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璀璨,画舫上一盏孤灯映着湖波荡漾。
席上酒菜渐冷,小六适时递上白绢,白月明悠然拭手,并轻声打了个饱嗝,道:“永现呐,何至于此?”
寿王似是醉的抬不起头,只低低呢喃:“何至于此——这话该本王问你吧?”
小六使了眼色,船上侍女利落的随之退下。
白月明眨了眨眼,瞅着湖中月色有些失神,竟不由自主的想要伸手去捞,寿王赶紧起身想要将她扯起,却见她只遥遥挥手,却连指尖都未碰着水面。
寿王有些尴尬,只得顺势毫无体统的跌坐在船沿。
片刻后,白月明道:“永现,我如今有银子了,明儿会张罗个小院落脚,你就放心吧,别老跟着我了!”
寿王抹了把脸,嘴硬道:“你少给自己面上贴金,老子何时跟你了?只不过怕你毫无底线的有辱斯文,这才……”
白月明打断:“我身无分文被放逐,就是陛下最后一个羞辱,我便是当街乞讨又与你何干?你既不能出钱养我,那便别来叨扰我,如今闹得满城沸沸扬扬,岂不是折了我的面子?”
寿王气得眼珠子通红:“你没脸还能怪到老子头上?你自个儿一出宫门,尽干下三滥的勾当,还好意思说我?!”
白月明心平气和道:“彼时我已和你说的非常清楚,我是戴罪之身,点苍阁死走逃亡,如今只剩我一人,那便只能由我来承担陛下怒火,你既是臣又是子,于情于理,都不该也不能帮我!可你偏扭扭捏捏跟着我,看我钱赚到手了就煞星般蹦出来,还狐假虎威的非得架着王府马车,你觉得这样就能让旁人觉得我有靠山,不敢欺辱了?”
寿王不平:“我这也是不忍点苍阁墙倒众人推!”
白月明翻了个白眼:“这便是你的愚钝,如今局势,落井下石之人越多,我方能活得越久,反之亦然!你以为皇帝囚我这两年,当真是为了勘察老师死因,追查前朝余孽?放屁!他就是想要宣誓龙威,给芸芸众生瞧清楚了,当朝士人皆天子门生,管你饱读诗书、管你满腹经纶,倘若皇帝陛下不乐意给你脸,你便是蝼蚁!读了两卷书便想逞口舌之快把持朝堂,呸……”
寿王被她这番不大敬的言辞瞬间惊醒,直扑过来想要捂她嘴:“休得妄言,你吃醉了?”
她毫不在意的一扭头:“得了吧,你都安排咱俩搁水面上漂着了,还能叫他听去?我都想清楚了,如今非得诏不能离京,也不晓得会困在这里多少年,还是先考虑婚配吧!”
“啥?”寿王惊得差点掉了下巴:“这个时候,你居然想嫁人?!”
波光粼粼间,素衣红唇的白月明笑得如同妖孽一般:“有何不可?依大骊律,女子只有婚配后或年满三十自梳,才能自谋营生,我等不急到三十岁了,还是嫁人方便!寻常官宦肯定是不敢娶我的,我应寻个商贾之家,像我这种有美貌有名声有学识却毫无根基的女子,商户肯定十分乐意,想必陛下为了彰显仁德也不会为难。”
寿王面色阴沉:“你打算谋何营生?”
白月明理直气壮道:“开书院啊!”
寿王气结:“早知你多活这两年便是为了再去作死的,老子何必煞费苦心?”
白月明:“王爷既然已费了那么多苦心,想必也能送佛送到西,您对京都了如指掌,不若替我找个合适的夫君吧!最好能有钱点儿年轻点儿,相貌上我倒没有什么要求,但是太丑了也不行,还有,别太胖,瞧着……”
寿王再也绷不住了,险些将船底踹出窟窿:“滚滚滚!”
更鼓已敲足三下,弘文帝仍俯首于案牍,登基三十载,他向来习惯如此。
大骊朝的开国皇帝罗谦本是前朝皇商,因胸怀伟略、不满苛政,囤粮募兵揭竿而起,苦心征伐十余载后终得黄袍加身,传闻罗谦战乱时曾深陷险境,幸得坐骑黑色马驹忠心护主方才保住性命,故而定国号为骊,感恩天赐神迹。大骊王朝初始极其艰难,北有外敌侵扰、南有诸侯割据,饱受横征 强敛与战火洗礼的中原大地则是民不聊生、百废待兴。登上皇位的罗谦顾不上享受胜利果实便热火朝天的投入到了生产建设中,待到国家稍有起色,罗谦已是耳顺之年,这才惊觉膝下子嗣荒凉,养育成人的儿子仅仅两名,还都资质平平不堪重任,如今想着再生新的显然有些来不及了,幸好长子侧妃所出的小皇孙聪慧异常,罗谦并一干重臣皆对其予以厚 望,自八岁被册封为皇太孙后,便由罗谦亲自教养,十岁即 陪坐金銮殿听议国事,十五岁登基后,年号安康。他励精图 治、知人善任,大骊王朝逐渐国泰民安,便是如今的弘文帝。
掌灯太监鼓足了勇气催促道:“陛下,请您先行休憩吧,明儿还有早朝呢,龙体要紧!”
片刻后弘文帝抬头,拧眉问道:“她上午闹了那一通还未消停,傍晚又去了赌坊?”
太监怔了一下,立马想起他所问何人,急忙回复道:“确实如此,殿前司方才来报,姑娘在赌坊还赢了四百两银子!”
“嗬嗬——”弘文帝怒极反笑,“这还胆敢来报?就由着她祸乱京都吗?!”
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俯身回道:“陛下未降旨,奴婢们也不晓得该不该拦,只能跟在一边监看着,请圣上恕罪!”
弘文帝大手一挥:“去去去,全斩了!违例设赌本就不可姑息……”
太监愣了下,到底没敢反驳,重重磕了个头:“谨遵圣命!”说罢便匍匐着爬出去准备传令。
不待他张口,弘文帝又喝道:“滚回来!”
太监忙不迭的回身周转,盘旋了三圈以后又返回弘文帝脚下。
“算了!”皇帝不晓得想到了什么,嘴角噙了丝冷笑,“随她折腾去吧,反正丢的也不是朕的颜面!”
“是是是!”太监谄媚的随着大笑,“陛下英明,总归那姑娘是个罪人,不知礼义廉耻想来也是必然!”
弘文帝闻言板起脸:“放屁,穆先生的关门弟子也是你这种狗东西能随意指摘的?”
太监惊慌失措的磕头认罪,弘文帝不耐烦的甩了甩手。
此时的庆王永琰也未入眠,正一身劲装踏着月影舞剑。
当朝太祖罗谦吃了儿子少的亏,因此在挑孙媳妇儿的时候尤其看重女方命格,弘文帝本与诗书世家陈郡谢氏的长房独女谢雪娘青梅竹马、情深意长,可太祖爷招人一算,发现宣威侯家嫡长女齐妍出生寅时命带天乙贵人星,最利子嗣,二话没说便给聘来做了皇太孙正妃。齐皇后也用实力证明了太祖爷的眼光,虽与弘文帝从未传出什么帝后恩爱的佳话,可孩子足足生了六个,五子一女。皇三子永珲与怡安长公主为双生儿,后诞下皇五子、皇七子,这俩孩子命运不济,均未满周岁便不幸夭折,可齐皇后毫不气馁,又拼出了皇九子永琏,皇十四子永现,最终成人的共三子一女,乃是全凭生育能力稳坐后位的典范。而被弘文帝视为红颜知己的皊妃谢雪娘与之相比就差远了,虽在弘文帝的偏爱下如愿诞出皇长子永瑞,可惜备受宠爱的永瑞福薄寿短,于安康二十一年意外离世,如今膝下仅剩排行十五的庆王永琰一子。而自从永瑞死后,弘文帝与皊妃之间像是横了扇冰封的屏障,再无往日亲昵。
说来也怪,永琰自幼聪慧机敏、端方雅正,更兼能文能武、博识强记,相貌上也是将弘文帝与皊妃的优点承袭彻底,剑眉星目挺鼻薄唇,修长挺拔如玉树之姿。束发之年便被人交口赞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痛失长子后,弘文帝对其却是不冷不热,甚至不顾皊妃反对定了毅勇将军家那个患有胎疾、药石无医,常年缠绵病榻的独女为庆王正妃。王氏过门次日便撒手归西,只空空落了个元妃谥号。世人皆叹庆王命苦,就连一向瞧他不顺眼的寿王永现都曾感慨过“小十五真是倒霉,连娘子的模样都没看清楚便成了鳏夫!”但永琰却未流露过半点不满,甚至主动请旨为亡妻守制三年,从此庆王府闭门谢客,永琰戴孝茹素、深居简出。
一黑衣暗卫刺破夜色穿出,快走两三步后单膝下跪,回禀道:“今日白月明被陛下放还,寿王于闹市中为其解围两次,当下他们还在宜园湖中私会!”
永琰轻轻蹙眉,手中招式却未减慢半分:“只让你等查明她于何处落脚而已,与寿王何干?”
暗卫语塞:“属下——”
永琰一套舞完,屏气收剑,面无表情道:“你且记得究竟是在为谁效命,若就将心思放在那些阴私伎俩上,便只去回了母妃便罢,本王不想听!”
暗卫额上沁出冷汗:“属下知错!”
永琰不置可否,反手将宝剑入鞘,修长清隽的身影被月光拉的细窄。
他人已入黑暗,声音遥遥传来:“如今点苍阁只余她一个,你们盯紧点儿,若有故旧前来联系,立刻报上!”
“是!”暗卫点头听命。
“倘若她有什么难处,你们当帮则帮,注意别露了身份便是!”永琰又补了一句。
暗卫有些吃惊,疑惑抬头,却也不敢追问原由,只闷声道:“遵命!”
永琰贴身侍从刘满踏着小碎步跟随在他身侧,悄声道:“王爷您这是为何?她那种身份由不得您心软,莫要触了圣上逆鳞!”
非但没有恼他多嘴,永琰还耐心解释道:“好歹是穆先生膝下唯一的女弟子,突遭覆巢之祸已是十分可怜,若能雪中送炭,岂可袖手旁观?”
刘满眼珠子一转:“王爷,听说那位白姑娘十分貌美,若不然寿王也不会神魂颠倒……”
永琰蹙眉打断:“得了,越说越不成体统!”
白月明裹着永现的裘领大氅侧坐在船尾的雕花栏杆上,船身因着湖面细波荡漾,她也随着节奏轻轻摆首,时不时还对着手中酒壶浅咗一口,简直舒适惬意至极。
舱内的永现已有八成醉,昏昏欲睡间嘟囔道:“赶紧让小六带你找个客栈歇息吧,一个姑娘家家的,跟我这儿过夜算是怎么回事?”
“要走你走,我就想在这儿呆着!”白月明亢奋了一天,现下声音有些沙哑,“好久没见过太阳自由的升起了,我得看看日出……”
永现扯了扯自己单薄的衣衫,啐道:“冻死你!”
夜色朦胧月光轻柔,永现抬眼望去,白月明仿似变成了一张剪影,风姿绰约、亦真亦幻。他不由得生出几分柔情,细声问道:“你还难过吗?”
半晌,白月明才答道:“我并不晓得难过是种什么感觉,但我经常忆起从前的日子,很是怀念,却总也分不清怀念的究竟是整日埋首故纸堆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还是其它人或事……”
永现深吸了口凉气:“讲真的,我最是讨厌你这点,虽然无论看到何人何事都能洞若观火,可你对谁都是有口无心,甚是凉薄!”
白月明一脸无辜的扭过头:“看东西用的是眼睛,为何牵扯到心?再说了,自古天家最是无情,你又何来立场指责我?”
永现又被踩了尾巴:“老子无情,无情还救了你八百次?你就是无心,尤其缺良心!老子这辈子最烦的就是你跟小十五,都他妈木头人一样,看起来光风霁月的,其实一肚子坏水,不忠不孝无情无义……”
白月明见他越扯越远,索性不再搭理,只转头又痴痴望向湖面倒映的月影。
永现自顾自骂了许久,好容易泄了愤,忽而像是想起来什么正事,凑近白月明身旁沉声道:“若是我问你,穆先生当年究竟为何那般,点苍阁到底有无窝藏余孽,你会如实作答吗?”
白月明丝毫没有犹豫,点头道:“会啊!”
永现没料到她如此干脆,错愕之余难掩激动,颤声道:“当真?那你快些跟我说说!”
白月明:“现下还不知道,待我查清楚了第一个告诉你!”
永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