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夫人眼珠子一转,知她指的是初雪,立马嗤笑道:“白姑娘当真是无礼,竟想往驸马榻上插手,未免太自大了些!”
白月明摇头:“非也非也,我只是想报答夫人这几日的照料,略出绵薄之力为您解决烦恼而已!驸马纳妾,长公主必然要做主安排,可夫人难道就不想送个知根知底,能为着肖家递几句话的人去公主府?”
侯夫人被她一语道出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嘴里却不肯认输:“这便是姑娘眼皮子浅了,吾儿与公主情深义重,纳妾一事定当以公主意愿为尊……”
白月明撇撇嘴:“夫人,说实话吧,这儿又没外人!”
侯夫人一哽,咬牙切齿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能在我这儿指手划脚?怎地,不过是寿王给你些脸,你便觉得自己攀龙附凤是个人物了?!”
白月明没还嘴,只淡淡顺着自己的话题道:“若是送别人,长公主定然不会同意,但初雪不一样,她与侯府守了个大秘密,日后无论放在哪儿,都是个祸患,除非是搁在公主面前,让她亲自看着——如此一来,侯府非但不用脏了手害条人命,反而在公主府又多了个助力……”
她话说到这儿,故意留了空白给侯夫人考虑。
果然,侯夫人神色变幻几番后,又不由自主的瞅了眼门外。是啊,初雪自幼跟着柔贞,家里亲人皆在府中为奴,就此灭口确实有些不忍心,若是驸马纳了她,从今以后她与肖家结成一体,绝不会再有泄密风险,而且如此安排,想那长公主再有不情愿,明面上也说不出拒绝的道理,一举两得!
白月明见她虽一言不发,可面上表情分明是已然动了心。便微微一笑道:“时辰不早了,夫人咱们走吧!”
白月明跟在侯夫人身后,亦步亦趋,倒显得分外端庄知礼。自打她进了厅内,寿王永现便再没错开过眼珠子,直直将她从头盖顶到脚后跟来回打量了八遍,生怕侯府没有将他全须全尾的要求贯彻落实。
肖驸马还算识趣,使了个眼色示意爹娘同他一起回避。
厅内只剩下两人,白月明看着寿王,脸上绽开笑颜,她笑得诚心诚意,两只星眸弯成了月牙儿,朱唇轻启、贝齿微露,嘴角下的小酒窝深不见底,简直能醉死个人。
永现瞧着她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力挥了挥扇子道:“少来少来,老子不吃这套!真想道谢,还不如跪下来给爷磕三个……”
白月明揉了揉酸痛的脸颊,哼了一声:“口是心非!”
永现假装没听见,冲外头大喊了声小六。
小六应声而至,见到白月明完好无损的坐在雕花椅上,眼眶一红,直挺挺的扑了上去,趴在她膝盖上哼哼唧唧起来。盛情难却,白月明别无他法,只能敷衍着拍了拍他后脑勺,以示安慰。
永现不耐烦上去踹了他一脚:“叫你进来哭坟的?”
白月明本人无所谓,小六却极是抵触这种口无遮拦犯忌讳的话,破天荒的在永现面上硬气了一回,不仅转头呸呸呸三下,还顺便瞪了他一眼。
永现作势要打,白月明假装要拦,两人双手伸直了均离小六半米以上,惹得扒着窗沿朝里偷看的侯夫人暗啐一口“一对儿没心肝!”
“赶紧的,把你外衫脱了!”永现翘着二郎腿,指挥着白月明主仆二人,“你的也脱了,换一下,快!”
白月明很顺从的解起了腰带,还不忘抬头夸一句:“永现呐,你可算长心啦!”
小六一脸疑惑,忍不住问道:“为啥啊?干啥啊?”
永现还没开口,白月明上前敲了他一个脑瓜崩:“不换衣裳,难道要姑娘我躺箱子?”
小六撇撇嘴,倒是没再反抗,还主动替白月明戴上了自己的幞头。
眼见拾掇好了,小六刚想往箱子旁边一站,门外老侯爷突然气喘吁吁闯了进来,口中直呼:“寿王殿下请速速回避一下,庆王爷来了!”
永现脸色骤变,一把将小六推进箱笼,顺势抬脚将箱盖踢起。箱内传来一声惨叫“啊啊,我手指头……”
老侯爷倒吸了口冷气,却见白月明竟好似什么也没听见,已低眉垂首的站在永现身后,俨然一副小厮做派。
“小十五奉旨来的?”永现眉头拧成了疙瘩。
老侯爷连连点头:“说是奉圣上旨意来安抚一二,叫明了要见柔贞,驸马正在前头拖延,王爷您先回避吧,万一撞上了怕是说不清……”
永现向来爱跟永琰争锋相对的,但现下也忍了意气,挥手示意下人前来抬箱子,自己带着白月明匆匆往外走去。
老侯爷在后头急忙道:“王爷请转花道走,省得路上撞见!”
永现转身瞪了他一眼,却没有拒绝。
肖驸马佯装镇定的与庆王永琰闲扯了些朝堂轶事,不待永琰提起,又主动告罪,称柔贞郡主原本已将备嫁之物都归置齐全了,现下竟横生波折,因此心中不畅快,郁结得不食不寝,家里人劝了良久才有好转,晌午服了汤药刚躺下,仪容不整的,不适合出面聆听圣上口谕。
永琰对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倒是没为难肖驸马,只拱了拱手道:“既是父皇有心宽慰郡主,那我自然要将隆恩带到,郡主不方便也无妨,我就去她院落外念一遍,让她亲耳听听便也算是亲沐圣恩了!”
这下肖驸马不好再拒绝,而且又想到反正是隔院传谕见不着人,倒不如索性坦荡大方些,省得让他生疑,便点头称好。可随即思及永现他们,担心两帮人马会迎头撞见,正犹豫呢,看到几个下人抬着大箱笼健步如飞的往垂花门走去去,灵机一动道:“府上近日因为和亲一事,库房里的东西抖落了一地,恐怕现在还没归置齐整,不若庆王殿下随我从花道走吧,也能顺便赏下我父亲精心栽培的几株虬枝!”
永琰淡然一笑,道:“大姐夫不必与我如此客气!客随主便,您请带路……”
长平侯府的花园子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永现与永琰正面对面干瞪着眼,随行人等皆屏气凝神的垂手俯首,仿佛各个鞋面上都开了花,好看的让人不忍错眼。
唯有肖氏父子二人正眉来眼去的互相指责,都觉得是对方自作聪明没事儿找事。
“好狗不挡道!”永现跳起来打破僵局。
白月明心下一凉,暗忖完了。
“十四兄好雅兴,竟在这秋意盎然之时来长平侯府逛园子!”永琰见惯了他这副做派,丝毫不以为忤。
“你自个儿不也在这儿站着么?少含沙射影的讽刺老子,装啥大尾巴狼!”永现一见他就本能的抱不住火。可嘴上骂的虽凶,却下意识的双手掐腰,试图用长袖将身后之人遮严实了。却不料正是这个小动作,让永琰注意到了那个腰肢纤细的小厮。
永琰不徐不疾的正色道:“我是奉了父皇的口谕,前来侯府中慰问,不想竟扰了十四兄寻乐,属实抱歉!”
在永现眼中,他这种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实属故意,明摆着用心险恶,就是专门为了衬托旁人粗鄙不堪的——这个旁人当然专指他罗永现。
“就你有正事儿,别人出门全为了寻欢作乐是吧?”永现口中叫嚷得起劲,却没忘记自己作为人形屏风的本分,气势上地晃山摇、肉体上纹丝不动。“老子是奉了母后之名,来安慰安慰大姐夫一家子,怎地,你有意见?”
肖驸马暗松了口,幸好这货还没有蠢笨到家。
眼看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在永现搬出皇后这面大旗后,已有了缓解的趋势,老侯爷讪笑着踏出步子想开口圆个场,不料永琰居然侧身看了看一株三米开外的老藤道:“这便是侯爷精心培植的虬枝?果然苍劲有力,尽显风骨!”
老侯爷下意识的望了肖驸马一眼——你又背着我瞎吹啥牛逼了?
不待父子俩打完眼神官司,永琰又风轻云淡道:“对了,闻听白月明姑娘在府上呢,她学识渊博、见微知著,不若请她来一同欣赏下虬枝?正好也能顺便讨教一二!”
秋风飒爽的花园子里陡然挂过一阵寒风,老侯爷身体僵直愣在原地,已经开始盘算若是现在假装昏倒不知能否逃过一劫。
肖驸马好歹是能跟怡安长公主琴瑟和鸣过了这些年的人,最不缺心眼子,此时硬着头皮上前力挽狂澜道:“前些日子柔贞得知将要出嫁去后夏,对陌生的异国他乡无从了解,因此心里担忧的很,正巧我母亲听说白姑娘博古通今,于外邦的文化礼仪乃至风土人情都知之甚广,便邀了她来同柔贞说道说道,想着就算是临阵磨枪也必能有所收获么!不过现在她估计是早已出府了,和亲一事暂且搁置,我母亲觉得不能耽误白姑娘太久,似乎上午便同她告了别……”
永现面上镇定,心里却叹为观止,还是成过亲的男人会编瞎话啊,佩服佩服!
永琰似乎完全听信他这套,不仅没质疑反而顺水推舟道:“柔贞居然得过白姑娘亲自指点?那一定是受益良多了!我也正好对后夏颇为好奇,不如大姐夫去看看她身子好些没有,不用下跪接旨,我只需同她坐着聊聊便可,大家都是亲戚,没那些讲究的!”
老侯爷一个踉跄,肖驸马脸色铁青的上前搀扶,又是揉腿又是拍背的,只想多磨蹭几息,试试能不能想出别的话来周旋。
永现重重咽了下口水,决定把喷子演到底,直接对着永琰喝道:“人家柔贞一个黄花大闺女,哪能不讲究?就你这刚克死了两个媳妇儿的人,怎么还好意思往小娘子闺房里凑,你安得什么心啊?”
肖驸马心里暗暗鼓掌,骂得好,再接着戳他肺管子,最好能激得你们兄弟二人出去干一架,侯府的围便是彻底解了。
见永琰面色一沉,永现心里涌出几分得意,怎么地,词穷了吧?哈哈哈,来打我啊!
白月明伸出纤纤素指,朝永现腰间重重捏了一把,低语道:“闭嘴吧,别再丢人现眼了!”语毕,施施然从他身后走出,朝着永琰行了个全福礼。
这是永琰头回如此面对面的打量她,脑中那抹曼妙清丽的侧影逐渐与眼前之人重合,她的容貌如同想象中一般超凡脱俗,却又多了一丝鲜活。永琰这才发现,在她身上最亮眼的并非美貌,而是那份睨视万物的自信与蓬勃。
定了定心神,永琰若无其事的回礼道:“见过白姑娘,久仰久仰!”
永现龇牙咧嘴一脸不服气:“老子这般是为了谁?你倒好,自个儿跳出来找死!”
白月明拉下脸,也不再给他留面子,重重道:“庆王是你亲兄弟,遇到了问个好各自走了便是,难道他还能故意拦你不成?倘若不是你第一句话就存心找茬,咱们现在已经上马车了!”
周围一片寂静,老侯爷轻抬眼皮瞅了永现下,心里暗骂竖子误事!
“白姑娘既是侯府座上宾,怎么会做如此打扮?莫非受了怠慢不成?”永琰明知故问,显然是不愿在此时轻易放了他们。
白月明直视了他片刻,婉然一笑道:“庆王爷可否借一步说话?”
永琰倒是没推辞,风度翩翩的伸手做了个请。
倒是永现一脸不放心,跟在后头唧唧歪歪不停,直到白月明转身瞪了他一眼,才悻悻停下脚步。
“白姑娘,我并非有意为难,只是——”永琰率先开口,态度柔和,但话里有话。
不等他说出缘由,白月明忽而靠近,两人身高差距显著,姑娘吃力踮着脚才将将把下巴贴在他肩头。这距离着实太过亲密,永琰下意识想要回撤半步,脚下却像生了根,完全挪不动。
“我看过殿前司卷宗,昭靖王死因存疑!”白月明似是压根没体会到永琰心中翻滚的波涛,轻声说完这一句,便自然而然的退回两步开外。
永琰稍稍低首,胸前仿佛还残留着她的气息,然而此刻内心旖旎全无,脑中只反复循环着一句话——昭靖王死因存疑!
皇长子永瑞,生母皊妃,永琰唯一的亲哥哥,曾是弘文帝众多儿子中最耀眼最令人期待的明日之君,却在弱冠之年离奇殒命,谥号昭靖,享太子丧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