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琰盯着白月明,语气毫无起伏,目光却冷若寒冰:“白姑娘究竟有何底气,才敢如此大言不惭?扰乱和亲、妄议皇子,单论哪一条都罪不可赦,够你死千百回了!”
白月明苦笑:“庆王爷莫要吓唬我,和亲一事确是我的错,但我也是出于好心,彼之砒霜吾之甘饴,把机会让给有需要的人也无可厚非吧,若我能去成,于国于家都是好事啊!”
永琰冷哼一声,完全不屑听她狡辩。
白月明又道:“可昭靖王一事,我说的千真万确,绝无一字虚言——若庆王爷此次能高抬贵手,我定帮您找出害死昭靖王的真凶!”
永琰怒极反笑,众人远远看着只当他与白月明相谈甚欢,可永现对他甚是了解,此时心里犯怵,直嘀咕道:“这娘们儿又作死啥呢,小十五快炸毛了!”
“真凶?”永琰此时对白月明那份微妙的好感已消失殆尽,只觉得早不该鬼迷心窍,对这个投机取巧、满口谎言的女子心生怜悯,幸好尚未酿成大错,于是冷笑道:“昭靖王乃突发脑疾亡故,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姑娘为达目的不折手段,不惜攀扯先人,属实下作了!顶替和亲一事我自会禀明父皇,由他老人家处理,姑娘当真是巧舌如簧,我拭目以待你在面圣之时也能如此大放阙词为自己脱罪……”
白月明蹙眉,这庆王看起来脑袋瓜子挺好使,可钻牛角尖的劲儿真是和永现如出一辙,不愧是哥俩儿!
“我确实是想让您放我一马。”她眨巴眨巴眼睛努力提高自己的可信度,“但我绝没有胡言乱语,之前在宫里,殿前司负责排查皇宫内暗渠,可前朝遗留的图纸损毁严重,陛下便传了我去帮忙修缮,修图这事儿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弄完的,我就在殿前司滞留了几日,凑巧——嗯不,不小心看到了一些卷宗,其中就有勘查昭靖王死因的陈奏……”说到这儿,她突然闭口,狡黠的挑了下眉梢道,“若是不信,庆王殿下可去殿前司查证,我可是足足呆了五日半呢!”
永琰表情凝固,心下飞快盘算,她既能说得有鼻子有眼,想必修图一事为真,可殿前司守卫森严,怎么可能由她乱闯去翻看卷宗?除非,她是有意为之,想要在殿前司探究什么隐秘——思及她的身世,她想要寻找的八成是与穆先生一案有关的线索。且不管她在涉及昭靖王的陈奏里究竟看到了什么,总得先将她拘在身边才是,以免打草惊蛇。
想到这儿,永琰再看她时,目光不带任何情绪,语气却放缓了许多:“既是如此,那就请姑娘随在下出府,指教一二!”
不待白月明有所反应,永琰朝着远处围观人群拱了拱手,高声道:“既然柔贞身体不适,本王就不打扰了,就此告退!”
他话音刚落,扈从们整齐划一的小跑过来,将白月明团团围住。
永现脸色大变,捋着袖子就要硬闯包围圈,口中斥道:“你有什么冲老子来,现下抓了她算是什么道理?”
“非也非也,我只是觉得与白姑娘一见如故甚是投机,想请她聊一聊而已,并无半分恶意,十四兄请放心!”永琰倒是将永现平日里浪荡腔调学得活灵活现。
永现脖上青筋暴起,心知在这货面前嘴上是占不到便宜了,于是决定武力攻克,怒喝一声便迎面撞去。
永琰轻飘飘的伸出右臂将他拦住,永现左躲右闪,却怎么也越不过他,气得面红脖子粗。
“十四兄可要想清楚了,当真要在此时此处,与我硬碰硬?”永琰一脸风轻云淡,言语中的威胁之意却是明明白白。
白月明在人堆里对着永现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肖驸马及老侯爷也凑上前来和稀泥了。
一个说:“恭送庆王殿下,请代为转达对圣上的谢意!”
一个道:“想必寿王爷该是口渴了,不如移步前厅品一品我府上师傅点茶的手艺?”
这般一阵拉扯,总算是给了永现一个台阶下,他狠狠瞪了永琰一眼,步子已往后退,可口中依然放着狠话:“你若是伤她一根毫毛,老子便与你不死不休!”
和白月明想的一样,庆王到底是顾及声誉,并未将她带回府,而是七拐八绕的进了个不知名的小院。
院内空无一人,虽打扫的异常干净,却无甚花草摆设,齐整的青石砖缝里连根杂草都没有。白月明在心中暗暗鄙夷,这庆王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模样,却是不会挑选下人,竟把此间布置的如此了无生气。
永琰轻车熟路的坐在了院中石凳上,招呼道:“白姑娘请坐,此处没有旁人,不必拘礼!”
白月明也不推辞,大剌剌坐下。
“姑娘不必多虑,便是十四兄不说,我也不会为难你。”永琰目光炯炯,压迫感极强,嘴里却不咸不淡的说着客套话。
白月明被盯得有些发毛,哈哈一笑道:“永现就爱瞎说,像我这般冰清玉洁的,身上哪会长什么毫毛?呵呵呵……”
笑了一半发现永琰对这段插科打诨置若罔闻,完全没有想要和她拉近距离的态度,不禁面上一僵,收了笑脸。
“在下还要去审袁海生,公务繁忙,姑娘不必再兜圈子,直说了便是!”终究在气势上取得了足够优势后,永琰才缓缓提出要求。
白月明算是看明白了,在这个人面前装疯卖傻的拉关系是瞎费功夫,也便直来直往道:“你是要我说完就放了我,还是要我帮你找到真凶才放我?这两者区别甚大,咱们得提前说清楚!”
永琰守礼,从不面对面嘲笑人,因此嘴上那抹嗤笑抑制不住后,便下意识的握拳抵住了下唇:“我长兄之事涉及宫闱,乃是机密,原本我是不便与姑娘谈论的,只不过姑娘既说见过卷宗陈奏,我不免有些好奇其中内容,请姑娘如实告知便可——至于什么抓不抓凶的,姑娘不必想太多,长兄死因已经定案,我也是思念心切才想了解些细节,毕竟当时我尚且年幼,知之甚少!”
“那,我说出原文,便放了我?”白月明一脸欣喜,天真无辜的似是稚童。
永琰直觉仿佛中了算计,却一时想不出究竟坑埋在哪儿,只能硬着头皮称是。
“屋内无陈设破损,无打斗争执痕迹,皇长子仰身倒于书案北侧。案上有少许飞溅墨印,陈曦手迹雪中观云图平铺于案几之上,无污渍破损,唯卷轴有皇长子对称指印左右各一枚,经勘验,皇长子手掌有墨渍,似病发时晕眩,无意按压砚台所致。未发现任何疑点,与侍从供述一致。”白月明咬字清晰,蹦豆儿似的复述完整段话。
永琰听得认真,而后又沉思片刻,接着下意识问道:“嗯,还有呢?”
白月明摇头:“没了,就这些!”
饶是永琰儒雅有度,此时脸色也难看起来:“就这?这陈奏有何不妥之处,值得你拿来当作保命的工具?”不等白月明回答,他长吁了一口,沉声道:“是我着相了,请姑娘勿怪,在下就不远送了,好走!”
白月明起身做了个半福,便打算转身离去。她平时喜欢打听是非,纯属图个乐,却从不多管闲事,可现下看着永琰玉雕般的侧颜,突然旁的心思——若是能得了他的助力,再去殿前司的密档库一探究竟,想必也不是难事!
思及此,她停了步子,故意挑衅道:“我既拿这个与王爷做了交易,那就一定是等价等值的,莫非王爷竟未发现其中端倪,才如此贬低我?”
永琰有些厌烦了她这副轻佻张狂的模样,紧皱眉头道:“若是姑娘想拿案上墨迹做文章,就不必多费口舌了,不止勘验官检查数遍,连本王都亲自看过,画圈背面洁白如新,没有任何污染,绝不是有人在墨汁泼洒后才故意铺上画的,只能是长兄独自赏画之时突然发病,口中呼喊无力,因此挣扎着想要往外求救,不慎触到砚台后,踉跄几步倒地……因脑疾发作很快,屋外侍从并未听到任何动静,待夜半时分发现时,已是回天乏术!”
白月明对他的态度视而不见,反而又栖身坐到了他旁边,一脸惋惜道:“人都说庆王英明睿智,未曾想也不过尔尔,哎——我是说墨迹不假,可不是案上,而是卷轴上那两枚对称指印!”
永琰对她这番明晃晃的折辱再次激出几分怒气:“只顾呈口舌之快实非君子所为,指印一事当初我也曾质疑,长兄明明是已经发病后才触到砚台污了手指的,为何在那种情境下又会回身拿捏卷轴?可勘验官说,单从墨迹无法准确判断印染时间,不能确定卷轴指印便是当夜留下的!我也细细问了长兄身边近侍,他刚得了那幅画没几天,甚是喜欢,稍有空闲便会打开赏鉴揣摩,究竟何时染上的指印无从查证!”
白月明啧了一声,伸出两根青葱般的手指:“第一,庆王殿下可记得昭靖王身长臂宽?第二,庆王殿下可记得雪中观云图尺寸几许?”
这两句话一问出口,如同在永琰耳边炸了惊雷。是啊,长兄去世那年他才将将十四,记忆中的长兄一直是高大英挺,可母妃宫中的老嬷嬷曾说他们二人虽是亲兄弟,身形容貌却不甚相似,长兄身高五尺半,比自己足足低了一尺有余,若照此推算,他的臂宽也应是如此,可陈曦的手迹雪中观云图乃耗费三年心血所书,将苍白山脉尽收画中,装裱后长过六尺,长兄根本无法双手持轴将其展开观看,那卷轴上对称的两个大拇指印由何而来?!
见他脸色从震惊到震怒,接着面如死灰,白明月便知他已想通其中关节,接着做了个双手紧握卷轴的姿态道:“若想留下那般指印,他只能这样!事发时,皇长子并没有安静赏画,而是发现了身边暗藏危机,他逃避时不慎触到砚台,而后随手抓起案上卷轴用以自卫,可终不能敌——有人害死了他,又打开画卷平整铺开,伪造了他突发脑疾的假象!”
“可长兄身上并无任何伤痕,也没有中毒迹象,若是谋害,究竟用了何等手段?”永琰看了白月明姿势,心下已信了八分,但仍有几丝疑虑。
白月明开口前陡然想到了什么,先起身告了个罪。接着道:“其实除了陈奏,我还碰巧看了皇长子的尸格——”
她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给足永琰责骂的时间,可永琰却未动怒,只无奈瞄了她一眼。
白月明本想微笑一下缓解尴尬,可眼下又着实不适合露出任何欢乐愉悦的情绪,于是硬憋着重重咳了一声,道:“皇长子身份尊贵,仵作查验之时多有顾忌,虽然遵了陛下旨意切腹查验内脏心肺,但并未开颅。因此才依着嘴角倾斜、口流白涎、双目紧闭等面部症状,得出了突发脑疾的结论……”
永琰深吸了口气,摇摇头:“确实没有开颅的必要,长兄最后的仪容是母妃亲手整理的,每根发丝她都梳过一遍,我能确定没有任何伤痕!”
白月明突然凑近,伸手触了触永琰的耳廓:“这儿呢?”
一阵麻酥感直冲天灵盖,永琰来不及反应便一把将她推开,而后又觉得自己用力似乎太重,正想致歉,却见白月明丝毫未恼,只自顾自说着:“若以烧红长针贯耳,一息便可致死!”
永琰只觉寒意彻骨,通体冰凉,喃喃道:“可是并未见他耳道有一丝血迹啊?”
白月明:“长针烧红滚烫,犹如烙铁,断不会有血迹溢出,除非开颅,要不然便是大罗神仙也看不出端倪!”
永琰抬头:“若真是如此,你又怎敢断言?”
白月明坦然:“我看阅了陈奏尸格,排除一切因由,只这个方法能行得通,自然可以作此推断!”
永琰沉思良久,嘶哑道:“是啊,确实再无其它可能……”
白月明眼神一闪,却又反驳道:“却也不一定,万一是我翻阅时有疏漏呢?”
永琰见她突然反口,便知有诈,故意不接这茬。
白月明只得自说自话道:“若是能再去密档库细细查找,想必还能有收获……”
永琰不假思索道:“休想!”
白月明轻咬了嘴唇,毫不气馁:“世上之事哪有这么绝对,庆王殿下不是还要去殿前司审袁海生么,不若带上我,兴许还能帮您破破案子呢!”
永琰轻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嘲笑她的心大还是胆大。
白月明翻了个白眼:“我可是刚刚为您揭开了昭靖王殒命的谜团!”
永琰一顿,又将她细细端详一遍,接着正色道:“你当真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