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仔仔细细将书案擦的一层不染,又给黄铜灯盏里续好油,接着再把姑娘的书籍手稿一本本依着原样放回去,镇纸压在她临走时翻的那页。
一切收拾妥当,仍觉得少了些什么,认真思索了片刻后,小跑着出去,不一会儿,端回来一碟果脯一碟点心并一小壶金玉露。刚才见坛子里还余了大半的酒,他便叮嘱王婆子明天记得用黄泥将坛口封好,要不然日子久了串味儿,姑娘回头定是要嫌弃。
这七日里,小院儿和往常一样井井有条,只是小六越发落寞,他本想专心温书的,毕竟姑娘将往后三五年的课业都给他规划好了,可闷头看了几日,着实一个字都没记住。心里总记挂着姑娘是不是该起了、姑娘是不是要添水了、今日王婆子做了腌鱼甚是重口要不要再给姑娘熬个甜羹?
昨日夜里,他正迷迷糊糊睡着,忽听到外头呼啦啦一阵响,来不及多想的便气鼓鼓起身下床冲去了书房,定是姑娘又踩着方凳去扒拉高架上的书呢,被砸了那么多回,还是不长记性!可随手一推开门,他只瞧见案上的烛火被突然刮进的风吹得抖了抖,整个房间寂静的让人窒息,唯一稍有生气的便是那跳动的火苗。是了,姑娘已经不在了,小六尚且不能理解何为巨大的悲伤,但心里堵堵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姑娘是个油盐不进且向来自顾自的人,他曾以为自己得为她操心劳力一辈子,就像个花匠,精心伺候着她,静静欣赏着她,只求她能尽情舒展枝丫,却不想如此轻易便被丢弃了,失落到最底端,怒火逐渐燃起,小六无处发泄,在夜色中嚎啕大哭。
现下又是深夜,小六没精打采的坐在院中走神,他有一肚子话想叨叨给姑娘听,近日里京里又出大事件,庆王新定继妃钱氏居然又死了,说是急病暴毙!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庆王已经背上克妻煞星的恶名了,听闻朝中还有言官上书弹劾,言语间甚是不恭敬,说庆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府中还曾出过通房丫头一尸两命的腌臜事儿。小六费尽心思的打听着一切细节,只想回来声情并茂的给姑娘演绎一场热闹,可书房里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他开始反思自己是否天生贱骨头,不伺候个人便活不下去了,若真是如此,那往后又该如何,难道去自卖自身再回寿王府?可是他看丢了姑娘,恐怕落到王爷面前连个全尸都不能留,呜呼哀哉!
正沉浸在深深的自艾自怜中,肩膀突然被人敲了一下,小六猛一哆嗦像炸了毛的猫,腾空跃起三尺。
“啧——”永现有些尴尬的收回扇柄,“做啥亏心事了,吓成这样?”
一见是他,小六哆嗦的话都说不利索了:“王——王爷您——您这大半夜——”
永现啐了他一口:“老子何时白天来过?”说着便迈步要往书房进。
小六赶紧上前阻拦:“姑娘今儿不方便——她睡了!”
永现瞧了瞧里头耀眼的烛光,斜眼看他。
小六又支吾改口:“她——她累了!”
永现不耐烦的使扇子在他脑门敲了一下:“你哪儿学来的这窑子里做派,难不成老子搁这儿还得给你赏钱才能进门?”
其实自打上次被怼了那么一回,他便再没登门过,如今又主动找过来,面子上还是有几分下不来台,因此故意说出些恶心话,想激得白月明自个儿出来。
可等了许久也不见屋内有动静,反倒是小六一直在筛糠般的哆嗦,心下顿时起疑,脚步顿住,嘴里若无其事对小六道:“累了?她近日又默书不少吧?”
小六缓了口气,强装镇定的点头。
不料趁着他一分神的功夫,永现迅速迈开大步,一脚踹开了书房的门。
屋内陈设简单,一眼便能尽收,可永现仍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一周,而后,他转头阴恻恻对着小六道:“三句话解释不出缘由,便头七那日再回来仔细告诉我!”
小六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口中呜咽着讨饶。
前院里王婆子和老头儿听到有动静,两人相互扶持着提个灯笼想过来看个究竟,第一眼便看到趴在地上的小六,正想惊呼,又见冷冷站在台阶上的永现。
老头儿一怔,将将想要开口,王婆子动作迅速的一把扯过他,老头儿随即会意,两人跌跌撞撞撤离现场,还很懂事的熄了灯笼。
小六眼见着最后一丝求生的希望破灭了,只能努力镇定神志斟酌措辞:“姑娘拜访长平侯府,柔贞县主不想去后夏和亲,姑娘便替下了她!”一口气说完,心里一松,默默数到一二三句,正好啊。
要说永现也是个人物,就这么短短几息之间,来龙去脉便理清了,仰天长啸一声后,对着小六无奈道:“她是活够了吗?竟然敢顶替和亲郡主?!”
小六是先得了白月明指令的,因此对这个事儿极有信心,安慰永现道:“王爷勿恼,咱们姑娘都筹划好了的,连怡安长公主都被说服了,绝计不会露馅,只等着去后夏当贵人便好!”
永现像被抽了脊柱神经的大鲤鱼一般,哗啦啦瘫软在地:“这是怎么就失了疯,为何要这般行事?”
小六只当他是不放心,又劝慰道:“王爷放宽心,这事儿咱们姑娘都筹划妥当了,连怡安长公主都同一起遮掩,必能顺顺当当!日后姑娘去了后夏,天高皇帝远,那便是完完全全得了自由,况且姑娘也说了,她一直向往后夏,想去那边看看点苍阁前身呢……”
永现白了他一眼,有气无力道:“你当我为何事而来?钱氏陡然死了,我心下高兴的很,想着便是小十五再不如意,那丑女也不会如白月明所说那边归了我!本想着立马过来杀一杀她威风的,可还没动身,便听到御史台趁着此事几乎将小十五告成了筛子,父皇为了平息众怒,下旨让小十五去刑部历练,还特意写明了让他“先知法而后治家”,庆王殿下的脸可是丢尽了!我这才惊觉白月明当初分析的倒是有些在理,这事儿无论原由是何,总归会被母后拿去做了筏子——可是,方才又出了个大事儿,袁海生将结发夫人杀了!!父皇震怒之下给了口谕,让小十五去彻查清楚,这便是妥妥的杀鸡给猴看啊……”
他这囫囵倒吞一番话,信息量太大,小六一时不甚理解,悻悻问道:“这与我们姑娘有何牵连?无论是庆王爷或者小袁大人死了媳妇儿,都与我们无甚干系啊!”
永现再找不到其他可以倾诉之人,只得耐着性子与小六剖析道:“袁海生本是为柔贞送嫁的使者,如今摊了这等人命官司,已被殿前司看押——圣上在这个时机派小十五去刑部历练,并协同办理此案,那便是故意在敲打他!我方才还想着,如今桩桩件件都与白月明所料背道而驰,想与她探讨一二呢,不想她竟自寻死路、自陷囹圄,咱们现在若不赶紧想想法子,怕是明日天一亮小十五到了长平侯府,白月明便得身首异处了……”
“啊,为何?”小六虽然刻意加重疑问语气,表情上却一派掩不住的鄙夷,显然是当永现是在危言耸听。
“袁海生摊官司了,和亲一事暂停了,你说,你那困在侯府的姑娘,要怎么全须全尾的逃出来?”永现面色凝重,一字一顿问道。
这话一出口,小六便笑了,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和亲之事黄了,那我们姑娘便不用代嫁去后夏了,为何还要逃?回头我赁个马车去将她接回来便是!”
永现亦是一副看傻子的表情:“她这个代嫁,但凡传出去一点儿风声,就够长平侯府满门抄斩了,你觉得肖家能买卖不成仁义在,二话不说就放她走?况且小十五明日定会去长平侯府传达旨意,代为安抚慰问,届时柔贞郡主能不接见吗?白月明定会被当场拆穿,罪无可赦!”
小六昂着头努力思索片刻,反驳道:“王爷您许是多虑了!其一,柔贞郡主乃是未出阁的小娘子,即便庆王爷前去抚慰,也不一定非得她亲自出面相迎。其二,咱们姑娘自进京起,从未与庆王爷打过照面,他一直恪守夫纲于府中守制呢,便是明日里他真与姑娘面对面了,也一定认不出来啊!”
永现听他这么一解释,顿时松了口气,可片刻不到又想起了什么,勃然大怒,蹦起来狠狠敲了小六一个脑瓜崩:“他是没见过白月明,可他从小看着柔贞长大,能认不出来吗?你他妈猪脑子啊!”
“啊——哦!”小六被打得头晕目眩,恍惚间直觉得王爷所言甚是有理,姑娘已是大难当头,这回怕是小命难保,晕晕乎乎的不知所措,只能又呜呜哇哇的大哭起来。
“小袁大人因私事耽搁,那便换个使者就是,为何要因此搁置和亲事宜?”长平侯夫人自打放走了亲闺女,便日日盼望着能锣鼓喧天的将白月明送嫁,省得夜长梦多。
可惜事与愿违,朝堂之中寒门士大夫此时激进的很,不仅铁面无私的张罗着明审清袁海生杀妻案,还言之凿凿道柔贞郡主和亲有失大国风度,大骊朝明明具有将后夏纳归囊中的实力,为何偏要假惺惺的虚与委蛇,让人看轻?自古以来,和亲皆是以女子美色与朝廷尊严为诱饵,引别国掉以轻心,以求宏图霸业,可如今大骊朝完全不需如此啊,后夏兵不能行、马不能骑,被人吞并乃早迟之事,大骊何不索性派出铁骑,只需一战而已!
此等主战言论原本一直被以世家大族为主的守成派强烈抵制,原因很简单,大骊如今虽国库充足、兵强马壮,然则百姓真正安居乐业也不过近二十年的事儿,因连年动荡而折损的人口尚未恢复如初,远远未达到可以恩泽九州的盛世程度。如今当务之急是夯实基础,而非再次陷入征战的漩涡。
外院一阵喧哗,白月明睡眼惺忪的由初雪搀着着起身,这丫头今儿是真紧张了,手忙脚乱的将白月明左右鞋都给套错了。
“怎么了啊?”白月明两只脚后跟互相搓了一下,将绣鞋蹬掉。
初雪正想埋怨她找事儿,却发现是自己弄错了,只能忍着气又蹲下来重新给她穿。
“到底怎么了?”白月明索性将脚抽回去,盘腿坐在了床上,摆明了一副非暴力不配合。
初雪开始闷着头不回答,赌气般的伸手扯了一下白月明膝盖,虽然手上轻飘飘的没使力气,但这个举动已全然失了做婢女的分寸,白月明也有些恼了,指着她喝道:“有事说事儿别乱划拉,我可是会武的,别逼我动手啊……”
初雪被这么一呵斥,浑身的劲儿像是散了,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低声呜咽起来:“白姑娘您这么能耐,会回天之术吗?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啊——明明全都计划好了的,怎么会这样啊?!”
白月明无奈的着看着她,感情用事的人就是这样,遇事儿了不先想辙反而哭哭啼啼、自暴自弃,着实蠢笨烦人!
“到底出了何事,你不讲清楚原委,便是在这儿哭瞎了眼也没用啊!”白月明本不想再搭理她的,可毕竟人在屋檐下,多打听少出错,只能耐着性子询问了。
“圣上定下的亲使小袁大人出事儿了,和亲一事怕是要搁置——白姑娘您去不得后夏,我也——哎,反正是一切都不成了!”初雪拖着哭腔,答的颠三倒四。
白月明蹙眉:“小袁大人?礼部尚书袁同望之子袁海生?他能出什么事儿竟闹到会搅黄和亲的地步?他去杀人家后夏使者了不成?!”
初雪提起他,便是一脸愤恨:“不是后夏使者,他杀了自己的结发夫人!如今人已经被关起来了,陛下亲口说了要严惩呢——听说朝中原本就有好些个大官儿不同意和亲,现在借着小袁大人这个事儿闹得沸沸扬扬,陛下无奈,方才派人给咱们侯府下了口谕,说是让暂缓备嫁事宜,前院的人都说了,这个暂缓就是黄了,只不过碍于后夏人的脸面,不能直接取消!”
她嘚嘚说完,白月明便瞬间明了,与后夏和亲一事在朝堂上本就有很大争议,守成派与主战派明面上辩的是大骊今后的发展方向,实则是在暗中角力朝堂之上的绝对话语权。如今守成派的明日之星袁海生背了人命官司,朝中主战派定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小袁大人危矣。
白月明心下叹了口气,可这事儿若不处理好,自个儿恐怕得死在袁海生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