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才子卢梭
卢梭1712年出生在瑞士的日内瓦,他老爸是个潦倒的钟表匠,他老妈在他出生后10天就去世了。据说卢梭的爷爷挺有钱,但卢梭和他老爸都没借上什么光。和其他的哲学家不同,卢梭几乎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学校教育,母亲早逝和家境潦倒让他很早就开始接触社会,和各色人等打交道。除了自发的阅读之外,他所学的知识更多来自“社会大学”。
卢梭是偶像派,他长得很帅,这从流传下来的画像就看得出来,而且巴黎的贵妇们也不大可能愿意和一个其貌不扬的学者眉来眼去;卢梭更是实力派,他学问做得好,这从他对后世的影响就能看得出来。不过,这位偶像派兼实力派的牛人对自己的要求还真不是一般的低。作为公众人物,偶像包袱对卢梭来说根本不存在,这位神仙谈起情说起爱来,大姑娘、小媳妇都不放过。在这一点上,哲学家里能跟卢梭拼一下的,可能只有花心大萝卜罗素了。
卢梭家境不好,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给人打工。当学徒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不过这让卢梭很早就学会了怎么和别人打交道,他情商很高。他老爸惹事跑路之后,卢梭的日子就更难了。于是他只好离开家乡到处流浪。
1728年,16岁的卢梭遇到了改变他一生的华伦夫人。她比卢梭大12岁,是卢梭的保护人、母亲、朋友、教师和情人。与华伦夫人相遇之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卢梭在华伦夫人的保护下,有机会阅读各种书籍和学习音乐。俩人同居后,华伦夫人不但让卢梭学习更多知识,比如算术、数学、植物学、医药学、绘画、音乐、拉丁语、生理学、解剖学、历史学、政治哲学等,还专门请人教他跳舞和剑术。这段时间里,卢梭对音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而且在前人的基础上完善了简谱。
1741年,卢梭的感情生活第一次受挫。华伦夫人交了一个新男朋友,而且还与他同居了,这让卢梭很伤心。华伦夫人虽然有了新的同居伴侣,但还是让卢梭继续住在自己家里,而且表示只要卢梭愿意,他们三个人可以共同生活。卢梭拒绝了华伦夫人,而华伦夫人对卢梭的态度也渐渐冷淡。于是,30岁的卢梭只身来到巴黎,在各种沙龙和咖啡馆里混日子。不过卢梭的日子没白混,这期间他认识了狄德罗,还交了不少女朋友。
在狄德罗的帮助下,卢梭参与了《百科全书》音乐部分的撰写;在女朋友们的帮助下,卢梭在法国驻威尼斯大使馆找到了一个当秘书的工作。不过,好景不长,卢梭跟他的老板结结实实地吵了一架,之后就把工作弄丢了。他不得不返回巴黎,继续混日子。
1745年,卢梭遇到了将陪伴他一生的女人,黛莱斯·瓦瑟。她陪伴卢梭33年,直到他去世,还为卢梭生了5个孩子。不过,卢梭直到他56岁的时候才和黛莱斯·瓦瑟结婚,他们的孩子都被卢梭送到了育婴堂。这事儿卢梭干得不太地道,也是他最受诟病的地方。爱情是你情我愿的事儿,别人也不好说三道四,但对孩子这么做就太不负责任了。
卢梭、伏尔泰、休谟的恩怨情仇
1749年,卢梭遇到了他人生中的一个大转折。在去监狱探望狄德罗的路上,卢梭看到了第戎科学院发布的一篇有奖征稿启事,题目是“论科学与艺术的复兴是否有助于使风俗日趋纯朴”。卢梭以《论科学与艺术》为题写了一篇论文,认真地修改几次之后,把稿子投了出去。卢梭主张科学、文学和艺术是人类道德的敌人,这些东西不但会让人产生种种欲望,而且是奴役的根源。结果呢?卢梭得了头奖!
从1750年开始之后的十多年,卢梭一发不可收拾,《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新爱洛依丝》《爱弥儿》《社会契约论》都是在这段时间写成的。卢梭在法国乃至整个欧洲都大放异彩。
1755年,卢梭把他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寄给了伏尔泰。当时他俩都有在日内瓦定居的打算,而且伏尔泰还比卢梭大18岁,算是前辈。卢梭挺客气,把自己的文章送到前辈那里,请前辈指点指点;伏尔泰挺不客气,文章读过之后就真的指点了,回信的第一句就是:“先生,我收到了您的反人类的新著,谨表感谢。”在这句“感谢”之后,伏尔泰接下来的话就不那么中听了:“从来没有人用这么多的才智来让我们变得愚蠢;读您的大作让人想趴在地上四足行走。不过,由于我丢掉这个习惯已有六十多年,我遗憾地意识到要重操旧习在我是不可能的了……”卢梭和伏尔泰的梁子就是这么结下的。从这事儿我们就能看出匿名评审是一条多么好的审稿规则了,两边儿都不知道对方是谁,想说啥说啥;就算猜到对方是谁了,也能拿匿名评审当理由打个马虎眼,不得罪人。
在这之后,卢梭和伏尔泰你来我往,对于对方的作品互相做了些很不客气的评价。卢梭说伏尔泰的诗歌充满了“绝望”的情绪,伏尔泰则把卢梭的《社会契约论》说成是“非社会的”。事情的高潮是伏尔泰在1764年匿名写了一本叫《公民的情感》的小册子,里面说到了卢梭把自己的孩子都送到育婴堂的事儿。
卢梭知不知道这本小册子是伏尔泰所写不好说,不过这是他写《忏悔录》的直接原因。卢梭在《忏悔录》里收录了他写给伏尔泰的一封信,信中写道:“先生,我一点也不喜欢您,我是您的门徒,又是热烈的拥护者,您却给我造成了最痛心的苦难。日内瓦收留了您,您的报答便是断送了这个城市;我在我的同胞中极力为您捧场,您的报答便是挑拨离间;是您使我在自己的家乡无法立足,是您使我将客死他乡……”信是这样结束的:“总之,我恨您,这是您自找的……别了,先生。”
卢梭的著作带给他的不仅是声望,还有教会和政府的怨恨。《爱弥儿》当中包含的自然宗教原理是天主教和新教教会都不能接受的;《社会契约论》就更不用说,君主和独裁者都恨得牙痒痒。于是,法国、瑞士纷纷禁毁卢梭的著作。而卢梭本人也不得不逃离欧洲大陆。1765年,卢梭接受了休谟的帮助来到英国。
刚刚到达英国的时候,卢梭和休谟的关系不错,但不久之后卢梭的被害妄想越来越严重,甚至怀疑休谟也打算对他下手。两人绝交后,休谟曾经对卢梭有过一段很中肯、客观的评价,他说:“他在整个一生中只是有所感觉,在这方面他的敏感性达到我从未见过任何先例的高度;然而这种敏感性给予他的,还是一种痛苦甚于快乐的尖锐感觉。他好像这样一个人,这人不仅被剥掉了衣服,而且被剥掉了皮肤,在这种情况下被赶出去和猛烈的狂风暴雨进行搏斗。”1767年,卢梭逃离英国,重新开始在欧洲大陆东躲西藏。
1778年春天,卢梭接受了吉拉尔丹侯爵的帮助,搬到在巴黎附近的爱默农维尔山庄。那年5月,伏尔泰在巴黎去世。同一年的7月,卢梭在爱默农维尔山庄去世,他被葬在山庄里的一座湖心岛上。1794年,罗伯斯庇尔签署命令,将卢梭的骨灰安葬在巴黎的先贤祠。也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卢梭的棺木被安排在伏尔泰棺木的对面。这俩人活着的时候争了几十年,死后还要住对门,缘分这东西还真是难说。
卢梭生前的文学气质、戏剧性格对他的理论创造是一大损害,但对他理论的身后普及却是最合适的方式。卢梭生前的戏剧性格令人生厌,身后命运的戏剧变化令人瞠目,就他个人时间的连贯而言,似乎找不到逻辑可言。但置于法国那种戏剧化的精神国度,这种没有逻辑的变化却是最合逻辑的变化。因为他不合理性的逻辑,正合戏剧的逻辑。【1】
社会契约与公意
“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是《社会契约论》中除了序言之外的第一句话,也是卢梭在他不那么正经的一辈子里所说的特别正经的一句话,所以朱学勤说:“卢梭的遗产是一份沉重的遗产,沉重得令人窒息。”【2】
卢梭的学说对中国也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在戊戌维新之后,不过以当时的情况,学者们很难完全接受卢梭的思想。梁启超在戊戌维新失败之后,在日本待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他读了很多西方学者的著作,其中就有卢梭。梁先生将西方一些代表性学者的观点做了系统的总结,并以学案为名写了系列文章,其中写于1901年的《卢梭学案》对卢梭的社会契约论有这样的评价:“要而论之,则民约云者,必人人自由,人人平等,苟使有君王臣庶之别,则无论由于君王之威力,由于臣民之好意,皆悖于事理者也。”严复也对卢梭的观点持批评的态度,“卢梭之说,其所以误人者,以其动于感情,悬意虚造,而不详诸人群历史之事实……今之所急者,非自由也。而在人人减损自由而以利国善群为职志。”在当时的中国,谋求个人自由和建立独立自主的国家社会相比,应该放在次要位置。【3】而中国学者对卢梭态度的转变则是后来的事情了。
与其他古典自然法学者一样,卢梭在他的社会契约论当中也设置了一个自然状态。他认为自然状态是人类的黄金时代。在自然状态下,没有私有财产,没有国家和法律,没有奴役,人们过着独立、自由和平等的生活。这种自然状态最接近人的天然本性,自然状态中的人最本质的特征是“自我保存”。因为“人类最原始的感情就是对自己生存的感情;最原始的关怀就是对自我保存的关怀”。【4】卢梭的自然状态与霍布斯和洛克的区别正在于此。
我们前面说过,霍布斯的自然状态是战争状态,人与人之间是“狼与狼”的关系,人们订立社会契约是为了保护自己。洛克的自然状态比霍布斯的好一些,人们享有普遍的平等和自由,普遍享有自然权利,人们订立社会契约是为了有个说理的地方。【5】而卢梭认为,人除了源于自我保存的“自爱”情感之外,还具有对同类的怜悯之心,“是一种自然的情感,由于它调节着每一个人自然的活动,所以对于人类全体的相互保存起着协助作用。……正是这种情感,在自然状态中代替着法律、风俗和道德……”【6】
卢梭眼中的自然人具有双重情感维度,既关注自身的安全和幸福,同时也给予共同体其他成员关爱和援助,所有的人互助互爱,谋求社会共同利益的最大化。人们普遍有同情心和怜悯心,这种怜悯心是维系人们关系的重要纽带。【7】所以,这种和平美好的状态被卢梭称为人类的黄金时代。
随着人类由野蛮状态向文明社会过渡,产生了私有观念。私有制的产生最终打破了自然状态的和平美好,人们政治和经济地位不再平等。卢梭认为,人生而自由平等,这是天赋权利。在自然状态中,人的自由得到充分发展,但个人无法克服自然的阻力和障碍,人如果不改变生活方式,就无法生存下去。靠个人的力量不能战胜自然,人与人只有联合起来,相互合作,才能战胜自然。
因此,卢梭主张应该找到一种结合形式,它用全部共同的力量来捍卫和保护每个结合者的人身和财产,每个人虽与众人结合,却能从其他人那里获得“自己所丧失的一切东西的等价物以及更大的力量来保全自己的所有”。【8】这就是社会契约所要解决的根本问题。社会契约的目的是建立共同体,使人联合,并在联合中保持每个人的自由。这样,人就放弃了天然的自由,而选择了约定的自由。出于理性的选择,人们交出自己的权利,通过订立契约,诉诸国家权力来解决彼此的冲突。【9】
但是,个人的自然权利是怎么转移到社会共同体那里的呢?格劳秀斯的观点是个人送给共同体的,卢梭不这么看。他认为,人不可能无偿奉送自己的权利,这是不合法的和无效的。把个人的天赋权利转让给共同体是有条件的,它的条件是:共同体应符合全体人民的公意。
公意(公共意志)概念在卢梭的政治理论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其社会契约论、主权理论等都与之密切相关。卢梭认为,人们订立社会契约的目的是为了公意。公意的来源是订立社会契约的人所做的承诺:“我们每个人都以其自身及其全部的力量共同置于公意的最高指导之下,并且我们在共同体中接纳每一个成员作为全体之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10】社会契约的合法性就在于体现了公意。“任何人拒不服从公意的,全体就要迫使他服从公意。这恰好就是说,人们要迫使他自由,因为这就是使每一个公民都有祖国,从而保证他免于一切人身依附的条件,这就是是使政治机器得以灵活运转的条件,并且也唯有它才是使社会规约成其为合法的条件。”【11】
借助公意概念,卢梭在西方政治思想史上第一次完整地提出了“主权在民”理论。国家的职责是执行公意,所以必须有一种“普遍的强制性的力量”,这便是“主权”。卢梭认为,在民主国家中,主权应属于全体人民,主要体现在立法权上。立法权必须给予全体人民,经过全体人民的投票通过的法律才最能体现公意,才最有法律效力。因此,卢梭不认同洛克的分权思想。卢梭认为,立法权是最主要的起支配作用的权力,行政权、司法权不应该独立。【12】
于是问题来了,卢梭说的公意到底是怎么来的?在这个问题上,卢梭展示了他实力派的一面。尽管在法哲学上,我们把洛克、莱布尼茨和卢梭都放在古典自然法哲学家的范畴内,但是在古典自然法哲学的领域内,各位大牛的观点也是不一样的。前面我们说过,古典自然法哲学承认自然法的存在,但他们对自然法的来源、效力和表现形式都有各自的看法。推崇经验的英国人认为自然法存在于社会契约缔结之前的自然状态,来自人的本能;推崇理性的德国人认为自然法来自理性,是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赐予人类的。洛克和莱布尼茨就因为经验和理性、归纳和演绎大吵了一架,虽然没吵出个输赢,但起码帮助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了一个大致清晰的认识。
那么,卢梭算是哪边的呢?他两边都站,也两边都不站。卢梭的高明就在于此。
在霍布斯之前,理性主义者是在道德意义上理解意志的。还记得我们前面说过的奥古斯丁么?他提出自由意志是上帝对人类进行最终审判的前提。托马斯·阿奎那的经院哲学进一步发展了这个理论,人的意志成为善与恶、罪与罚的基础。在霍布斯之后,经验主义者开始在心理学意义上理解意志。人的意志被用来解释人的行为,还记得我们在聊洛克的时候提到的那顿让人纠结的午餐么?吃饭是因为饿,纠结吃什么是因为馋。
经验主义者用因果律解释人的行为,但因果律同样能解释动物的行为。霍布斯以来的意志概念,一直没能在心理学意义上的和道德意义上的意志概念之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界线。因此,霍布斯在权利理论上的贡献评价不能太高,他的理论发展到顶点就是对权利概念的否认。真正将权利与自由意志联系起来,并在理论上进行圆满说明的是我们后面会讲到的康德。【13】经验主义也无法解释义务是如何从经验性的倾向或欲望中产生的,洛克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在《政府论》第二版出版时,他做了一些修改,试图克服这一困难。
卢梭一方面不满意霍布斯的这种意志概念,要为其注入理性的要素;另一方面他又不同意完全排除情感要素的普遍主义的启蒙理性概念。这并不是说卢梭反对理性,卢梭反对的不是理性,而是排斥情感的理性,他不是要清除意志中的理性成分,恰恰相反,他倒是将理性的成分注入霍布斯式的纯粹依凭感觉、情感和以自我利益为归依的意志概念中,但他又没有走得那么远。
卢梭对于理性与经验之间的这种调和无疑是革命性的,他也因此成为浪漫主义之父。从卢梭时代开始,改革家被分为两派,卢梭的追随者和洛克的追随者。
但是,聊到这里我们能看到,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都面临着自己解决不了的难题,这两种理论在各自的理论体系内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问题。古典自然法学派的诸位大牛也将各自的理论建立在理性主义或者经验主义的哲学立场之上。如果理论的基础出了问题,那建立于其上的学说自然要面临巨大的挑战。
前面我们说过,古典自然法哲学家们面临的共同问题是如何解释自然法的来源、表现形式和效力基础。如果理性主义的前提或者经验主义的体验都变得不可信,随之而来的必将是整个自然法理论体系的崩溃。那怎么办?推倒重来?这话说得轻松,理性主义也好,经验主义也罢,都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有无数牛人为他们各自的理论添砖加瓦。说推就推,你当哲学家都是好欺负的么?
就在这个时候,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还真就来了这么一个汉子,他的特长就是拆房子。哐哐几下,他就把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理论大厦的根基凿得千疮百孔。这位汉子,人送外号“破坏之王”,他的名字叫休谟。
【1】参见朱学勤:《卢梭二题》,《读书》1992年第6期。
【2】参见朱学勤:《卢梭二题》。
【3】参见袁贺、谈火生:《卢梭的中国面孔——中国卢梭研究百年评述》,《政治思想史》2010年第1期。
【4】[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李常山译,商务印书馆1962年版,第112页。
【5】[英]洛克:《政府论》(上篇),翟菊农、叶启芳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版,第5页。
【6】[法]卢梭:《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第102页。
【7】同上书,第102—103页。
【8】[法]卢梭:《社会契约论》,第19页。
【9】参见肖丹:《从霍布斯到卢梭——近代西方社会契约论思想析理》,《武汉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5期。
【10】[法]卢梭:《社会契约论》,第20页。
【11】同上书,第25页。
【12】参见肖丹:《从霍布斯到卢梭——近代西方社会契约论思想析理》。
【13】参见方新军:《权利概念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