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了,瘦猴仍在抽泣,白月明倒尽最后一滴酒,意犹未尽的咂了咂嘴。
瘦猴几声嗝顿,深吸了口气:“姑娘,您连外屋檐上的蛛网有几层,瞧一眼便知,小的跟了您整整两年啊,您竟全然没在意过吗?”
白月明望了下桌上已有些凝结的汤饼,将筷子递往瘦猴:“别哭了,吃点儿吧,下顿还不晓得在哪儿呢!”
“姑娘——您听我说话了没?”瘦猴嘴里仍在反抗,手却不由自主的伸出接过筷子。
瞧他狼吞虎咽的往嘴里扒拉,可瘦弱的肩膀仍时不时抽动,显然是委屈极了,白月明觉得于情于理应该为自己找补几句,便开口道:“其实也不能全然怪我,你瞧你,身无二两肉,面白无须声音尖细,又搁在那深宫里伺候,任谁想,也得往那方面猜啊,是不是?”
瘦猴顾不得咀嚼,立马还嘴:“小的今年才十四啊!而且,打从前几个月起,我这下颌明明开始生须了……”
白月明细瞧了他,可能是生了,但确实不明显。
干咳了几声,她又强辩道:“那你当初来我跟前时才十二?你们王爷可真放心啊,居然派个半大孩子到掖庭伺候我,万一有什么,你能对付的了吗?”
瘦猴将碗重重搁下:“姑娘,您现在说这话太不近人情了,您进掖庭可是戴罪之身,圣上下旨给您定了三不得,一不得着绫罗、二不得食珍馐、三不得唤女使,王爷为了您,那是殚精竭虑啊,招了好些个幕僚商量一宿,总算是寻了个缝子,派我这个小厮进去,既能为您打点侍奉,又不算抗旨!”
白月明有些不解:“那为何不干脆给我个内侍?你年纪虽小也是个男子,搁宫里能方便吗?”
瘦猴一脸生无可恋,说话也不客气了:“姑娘您何等身份啊,怎可逾制使用内侍?而且,您当小的进宫能瞒过陛下吗?我们王爷在御书房门口跪了三个时辰,又托了翰林院大学士集体上表,这才求到的恩典!”
白月明撇嘴:“我还以为是翰林们托了寿王来救我,没料到竟是反过来的啊?”
瘦猴一时语塞:“嗯——反正大家伙儿都出力了,我们王爷功劳最大!”
白月明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脑袋:“行了,知道了,你快吃吧!”
瘦猴这才缓和了神色,又端起碗。
白月明接着道:“吃饱了你就回寿王府吧,反正我现今已经出来了,以后该怎么过活还没打算,实在顾不上你!”
瘦猴脸上泪痕还未干,听了这话初时不可思议,接着喜极而泣:“姑娘您当真愿放小的回去?”
白月明拿青葱一般的手指在空酒盅里转了一圈,又搁进嘴巴砸吧一下,缓缓道:“真,比珍珠还真!”
窗外斜阳洒在姑娘侧脸,小而精巧的耳廓被照的几近透明,她就那么闲散散的坐着,像是随时会融进暖阳里,再无踪影。
瘦猴本是不解风情不懂愁离的年岁,只突然觉得这般的姑娘似是可怜的紧,又忆起两年来的点滴,她虽一向冷言冷语却从未苛待过半分,掖庭里多是犯官家眷,金枝玉叶们从云端坠入泥潭,免不了满腹怨怼,唯她不同,每日里手不释卷,即便受召出去注经修书,也仍是不卑不亢,仿佛世间一切于她都无关痛痒。人们日日都能看见她,却从未有人看懂她。
瘦猴下意识的放低了声音:“姑娘,您以后一定要多保重,没了小的在跟前服侍,凡事您得多留个心,晚上看书切不可伏案而眠,莫说烛火危险,便是吹了夜风也会受寒的!寻常生活要煮饭要浆洗要采买,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想必您都不甚熟悉,还有,您得先寻个落脚的地方……”
他越说越动情,声音渐渐哽咽,白月明的脸色也变了。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对瘦猴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微笑:“你既如此在意我,那为何还执意要回寿王府?”
瘦猴正在沉浸式煽情,被突然打断了有些手足无措,挠了半天脑袋才拐过弯来:“我——小的不是听您的吗?不是姑娘您说顾不过来让小的回去吗?”
白月明皱了皱眉头,低声呢喃:“方才是我思虑不周。”
瘦猴没听清,却有些着急:“姑娘您是改主意了?”
白月明蹙眉道:“依我看,你此时回去并不合适,倒不如先把我照顾妥当,等我日后想法子去了枷锁,定会给你一份前途!”
这个饼画的过于仓促,便是十四岁的孩子也没能唬住,瘦猴苦着脸说道:“姑娘您要是缺人伺候大可直说,王爷既让小的跟了您,那就一切都听您的!”
见他这个态度,白月明倒是不服气了:“怎地,不信我?”
瘦猴敷衍着摇头。
白月明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我这人向来不妄言,既许了你前途,自是会替你谋划得当!首先,我会出面让寿王将你的身契放还,到时你就是良民了……”
瘦猴一脸天真的打断:“小的身契进掖庭前王爷便烧了,说是为了摆脱干系,自不能以王府家奴的身份入内!”
白月明一顿:“他倒是谨慎——那,你既已是良民,我便给你落户京都,教你读书、助你入仕!”
这下瘦猴彻底懵了:“当真?小的,能去科考?”
白月明满脸轻松,愈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相当英明:“有何不可?”
“可小的只将将识字……”瘦猴既期待又为难。
“人人都称我为点苍阁遗珠,你可知点苍阁究竟是何来历?”白月明不待他答,便自顾自说道,“点苍阁原是前朝皇家书院,乃开国高祖亲立,于前朝作育英才三百余年,自阁中考出状元七十五人,进士无数,至于诗书大儒更是济济如鲫!后因前朝末帝在位时偏宠佞臣、昏聩无道,时任阁主选择了退隐避祸,直至大骊定国安邦方才得先帝诏书重开门户。所以,众人皆道点苍阁学术举世无双,其实赞的多半是从前盛况,自吾师穆先生接任阁主,也就替朝廷教出了九位状元、数百进士而已……”
瘦猴张大了嘴巴:“而已?”
白月明很是满意他这个状态,俏皮道:“怎么样?由我教你,不算低就吧?”
瘦猴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不算,太不算了,着实是小的高攀!您是有大能耐的,怕是就算教块石头,也能令它开花!”
白月明:“嗯——也不尽然,其实永现也在我们那儿呆过半年,他……”
瘦猴生怕又数落出前东家的不是,立马制止:“王爷那是游历,岂能和一般学子相比!”
白月明撇撇嘴,总算是没有再说下去,只反问道:“那你还回去不?”
瘦猴险些将脑袋都摇出重影了:“不回不回,小的就跟着姑娘,若是日后能被人唤声秀才,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白月明被他逗得哈哈大笑:“瞧你这点儿出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瘦猴小脸瞬间垮塌:“姑娘您——”
“哈哈哈,逗你玩呢。”白月明起身站立,“从今往后,你可不要再自称小的小的了,你是堂堂正正的路小六!”
小六到底是个孩子,彼时拘束在王府或大内从未自由舒展过,如今跟着白月明从马行街走走停停逛到潘楼街,小摊小贩针头线脑,瞧着什么都新奇有趣。白月明也是一路走一路看,像是在思忖什么。
终于,杵在柜坊门口盯了许久后,姑娘开口道:“小六,你觉得如今在京都,做什么营生得钱最快?”
小六下意识的摸了下怀中轻飘飘的荷叶包,小声劝道:“姑娘,咱毕竟不是说书的,总不能就靠着吊人胃口赚钱。王爷说的也有道理,那般抛头露面的,实在太损姑娘清誉!”
白月明点头:“那样确实不行,太累嗓子。”说罢,她径直入了柜坊。
小六在身后急得直跳脚:“姑娘,不能进,这是赌场!”
市井之中向来不乏善于察言观色之流,这当中眼皮子最活的除了青楼老鸨,便是赌坊荷官。
白月明甫一入内,大厅左侧便有人疾步上前迎接,可抬头一看是她,却当即愣在原地。
白月明扑哧一笑:“你认识我?”
灰衣荷官连连点头:“白姑娘上晌在马行街慧眼识人,着实神通!”
白月明缓缓踱步,四下张望,大部分赌客都全神贯注盯着眼前台面,也有个别好事之人,偷偷打量她后窃窃私语。
“你忙你的吧,我在这儿随便玩会儿!”白月明不顾身后小六暗搓搓的拉扯,迈步朝里,走到了一桌台前。
荷官不晓得她究竟何意,为难道:“姑娘,我们这儿是腌臜地,您莫不是进错店了?”
这桌台面在整间赌场内算是异数,其它桌都被或赌或看之人围的水泄不通,唯独这边,竟一个客人也没有。
看台荷官右手仅有三指,见白月明凑上来,面无表情的抚着面前头钱道:“小老儿这博的就是眼神儿好而已,无甚意思,姑娘还是移步他处吧!”
白月明嘴角含笑:“巧了,我这人最好的便是眼神儿,咱们开一局吧!”
灰衣荷官还想劝阻,却见店内人流越来越多,瞅着竟似为看白月明而来,索性随了她,做生意么,哪有将客人往外赶的道理。
断指荷官收到眼色指示,也不再推辞,闷声道:“这有白盅三盏,等下小老儿将头钱放进其中一盏,移动三次后请姑娘指出哪个盏内有钱,若猜对了,则赢一注。”
白月明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可断指荷官却未行动,只定定望着她,眼神里的轻蔑呼之欲出。
小六忍不住了,点了下白月明后腰,轻声道:“姑娘,您得先下注!”
“哦,下注,取钱来!”白月明恍然大悟。
小六颤颤巍巍的从怀中掏出干瘪的荷叶包,里头只剩了指尖大小的一粒碎银。
周围一阵压不住的嗤笑,小六耳根烧得通红。
“开始吧!”白月明倒是丝毫不受影响。
“等下等下,这怕是白姑娘全副身家了吧?如此压上实在不妥!”周围总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佯装好心的劝解,想尽方法将气氛炒上高潮。
“对对对,白姑娘乃大名鼎鼎的点苍阁遗珠,岂能用金银俗物来赌,不若姑娘将这银子收回,现场赋诗一首权当下注,也让咱们这些大老粗见识见识文士风采?”大胡子赌客此话说的甚是无礼,却搏了周遭一阵喝彩。
小六气得脸都白了,伸手想扯白月明离开,但被众人有意无意的越挤越远,他个子小身体单薄,挣扎几次无果,拖着哭腔嚎啕:“闭嘴,你们都住口!”
估摸着是担心白月明被冒犯的太厉害会拂袖而去,灰衣荷官急急催促道:“老盛,别磨蹭了,趁姑娘有雅兴,快开!”
断指荷官按部就班的将三盏白盅依次扣下,缓缓把头钱扣在了正中间,而后抬头对白月明道:“姑娘,请看仔细了!”
话毕,双肘持平,仅凭手腕力量快速移动白盅,三次移动总共花费不过一息时间。
饶是知晓他手段了得的赌客也忍不住拍掌赞叹,灰衣荷官颇为得意,笑眯眯的对着白月明解释道:“姑娘选老盛这台着实是看走眼了,他这边儿清静是因为一般人压根赌不来,八指快手可是京都一绝,想必姑娘不常在坊间走动,所以未曾听闻。”
白月明未答他话,只轻轻朝正中白盅一指:“这个!”
众人哄吵着掀盅一看,断指荷官却表情微变,沉声道:“姑娘好运气!”
小六搁人群外蹦跶着往里看:“赢了是吧?我们姑娘赢了!”
灰衣荷官本就想多留白月明片刻,见她一轮猜中,笑得像是自个儿赢了钱一般,连连喊道:“姑娘真真有福之人呐,还想再玩一局否?”
白月明瞧了眼台上的碎银子,道:“再来可以,咱们改个下注的规矩吧,我若赢了,你们赔十注!”
灰衣荷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白姑娘,这恐怕有些不合规矩……”
“点苍阁遗珠都来逛赌坊了,还要讲啥规矩?你这迂人!况且十注才几两银子啊,若是叫了隔壁依云楼的头牌娘子来作陪,怕是一宿便是要销百金啊!”大胡子唾沫星子四溅。
然则这话太过粗陋,直将白月明比作了女妓,周围哄笑声渐消,甚至有人默默拧眉摇首,退出了坊外。
白月明转头望了大胡子一眼,面上不显喜怒,淡然道:“赢了,给我十注,输了的话,无论你们想听吟诗还是作赋,我皆可!”
灰衣荷官重重咽了下口水:“姑娘说笑了,十注便十注,只求姑娘尽兴便好!”
三盅一钱,移三次,以一注十,白月明胜。
三盅一钱,移六次,以一注一,白月明胜。
五盅一钱,移六次,以一注一,白月明胜。
六盅一钱,移十次,以一注一,白月明胜。
……
是夜,八指快手使尽浑身解数,白月明皆胜。
“白姑娘,小老儿认输!”断指荷官起身拱手,身侧的灰衣荷官心痛的无以复加,却还强撑着笑脸:“姑娘实在了得,小的已备齐茶点,请姑娘入后堂歇息片刻!”
小六捧着手中的宝钞笑得几乎开了花:“姑娘,足足四百两呐!”
白月明伸手捻了捻,确定银票没问题,也不由得面露喜色,正想开口,突然门外传出一阵喧闹,隐约听见有人大喊:“白月明,你给老子滚出来!”
小六瞪圆了眼珠子:“完了,王爷来了!”
白月明扶额:“怎么哪儿都有他!”
青蓬柚木马车正停在赌坊大门口,白月明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上前。
“怎么哪儿你都敢进?你咋不上天啊!!”寿王中气十足,怒气未被车厢隔断丝毫。
白月明施施然上了车,寿王瞪了她片刻,却将窗帘掀开半边,对着车外侍卫低声吩咐道:“就是那个挺着肚子的大胡子,别死别残,其它随便!”
侍卫得令,挥手招呼了几人后瞬间隐身于夜色中。
白月明轻叹了口气:“不至于,何必呢!”
寿王昂着下巴咆哮道:“老子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