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要早朝,弘文帝卯时未到便起身穿戴了,初经雨露的欣常在正满面桃红的在一旁服侍。
许公公捧着冠服入内,弘文帝隔着门缝瞧见主殿烛光点点,便有意无意的问了句:“怎地皊妃也起如此早?”
欣常在朱唇轻启,正想作答,却被许公公抢过:“奴方才听芝华嬷嬷说,昭靖王祭日快到了,这些天皊妃娘娘都在抄经,想必是思子心切,睡不安稳!”
弘文帝神情一滞,片刻后缓缓道:“又是祭日了?十年啊,竟是这般快!”语罢,便目光阴沉,而后又似嫌弃欣常在手脚不麻利,索性抻着衣袖走到许公公面前,不再让她服侍了。
欣常在心下恼恨,白了许公公一眼,却也不敢多言。
待穿戴妥当,弘文帝再未多看欣常在一眼,径直便往外走去,却正撞见个青衣宫女端着托盘候在门外。
弘文帝随口问了句:“这是何物?”
宫女屈膝行礼后,朗声道:“秋吟殿主宫皊妃娘娘,赐欣常在避子汤药一碗,特命奴婢奉上!”
玉常在闻言脸色一变,下意识娇呼道:“陛下,这……”
弘文帝停步,突然呵呵一笑,冲着许公公道:“她,果真还是她啊——就这么跟朕针锋相对,睚眦必报!”
弘文帝说罢大步离开,欣常在拖着哭腔还想上前诉苦,却被许公公轻轻拦住:“常在请自重,陛下日理万机,后宫之事皆由主宫娘娘们作主,便是皇后也不能随意干涉其它宫殿事宜,还请常在听从皊妃之命!”
“可我刚侍寝,这是避子汤啊!”欣常在强撑着辩解道,“皊妃娘娘这是故意折损圣上子嗣,我……”
“欣常在——”许公公见她不识抬举,口无遮拦,面上也冷了许多,拉着长腔缓缓道,“陛下既知晓此事,却并未阻拦,您还不懂圣上旨意吗?”
欣常在面如死灰,跌坐在地。
如意坊小院内。
白月明正一脸急不可待的看着小六与王婆子的女儿云霞缝制中衣,边看还边嫌弃棉褥子塞得太少,不够饱满。
小六嗦了下被扎的满是针眼的食指,不满道:“如今才到哪般时节,姑娘若真是衬了厚袄,怕是到不了殿前司便要热中暑了!”
白月明皱着眉答:“我这身形太过单薄,不衬厚些,怎能像模像样的装扮小厮?庆王好容易许了带我一同查案,万一没走几步便被人认出,你让我脸往哪搁?”
“庆王可不知安了什么心呢,竟让您陪着去审小袁大人,我们王爷早说了,让您凡事先与他商量,你还这般听不得劝,若再入险境,叫那殿前司拘了去,看谁能救!”小六护旧主,很是反感她跟永琰搅到一块儿了。
云霞听言,也跟着点头如捣蒜。
白月明懒得跟这俩愚忠的奴才费口舌,只一味催促他们
手上快些。
昨日,她果然猜对了,永琰不仅承认钱小姐之死与小袁夫人脱不了干系,而且自称如今失道寡助,见她对昭靖王一事颇有见地,因此特邀她一同前往审讯小袁大人,只要能帮得上忙即可,至于密档库的东西,她想看什么随便!
对于他这番说辞,白月明当然是不会尽信的。首先,庆王自己便是受了申斥才去刑部历练的,而殿前司一向直属皇帝掌控,专管皇室大事、朝廷要案,别说一个受了罚的皇子,即使刑部尚书,在殿前司也得恭恭敬敬,要想随便查看密档库,怕是连陛下身边的许公公也做不到!其次,弘文帝既已透出口风要让礼部尚书袁同望、御史中丞陈以和入阁,现又将钱氏女选做庆王继妃,巩固钱太傅与皇室的关系,袁同望大人师从钱太傅,钱袁两家世代交好,想必日后的内阁定是要以钱太傅马首是瞻的,这对守成派来说乃是极大的利好消息,小袁夫人怕是得了失心疯不成,竟会横加阻挠,甚至不惜要了钱小姐性命?
揣着一肚子疑问,白月明将南瓜汁与芡实勾兑成浆,在面颈与手背皆细细涂了一层,稍干之后,皮肤便暗黄了许多,这个法子简单又无害,只要注意别浸泡到水,便是三五天也撑得。使青黛将眉毛画粗拉平,把切好的姜片往眼皮上蹭了蹭,原本深邃的双眼皮顿时红肿胀起,她自小触不得姜汁,如今利用这小毛病权当易容的手段,倒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她又把蓄好棉花的中衣紧紧裹在身上,在外面套上了深灰色窄袖短褐,头顶上也束了相同布料的发巾,乍一看与寻常容貌清秀的小厮倒也差别不远。
一切准备就绪,庆王派来的马车正好到达。
缩头缩脑的跟在庆王身后,白月明再入皇城。
殿前司从外观上看规模甚小,连同指挥使周辰入住的主屋在内,前后不过五间瓦房,可白月明知道,地面上的一切不过是幌子,地底才是大有乾坤,包括密档库、囚牢、审讯室等等均设在地下密室。防守密室入口的并非殿前司寻常侍卫,而是由指挥使亲自挑选的十二名亲卫。这些亲卫每三年更换一次,选择标准严苛,需得家世清白、武艺卓绝,入选后姓名籍贯通通封存,以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鞭锏锤抓为代号,不可再与外在联系,并在殿前司拥有独立起居空间,哪怕是司中同僚也不可与之随意交谈。他们每四人一组轮班守卫,值守时均佩戴半铠遮面,除了指挥使周辰,没人知道轮值之人究竟是谁,彻底杜绝了有人会因私渎职、内外勾结的机会。
所有人进入殿前司密室,都需手持指挥使亲手发放的令牌,永琰也不例外。他与周辰寒暄几句后,便拿出刑部尚书落了大印的文书,提出想要面审袁海生。
周辰倒也爽快,收了文书落档,便双手将令牌奉上。
口中还提醒道:“因是圣上亲自交代要彻查,先前小袁大人不甚配合,手下人便下了点功夫,请殿下待会儿见了,莫要嫌腌臜!”
白月明心中一凛,袁海生好歹是个官身,家中又势力庞大,殿前司居然给他都上了刑!如此想来,自己被关了两年也没挨揍,弘文帝真是够给面子了……
永琰脸色也阴沉许多,手持令牌朝密室走去,步子不急不缓,白月明跟在后头依旧俯首含胸。
殿前司的牢房都是单人间,能够格关在这里的,搁外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所以监牢内的环境还是不错的,至少没人刻意制造污秽。然而尽管如此,阴冷潮湿混着血腥味儿的气息仍让人打心眼儿里发憷。白月明上回到密室,还是同周辰身边的文吏一道,那人面冷心热,带着她径直到了存放卷宗的地方,还特意叮嘱她别往牢房那边瞎看,省得心惊。也正是如此,她才一会儿头晕一会儿腹痛的将那人来来回回折腾数遍,终于寻得缝隙偷偷看了密档库的存卷。只可惜,时间太仓促,并未找到她想要的那份,也不知道今日还有没有机会。
牢房内通道冗长,两旁的监牢内依稀能看到人影,有的在狂呼咒骂,有的则奄奄一息,永琰仿佛见惯了这场面,目不斜视的朝尽头的审讯室走去,白月明也收起好奇心,照葫芦画瓢的跟随。
袁同望早年间曾在点苍阁参加过文辩会,那时白月明尚在襁褓之中,未曾得见,却看过阁中擅长人物工笔画的山长留下的图册,袁大人白胖脸,面有长须,眼睛浑圆、鼻翼饱满,是亲和善谈的相貌。如今看着呈十字形挂在半空中,鲜血淋漓的袁海生,白月明努力端详着,琢磨父子间的相似之处,想用脑中记忆掩过眼前惨状。
“将小袁大人放下来!”永琰吩咐道,他应该与袁海生是旧识,此刻眼中神色甚是不忍,“本王所问之话,答与不答全凭小袁大人心意,无须用刑。”他这番话,像是说给狱卒,又像是解释给袁海生。
狱卒们显然已经得了周辰的吩咐,此刻对永琰言听计从,七手八脚的将袁海生搁置于地面后,便依次退到门外,只剩案几旁一个听写的书吏正持笔端坐着。
永琰随手指了白月明一下,道:“我带了小厮,你且出去吧,一应案卷本王自行汇总!”
白月明闻言规规矩矩的点了点头,碎步走到书吏身侧,那人很识趣的起身离开。白月明得了个名正言顺的位置,更加肆无忌惮的打量起袁海生来。
他应是三十出头的年岁了,却因一张饱满的娃娃脸显得颇为年轻,受了这些天的磋磨,整个人憔悴了许多,但一对眸子仍是锃亮,显然是个意志坚定之士。
待文书退出,将门掩上,永琰快步上前,一把撑起袁海生的胳膊,沉声道:“泽洋,你受苦了!”
白月明心下对这个表字颇为瞧不上,泽洋,听起来气势磅礴的很,可水满则溢,尽毁根基,属实不吉利!
袁海生此时虚弱不堪,仍强撑着行了个礼,道:“殿下,微臣治家不严,酿此大祸,任杀任剐,只求殿下莫要受此连累!”
白月明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白眼,杀了自己亲媳妇儿啊,一句治家不严就概括了?你若是再严点儿,莫不是要灭人家九族?!
永琰像是隔空探知了她心思般,突然回首瞪了她一下,白月明一激灵,急忙收敛起表情。
“你过来瞧瞧泽洋的耳朵,”永琰忽而开口召唤白月明,“昨日你说银针入耳可即刻致死,若是侥幸不死的话,会不会留下什么印迹?”
白月明愣了下,瞬间明白自己能在这儿的原因了,竟是他听了自己判断昭靖王的死因后,与袁海生联系到一起,这才甘冒风险引自己前来查证。
“我说的是烙针。”白月明一边讲着一边起身向袁海生靠近,待她走到跟前,袁海生目光一缩,竟是已经瞧出她是个女儿身。
“殿下,这?”袁海生迟疑发问。
“她便是白月明姑娘!”永琰缓声答道,“我特意找了她来查证,定能还你清白,莫怕!”
袁海生苦笑:“怕是得让殿下失望了,在下并未记忆错乱,当日切切实实是踢了夫人一脚,这与仵作尸勘上并无出入,想来夫人确实因我而死,这桩罪名,泽洋不敢妄图逃脱!”
永琰急切道:“可我看了卷宗,你声称当日耳鸣不止,头脑昏聩,若是有人暗中害你也未可知,切不要心灰意冷,错过为自己辩解的机会!”
白月明借着烛火细细看了下袁海生的耳道,双耳皆有溃烂,透明粘液流淌不止,可他双目清澄、鼻腔干燥,言语间条理有道,完全没有神智丧失的迹象。
斟酌了一下,白月明细声道:“小袁大人当真患有耳疾,但是此症不重,最多是瘙痒难耐而已。”
永琰闻言难掩失望之情。
白月明只得伏在他耳边轻声道:“这与咱们推测昭靖王的那个,属实不是一回事,恐是殿下多虑了!”
袁海生没听见他俩私语,却从永琰的面色上看出了端倪,堪堪咳了口血水后,强忍着疼痛道:“殿下莫再想着替微臣脱罪了,便是越早断了干系越好,如我这般,只能是殿下的负担,请您三思啊!”
永琰悲戚之下愤怒更甚,斥道:“本王就是不信你能无缘无故杀妻,袁徐氏不贤,京中人尽皆知,可你仍是与她相安无事了这些年,如今儿女双全,你又刚领了出使的差事,为何会在这等关头亲手要了她性命?”
袁海生抬手搓了搓脸,两只掌背皆是伤痕累累,他无奈道:“彼时,我也觉得自己定是受了什么暗害才去失去神智,错手将她打杀!可自从进了殿前司,医官们将我从头到尾检验数遍,连发丝粪便、呕吐之物都通通没有遗漏,我确实是未中毒,当时抑制不住的狂暴,应是经年累积所致——一切皆是我的错,在下罪无可赦!”
“到底是何人告知与你,她同钱小姐面前大放厥词,导致钱小姐自戕?”永琰不死心,仍追问道,“既能同你说出这般阴私,想必是你俩身边怀有异心之人,你为何不肯吐露实情?”
白月明听到这儿,感觉背上汗毛都炸起了——原来钱氏竟是自戕!怪不得对外只报恶疾暴毙,若是被人得知是许婚给庆王后才自杀的,那皇家脸面该往哪儿挂?!
思及此,白月明颇为晦涩的瞅了永琰一眼,瞧着这么体面的一个郎君,怎会有人为了不嫁他宁愿去死,莫非是有啥不为人知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