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们聊到芝诺关于人类知识圈的比喻，这个比喻很有名。这位画圈圈的芝诺是一位有名的数学家兼哲学家，比苏格拉底早出生二十多年。芝诺的学术观点主要记载在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当中，他对后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在数学上，芝诺的思想启发了另一位在柏拉图学园求学的年轻人——欧几里得，并且催生了一本很有名的专著——《几何原本》。欧几里得后来有个学生阿基米德，他说过一句特有名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在哲学上，芝诺的贡献主要在于辩证法，黑格尔把芝诺称为辩证法的创始人。
但是，我接下来要讲的芝诺不是那位画圈圈的芝诺，而是一个塞浦路斯人，他出生的时候，亚里士多德刚刚离开马其顿到柏拉图学园学习。芝诺是一位商人，后来转行做了哲学家，他不喜欢一个人默默“打野”【1】，他喜欢“团战”。在做学问的过程中，芝诺把团战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创立了斯多葛学派，是自然法理论实质意义的奠基者。
不美丽的犬儒学派
在聊斯多葛学派之前，我们要先聊一聊另一个著名的学术团队：犬儒学派（英文是cynicism）。
“犬儒”这个词听起来不是很美丽，它的意思也不美丽。有人说，cynicism这个词源于犬儒学派奠基者安提斯泰尼常在一个叫kynosarges的体育馆发表演说，而“kynos-”这个词根的意思是“犬”。也有人说，犬儒学派的精神领袖第欧根尼的外号就是“狗”。所以这个学派的名字就和希腊语词根“cyn-”（犬的）联系上了。现代英文当中有很多词来自希腊语、拉丁语和日耳曼语，cynicism（犬儒主义）来自希腊语，canine（犬的、犬齿的）来自拉丁语，hound（猎狗）来自日耳曼语。相比来说，希腊语显得最有档次，拉丁语次之，日耳曼语则最“接地气”（咱们小学时学的dog、fish、cat都是从日耳曼语来的）。
汉语中“犬儒”这个词貌似也是日制汉语，第一次出现大概是在寺门静轩1831年写的《江户繁昌记》里面。寺门静轩的名气不小，他身处日本幕府时代末期，在日本儒学界的地位大致相当于北尾重政在浮世绘中的地位。但是，寺门静轩所说的犬儒和cynicism没啥关系，他把犬儒用作和人儒相对的概念。人儒是指那些有人性的儒者，相对的，犬儒指的是那些穿着儒者马甲的冒牌货。
日本1862年出版的《英和对译袖珍词典》里，cynical被译作“犬性的”，仍然和犬儒主义没啥关系；1873年出版的《增补订正英和字汇》（第1版）里压根没有cynicism这个词条，1882年出版的第2版当中出现了cynicism这个词，被译作“犬儒教”；1888的《英和辞典》把cynicism译作“犬儒教的主义或其行为”。清泽满之1893年出版的《西洋哲学史讲义》里，在哲学意义上使用了“犬儒”这个词。西田几多郎1911年出版的《善的研究》当中，犬儒被正式用来指代安提斯泰尼所创立的犬儒学派。【2】
在清朝末年，犬儒学派就引起了中国学者的关注，严复1895年在他翻译的《天演论》中把犬儒学派称为“什匿克学派”。【3】到20世纪上半期，中国出版的一些关于古希腊哲学史的著作中提到过犬儒学派，黄方刚所著的《苏格拉底》一书中，称之为“傲世派”，罗忠恕译的《希腊哲学》则译为“犬园学派”。【4】“犬儒学派”这个译法似乎是从20世纪下半叶才开始通行的。
安提斯泰尼和第欧根尼
犬儒学派的创始人安提斯泰尼是雅典人，苏格拉底的学生，按辈分的话他是柏拉图的师兄，亚里士多德得叫他一声师叔。苏格拉底的死对柏拉图和安提斯泰尼都产生了很大影响，柏拉图开始了长达12年的游学历程，安提斯泰尼则转向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哲学立场。
也许是雅典的失败，也许是苏格拉底之死，也许是他不喜欢哲学的诡辩，使得他在已经不再年轻的时候摒弃了他从前所重视的东西。除了纯朴的善良而外，他不愿意再要任何东西。他结交工人，并且穿得和工人一样。他进行露天讲演，所用的语言方式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也都能理解的。一切精致的哲学，他都认为毫无价值；凡是一个人所能知道的，普通的人也都能知道。他信仰“返于自然”，并把这种信仰贯彻得非常彻底。他主张不要政府、不要私有财产、不要婚姻、不要确定的宗教。安提斯泰尼说过：“我宁可疯狂也不愿意欢乐。”【5】
安提斯泰尼和他的师弟柏拉图一样，也有一位声名显赫的学生，他的名字叫第欧根尼。第欧根尼和亚里士多德所处的时代大致相同。第欧根尼出生的时候，中国正处在战国时代，当时李悝正在埋头写《法经》，这本书后来成了中国第一部比较系统的成文法典。
第欧根尼是个富二代，他老爸是搞金融的。也许是觉得资本市场赚钱还不够快，第欧根尼的老爸想到了一个赚快钱的好方法——涂改货币。这方法成本低，利润高，见效快。有很多人受第欧根尼老爸的启发，转行去做这门生意。后来有人写了一本副书名叫“赚大钱方法大全”的书，把这个方法收录了进去。这本书直到今天依旧很流行，全世界所有的国家都流传着此书的不同版本，巧的是这本书的主书名在所有国家都一样——“刑法”。
第欧根尼深得老师安提斯泰尼的真传，他摒弃了普通人追求的快乐，选择了一种在普通人看来非常疯狂的方式来放飞自我。他住在一个大缸里，吃喝拉撒都在光天化日之下。第欧根尼干的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在晒太阳的时候对亚历山大大帝毫不客气，说了那句著名的“站到一边去，你挡住了阳光”，而亚历山大不但忍了，还说了句：“假如我不是亚历山大，我一定要做第欧根尼。”
第欧根尼的观点和当代对犬儒主义的理解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相反。他推崇“德行”，认为与“德行”相比，世俗的财富无足轻重。第欧根尼追求的是一种从欲望中解脱出来的道德自由，所以第欧根尼式的放飞自我是一种很“高大上”的精神自由。如果真的理解了第欧根尼的道德追求，我们就有机会不受人世间各种诱惑的影响，而专注于追求精神上的自由。
可惜的是第欧根尼的这本“好经”被后人念歪了，犬儒主义后期的发展背离了其开创者的意思，变得玩世不恭、愤世嫉俗。好在第欧根尼对“德行”的追求被斯多葛学派继承了下来，经过芝诺的发展，成了斯多葛学派核心观点的重要组成部分。
斯多葛学派登场
斯多葛学派接受了第欧根尼追求“德行”的传统，不过他们将其称为“善”。达到“善”的唯一途径就是顺从自然的生活方式，这种为善而善的生活方式，能够让人们不受世俗纷扰的影响。
斯多葛学派进一步提出了以“克欲”为内容的道德标准，以“内心”为归宿的自由意志论。说到这里，是不是觉得这话有点耳熟？是不是觉得这意思好像在哪见过？有这感觉就对了。有个中国人在芝诺生前两百多年就写过一本专著，把“道法自然”的道理讲得很深刻。这个中国人叫李耳，也就是老子，那本专著叫《道德经》。但是，斯多葛学派和道家在某些哲学观点上的不谋而合，并不意味着他们的立场和观点完全一致，二者的差异也不小，有学者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感兴趣的话可以找来读一读。【6】
斯多葛学派的成员大多是苏格拉底的推崇者，他们思想体系的核心是“自然”，“自然”不仅是秩序，也是理性。理性统治世界，而且无所不在，人也不能例外。所以，斯多葛学派提出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推论：
其一，既然自然法则统治万事万物，那么自然的生存就是理性的生存，所以自然法就是理性法；
其二，既然所有人要遵循共同的自然法则，那么所有人就都拥有共同的理性，所以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尽管人与人之间存在地位、天赋和财富等方面的差异，但是人人都拥有维护自己尊严的权利，正义的法律应当认可并维护这些权利。
这下知道斯多葛学派有多厉害了吧。而且，斯多葛学派的贡献不仅在法哲学层面上，所有权、公司和契约思想都可以追溯到斯多葛学派的理论。
芝诺带领他的门徒为斯多葛学派的理论开疆拓土的时候，也是马其顿帝国分崩离析的时候。亚历山大死后，马其顿被托勒密、塞琉古、安提柯一世一分为三。除了马其顿本土和最远的印度以外，亚洲部分由部将塞琉古继承，这就是后来和罗马的庞培、克拉苏等人征战不休的塞琉古帝国。埃及由部将托勒密继承，这就是埃及的托勒密王朝，这个王朝延续到埃及艳后克莉奥佩特拉嫁给恺撒为止。安提柯一世在小亚细亚和叙利亚建立了短暂的统治，但很快就被另外四个将领击败。对印度领土的控制也只是昙花一现，在塞琉古一世被孔雀王朝的第一个皇帝旃陀罗笈多·孔雀击败时即归于结束。
就在这段时间，另一个庞大的帝国正在崛起，这个帝国的名字叫罗马，它对后世的影响几乎无所不在。
罗马帝国的崛起
罗马本来是亚平宁半岛中部的一个小国，罗马人发家的历史并不光彩。他们解决生存的问题基本上是靠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对财物的所有人、保管人当场使用暴力、胁迫或其他方法强行将公私财物抢走；他们解决繁衍的问题基本上是靠违背妇女意志，使用暴力、胁迫或者其他手段，强行与妇女发生性关系。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一位叫波里比阿的希腊人说的。【7】古罗马的历史一般被分成了三个阶段，王政时代、共和时代和帝国时代。
公元前509年，王政时期的最后一位老大被推翻，罗马进入共和时期。有意思的是这位被推翻的老大叫卢修斯（lucius tar-quinius superbus），而推翻他的人也叫卢修斯（lucius junius bru-tus）。更有意思的是这俩人是亲戚，小舅子把姐夫赶下台，自己当上了老大。
共和时代罗马人发愤图强，谦虚地学习希腊哲学，还专门派人去希腊考察梭伦法典。公元前449年，查士丁尼颁布了传说中的《十二铜表法》，篇目依次是传唤、审理、索债、家长权、继承和监护、所有权和占有、土地和房屋、私犯、公法、宗教法、前五表的追补及后五表的追补。这部法典的地位不用多说，大家上法史课的时候应该被虐得不轻。这是古罗马第一部成文法典，打破了贵族阶层对法律知识的垄断。所以，古希腊有法律哲学，而古罗马有法律科学。
随着商业繁荣，罗马人在市民法之外又捣鼓出一个万民法。这里的区别很简单，市民法管罗马公民，万民法管非罗马公民。但是在学理上看，万民法的意义可不这么简单。所谓自然法，只是从一个特殊理论的角度来看的万民法。后来，人们把《查士丁尼法典》《法学阶梯》《学说汇纂》《查士丁尼新律》四种法律文献汇编在一起，统称为《查士丁尼民法大全》。再后来，法国法继承了《法学阶梯》的体例，德国法则继承了《学说汇纂》的体例。大陆法系的法律传统就滥觞于此。
罗马帝国时代的第一位元首是屋大维，他的舅老爷是大名鼎鼎的恺撒。“奥古斯都”是元老院给屋大维的封号，意思是“神圣伟大”。在他的统治下，罗马帝国从亚平宁半岛上的一座小城发展成横跨三大洲的庞然大物。帝国疆域西起西班牙、不列颠，东到幼发拉底河上游，南自非洲北部，北达莱茵河与多瑙河一带，地中海成为帝国的内海。罗马在征服希腊后，斯多葛哲学在罗马社会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乘着希腊化时代的东风，开启了新的阶段。
奇葩阵容：权臣、奴隶与皇帝
按照自然而生活是斯多葛学派全部哲学教义的总和，它对特权阶级具有天然的魔力，这个阶层的人们至少在理论上还恪守着古代意大利民族的简单习惯，不愿意使自己屈从于外来的风俗习惯。于是他们立即开始信奉斯多葛学派按照自然而生活的格言。站在这个新的希腊学派门徒前列的是罗马法学家。而斯多葛学派的理论经过塞涅卡、爱比克泰德和奥勒留的发展，也成了罗马的官方学说。这三个人的身份相差挺悬殊，一个是权臣，一个是奴隶，一个是皇帝。
塞涅卡出生在西班牙，他堪称哲学界的“小强”。各种倒霉事儿他都能碰上，而且碰上了还不算完，后面还有更倒霉的事儿等着他。因为得罪了皇后，塞涅卡被老大流放到科西嘉岛。在岛上苦熬了7年之后，老大娶了新老婆，塞涅卡被召回并委以重任。老大让塞涅卡给太子当家教，这是个很不错的工作。但是，给太子爷当老师也不是没有风险的，万一太子爷不靠谱，转正之后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可就坏了。
哲学小强塞涅卡的学生不是不靠谱，而是极其不靠谱。这学生的名字叫尼禄，罗马乃至欧洲历史上著名的暴君。尼禄连自己的老妈和媳妇都没放过，老师塞涅卡当然也跑不掉，不久之后，他就逼塞涅卡承认参与了一次不成功的刺杀，让他自尽了。
塞涅卡的人生经历与他的哲学观点如出一辙，虽然他靠放高利贷赚了不少钱，但他依旧坚定地认为物质对人们的生活没那么重要，只有理性才能带来真正的“善”，所以人应当通过自省不断磨炼理性，从而掌握自己的人生。其实，他不这么想也没办法，已经倒霉成这样了，还能怎么办？
斯多葛学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爱比克泰德的人生要比塞涅卡平淡的多，他曾经是奴隶，后来获得自由。在做奴隶期间，他系统学习了斯多葛学派的哲学知识，在获得自由之后，他建立了自己的斯多葛学院，专门讲授斯多葛哲学。
爱比克泰德也认为人应当过遵从自然规律的自制的生活，真正的自由应当是一种美德，是质朴地为家庭和社会服务。想要收获美好的人生，要控制欲望、认清自己、履行义务。
是的，义务这个概念也是斯多葛学派首先提出来的。“义务”这个词在希腊语里是kathekonta，是从“负担”引申出来的。但是，斯多葛学派给义务赋予了新的含义。他们认为，义务是人们追求至善生活所必须履行的行为。【8】所以，“义务”（obligation）这个概念从诞生开始就跟“负担”（liability）不是一回事儿。
斯多葛学派后期的代表人物是奥勒留，他的身份是罗马帝国的皇帝。柏拉图梦寐以求的哲学王统治在奥勒留这里成了现实。尽管身份上有天壤之别，但在哲学观点上奥勒留和爱比克泰德很接近，他进一步阐发了爱比克泰德关于义务的理论，并且把这个概念引入法律当中。奥勒留使用亚里士多德关于整体与部分的理论来论述义务的问题，人作为人群的一部分，应当对整体分配给自己的事物感到满意，“应当顺从普遍的本性，不做人类共同法律惯常禁止的事情。”【9】
奥勒留这一辈子过得不容易，有人传说他老婆曾经背叛了他，但他不以为意；他的儿子康茂德也很不靠谱，罗马帝国就是在他手上走向了衰落。2000年上映的好莱坞大片《角斗士》里讲的就是这个康茂德。
【1】打野，游戏名词，多见于电子竞技类游戏。一般指在游戏里通过击杀特定区域内的野怪，来作为提升游戏角色等级的方式。选择打野的玩家一般不跟队友一起行动。——编者注
【2】野次马集团编：《犬儒派作品集成》，://web.kyoto-inet.or.jp/people/tiakio/sophists/kynikos.html，2018年1月16日访问。
【3】参见李长林：《中国学术界对希腊化时代历史的了解与研究》，《世界历史》2007年第5期。
【4】参见李长林：《中国学界对古希腊犬儒学派的了解与研究》，《博览群书》2006年第4期。
【5】[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第295页。
【6】二者的区别可以参见徐爱国：《老庄学派与斯多葛学派法律思想之比较》，《法学评论》1989年第3期。
【7】[古希腊]波里比阿：《罗马帝国的崛起》，翁嘉声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第136页。
【8】徐爱国：《法学的圣殿：西方法律思想与法学流派》，中国法制出版社2016年版，第40页。
【9】[古罗马]奥勒留：《沉思录》，何怀宏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