你献于驸马,咱俩共赢!”
初雪稍愣了愣,便毫不犹豫附耳上前倾听。
听罢,她惊叹之余仍不解:“这个方法便是能让长公主偃旗息鼓,可我却如何能——”
白月明知她还未理清头绪,娓娓道:“如此一来,长公主及长平侯府为了让你噤声,唯有放在身边最近的位置才能安心,正好驸马缺一可以传宗接代的良妾,普天之下,还有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吗?”
“可是——”初雪狠了狠心道,“若是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将我灭口了,我又该如何?”
白月明哈哈一笑:“我是走了,又不是死了!这便是你我同盟的意义所在啊,你助我平安出嫁,我帮你余生无忧。”接着,她郑重问道,“初雪,你可愿信我一回?”
良久,初雪视死如归的点了点头:“姑娘冰雪聪明,仅一眼便猜透我心思,您说的对,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倘若都没有把握住,那我便是连妄想都不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