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朝的太祖爷罗谦出身商户,治国理政最重实用高效,他沿袭前朝吏制的同时又做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不立宰执,三省六部归天子直接主导,御史台监管百官,全国共设十三道分二百四十州,各道按察使总揽辖内民生军务等一切事宜,每三年进京述职一次,各州刺史由天子直接任命,不可原籍为官。如此一来,九五至尊大权在握、说一不二,可弊端也很明显,就是特别费皇帝。待到国泰民安、政通人和之时,弘文帝本能的想要喘口气,筹划建立一个对下管理决策、对上谏言议事的内阁,若此机构顺利设立,将拥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空前权力。因此在入阁人选上,弘文帝甚是慎重,足足五年还没有思虑妥当,时间越拖越久,底下人也议论纷纷,众人心中入阁的热门人选便是御史中丞陈以和及礼部尚书袁同望,前者虽出身寒门却是当今陛下登基后钦点的第一位状元,入仕后本是小小县丞,却硬是凭着超凡的天资与努力一路高歌猛进,最终入主御史台,成为万民喉舌。而后者则是百年世家汝南袁氏的嫡支嫡子,自幼敏而好学、才高八斗,曾被誉为大骊世家子典范,而立之年著《袁家世范》,此书现已是大骊朝所有孩童的启蒙必读。
“若是内阁成立,得有三人才行,你说——另外一个名额会花落谁家?”永现闲闲散散的问道。
“你何时开始关心政事了?”白月明反问。
永现眼珠子一转,努力压抑住上扬的嘴角:“老子对朝政没兴趣,可是最近听到一个好消息。”
白月明显然对这话题不甚有兴致,一手一支筷子正笨拙搅拌面前的打卤汤饼。
永现凑近了道:“我家那小十五,又要被指婚了,哈哈哈哈哈哈!”
白月明疑惑:“你既没娘子又刚死了孩子,为何别人要娶亲于你而言是好事儿?!”
永现原本得意的笑容在嘴角僵住,猛一拍桌道:“老子的事儿要你管?反正我现下有个消息,上关江山社稷、下涉皇嗣延绵,你且说听是不听!”
白月明慢条斯理的将碗搁下,小六已打好净水备她盥洗净面。
永现伸长了脖子,只等到她一句:“你前几日送来的茶团小六舍不得轻易拿出,不若今晚你亲自来煎吧!”
永现犹如斗鸡:“老子天潢贵胄,何该伺候你?”
白月明坦然应答:“你点茶好吃,平素很难尝到,所以才想把握住时机啊!”
永现骤得了夸奖,正想得意,又忽觉自己在她面前真是个贱皮子,硬板起脸来:“老子不做,叫小六!”
白月明啧了一声,唤来小六。
小六一直倚门而立,将两人间的对话听得真切,待收拾好茶案后忽然中邪般的毛躁起来,一下子把茶碾按的咯吱作响,一下子又不小心碰倒了汤瓶,看得永现直皱眉头,终于忍不住挥袖把他赶了出去。
半柱香后,白月明如愿以偿的捧起了黑瓷建盏,浅尝一口后笑眯眯道:“一瓯解却山中醉,便觉身轻欲上天,甚好甚好!”
永现瞧着她姿容胜雪、笑靥如春,一时竟有些看痴了。
“嗯,你刚说小十五,是庆王殿下吧?”白月明到底吃人嘴软,替他将话题扯了回来,“圣上莫不是又给他指了钱氏女?”
永现瞠目结舌:“你怎么知道?莫不是钱家与点苍阁暗地里还有往来?”
白月明对脑力不足的人向来有几分先天的怜悯,耐着性子道:“庆王守制将满,再被指婚乃是必然,若结缔之人是寻常贵女,你怎会如此兴致盎然?庆王这些年虽不得圣眷,但在诸皇子中能与皇后嫡子角力一番的也只他一人,想必圣上选中之女关乎朝政,而目前朝中重中之重便是组阁。内阁还差一人平衡,放眼朝中,除了陛下的启蒙恩师钱太傅,再无人更合适!想来陛下挑了钱氏女,皇后却不想庆王有得力岳家,因此故意将消息漏给了你……”
永现咧着大嘴傻乐:“哎呦喂,我得了信儿差点没笑死,要说小十五也是够倒霉的,你可没见过钱太傅家那孙女,哈哈哈哈——眉疏目短、面长如驴,就这么跟你说吧,我这只烂脚丫子伸出去都比她脸蛋儿美!”
白月明静静看着他,满脸无奈。
“小十五这个脏心烂肺的玩意儿,老子还当他能一辈子骑我头上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遭了报应,哈哈哈……”永现本兴奋地手舞足蹈,可看见白月明如坐菩萨般纹丝不动,眼底尽是嘲讽,不禁有些扫兴,呛声道“我知道背后非议女子相貌不是君子所为,可老子乐意,怎么了?”
“永现呐,”白月明深叹口气,“你得了消息后该不会就去庆王府冷嘲热讽了吧?”
“那倒没有!”永现连连摇头,“小十五还在当缩头王八呢,府中闭门谢客——不过老子差人给他送了百八十斤胭脂香粉,想我那面黄如土的未来弟妇定是能用得到,哈哈哈哈!”
白月明扶额良久,而后眨巴着眼睛温柔道:“时候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没准儿明日还得入宫面圣呢!”
永现疑惑:“为何?老子干嘛要进宫,我可躲之不及呢,才不会去找不自在!”好在寿王爷毕竟不是完全实心的,话聊到这儿,总算有些砸吧出味了,连声问道,“你啥意思啊?不对,方才你为何说母后故意将消息漏给我,难不成你觉得她是想我去给小十五通风报信?那她图什么啊?!”
弦月当空,更深露重,白月明睡眼惺忪,只想赶紧打发走这位祖宗,便索性掰开揉碎讲与他听:“自从大皇子薨后,皇上不再专宠皊妃,对庆王也是冷淡许多,甚至不惜拿他的婚事去笼络立功武将,这次选中钱氏女为继妃,也是为了组阁而已。可皇后与皊妃明争暗斗这些年,好容易熬没了大皇子才算是松了口气,想来甚是担心庆王有了入阁的岳家后会东山再起,成为三皇子劲敌,她自己不便出头搅黄婚事,却知你秉性,算准了你定会去落井下石且能闹得沸沸扬扬,钱家门风端正、最重名节,怎能忍受家中女子因容貌被人诟病?届时就算为了面子,也肯定要拒婚的!”
永现恍然大悟:“母后竟是想拿我做刀子!”
白月明点头,又摇摇头,道:“不止,皇后虽拿你当累赘,可好歹是你生身母亲,自是会为你算计,待钱氏拒了庆王,皇后定会为你讨要钱氏女,圣上原只是想用一个皇子将内阁平衡住而已,于他而言你或者庆王并无大区别,可钱氏拒了一次赐婚定不敢再推辞二回,而且,一连两位皇子求娶钱氏女,也算是给钱太傅做足了脸,想必他老人家关起门来还得偷着乐呢!皇后这招不仅一石二鸟,还能博了三方满意。”
永现脸都气白了:“老子不满意!谁他妈爱娶谁娶,老子宁可死了也不能要那钱氏——”他正怒叫着,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抖动道,“莫非便是因为这个,玉娘腹中的孩子才留不得?”
白月明抬了抬眉,轻拍了他肩膀一下:“永现呐,你总算是开窍了!”
永现唰地下起身,道:“老子这便去小十五门口打杀几个奴才,就说他们抬错了东西,反正横竖不提钱氏,给他个台阶下,好让钱家找不到错处,没得拒婚的理由!”
白月明同情道:“估计迟了,庆王少时便以德才兼备著称,朝野之中不乏拥趸,可他这几年历经波折却毫无怨言,更是自请守制三年,恐怕是在做韬光养晦、徐徐图之的打算,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会愿意陷入内阁拉扯之中?要我看,皇后这回的算计,怕是正中了他下怀!”
永现跌坐在地,哭丧着脸痛骂道:“阴毒,阴险,阴损!老子就不信只能叫他们这样摆布了,不行,咱们好好筹划一番,你定要将我……”
白月明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永现呐,旁的不说,你若是不想娶钱姑娘,如今最该做的就是远离我——你想啊,若是陛下知道你日夜颠倒的在我这儿厮混,会怎么想?哪怕单单为了断掉你对我的念头,也会逼你赶紧成婚的!”
永现不可思议的甩了甩袖子,声嘶力竭道:“你还有没有廉耻心,怎地如此轻狂?老子何时与你厮混过,又对你生过什么念头?!啊呸——真是晦气!”
语罢,便跌跌撞撞的逃也似的离开了。
小六蹑手蹑脚的进屋收拾,闭目假寐的白月明嘴角扬起一丝浅笑:“这回咱们至少能清净月余。”
小六怯怯道:“您别老这么挤兑王爷,他也怪可怜的!”
白月明睁眼,熠熠生光的眸子里仿似有星河流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且我说的尽是实话,他的确可怜,那也是受生母欺辱的……”
小六扑通一声跪下,急急斩断她的话:“姑娘慎言,这般大不敬的话可说不得啊!”
“行行行,”白月明转了话头,“他许咱们的那坛酒你明儿记得给搬回来,对了,再给他捎点儿花椒粒子过去!”
小六费解,问道:“想来王府中定是缺不了花椒的,况且王爷素日用膳喜咸甜口,用那玩意儿做伴手礼,是否不太合适啊?”
白月明:“花椒煮水混之以粗盐,可根治他的烂脚丫子!”
小六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点头应是,口中直呼:“小的明儿天一亮就过去,多谢姑娘记挂王爷……”
白月明不再言语,像是沉思,又像是已然睡去。
庆王府中一向清净,永琰未纳姬妾也不用侍女,偌大的王府中除了灶上有两个做糕点的婆子,其余皆是儿郎,哦,除了刘满。
作为贴身内侍,刘满很是合格,眼明手快、干活麻利、知冷知热,针线功夫尤其见长,常与宫中织造局的小姐妹一起探讨技艺、取长补短。自打出宫立府后,永琰衣衫鞋帽便从未假手于他人。
然而人无完人,刘满的缺点就在嘴上,太碎!
永琰眼瞅着他在书案上翻来覆去擦了半个时辰,又将灯芯剪了又剪,差点儿叫火苗燎了眉毛,终于忍不住搁下了手中书卷,笑叱道:“到底何事,长话短说吧!”
刘满得令,立马打开了话匣子:“王爷啊,那钱太傅家的孙女当真与您太不相配,她幼时随太夫人进宫奴才便见过,那相貌真是,哎——虽说女大十八变,可无盐女终也变不成罗敷啊!您已然受了这些年的清苦,就算不寻个天仙般的王妃,也不能将就那样的啊……”
永琰已卷击案,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非议女子容貌,乃是无德;轻贱自家主母,乃是不忠。刘满,你如今好大的胆子!”
刘满像是见惯了他这般模样,虽跪倒在地,面上却仍挂满了不服气,小声道:“是不是主母还两说呢。”
永琰板起脸:“怎地,你还敢违抗圣上的旨意?”
话已至此,刘满也索性豁出去了,嘟囔道:“圣上又不止您一个儿子,总不能老可着您祸祸啊!依奴才看,寿王殿下和那钱小姐最是般配,正好他见儿天的爱跟那点苍阁遗珠腻在一起,只要将这事儿传到圣上耳中,定是得快刀斩乱麻,先为他指了亲事!他虽不着调也是皇后嫡子,想必钱太傅也乐意至极。”
永琰嗤笑一声,又无奈道:“许是本王纵你太过,如此大逆不道之言也敢信口胡说,十鞭,明日不领完便不要来伺候了!”
刘满委屈巴巴的咣咣叩首:“奴才领罚,请您再罚十下,奴才还有些许没讲完呢……”
永琰怒极反笑:“还有甚?晚膳时便见你与暗卫嘀嘀咕咕,又想来编排什么是非?!”
“寿王今夜又去了白月明的小院,而那白姑娘近日在京都内广发拜帖,奴才疑心这其中怕是有猫腻啊!”刘满迫不及待道。
永琰听了这话倒是提起几分兴趣,问道:“她不是一直在闭门默书么,何时广发拜帖了?都发与何人?”
刘满抬头答道:“三日前开始发的,就是她身边那个小六,第一家去了门下侍郎王恒之府上,而后翰林学士、文官清流、世家大族等等,送出好些,说是想借阅各家藏书——对了,咱们府上也有!”
永琰一怔:“咱们也有?那你为何不曾通报?”
刘满理直气壮:“白姑娘跟寿王不清不楚的,咱们可不与她瓜葛,那小六搁门房便让我轰出去了!”
永琰无语,片刻后挥了挥手,道:“莫等明日了,你现下便去将鞭子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