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青青,絮飞朵朵。
平治城郊外,一片芳草茵茵的蓬勃景象,如果不去看路边那被烈日炙烤得无精打采的垂柳的话。
诚然,若非如此,此处早已被各家王孙富贾或驾车或驭马踩踏得不成样子,便也无处得见这青翠模样。
就在这一片寂静得万里不见人影的郊外,远处弧形地线上竟然慢慢冒出一个人影来。
看得出来,那个人也被这该死的日头烤得不成样子,不知是因常年劳作还是近日里越来越毒辣的红日,包括头脸在内的外露皮肤早已变得如同成熟的小麦一般,棕红得不像正常肤色。
走得近了,这才看到他身上早已被汗水湿透。
他那一身青白色的袍子被汗水一浸,乍一看去,竟像是染了靛色,加之他步子沉甸甸的,无意间透着一股吃尽苦头的意味。
在这连头与脸都要被烤化了的鬼天气里,这个虽然还算得上是俊朗的中年书生竟然一刻也不舍得休息,只顾着低头赶路,一边走,口中还一边念念有词,像是在背书。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额……赢得仓皇北顾……”
“可堪回首……回首……好热……”
终于,随着一滴晶莹汗水滴落,仿佛也带走了这位年轻书生身体中的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再也走不动的他突然像是被人绑住一样,愣愣地站在了原地。
不是,他还有余力,能坚持着让身体不倒,然而那一双布满肉茧的脚底早已通过薄底板鞋感受到了身下地面的温度。
“小生……小生可不能坐下……”他反复提醒自己。
“这地面热得能烫死人,小生若是倒下了……怕是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艰难地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口水,这位名叫欧阳震的年轻书生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胳膊,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
“要是现在有碗井水喝,小生……便是死也瞑目了……”
咿?
随着心中念叨,微微抬起头来的欧阳震整个人像是突然被雷击了一般,忽地一震。
前方城池巍峨,不正是有井水之处?
“孔老夫子啊,您这是显灵了?”
仿佛不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一切,欧阳震努力睁大了眼睛,待看清了远处城门楼上两个硕大的“平治”字样,整个人都惊喜得差点原地跳了起来!
“孔了个子的,小生这是到了平治城了?”
欧阳震早就听说了,这一路进京赶考的最大城池便名为平治,他使劲揉了揉眼睛,确认眼前景象不是自己眼花之后,强行打起精神,一步一步艰难而又执着地挪向平治城门处。
……
“咕嘟,咕嘟,咕嘟……”
“嗨!”
仰起头发出一声满足到了极点的长叹,欧阳震把那个刚刚装了半满,此时却已然空空如也的水桶放到井边,整个人舒服地斜靠在井沿上,昏昏欲睡。
“孔了个子的……真舒服啊……”
“呵呵,喝着别人家水,睡在别人家井沿,能不舒服吗?”
可就在欧阳震身心舒泰,毫无防备的时候,旁边突地响起来一个油滑的声音。
本来沉浸在身心俱疲却又乍得舒缓的状态中,欧阳震一时间物我两忘,直不记得此时身在何所。
一听到这个突兀响起的声音,不由得被吓得一个哆嗦。
“谁……谁!”
这只复姓欧阳的惊弓之鸟一边迅速靠着井沿坐起,一边惊慌地把自己打着补丁的包袱抱在怀里,那里面还有三两银子和赶考要用到的书,丢不得。
“呵呵……有意思,在我家院子里反倒问起我是谁来,你这人好生不讲道理。”
随着那个油滑的声音再次响起,角落里走出一个人来。
欧阳震搭眼看去,只见那人五短身材,身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斜襟短袄,头上的打油帽子戴得歪歪斜斜,正一步三摇地冲自己走过来。
来人虽然不像什么正经人呢,可也不是凶神恶煞之辈,欧阳震这才找回了一丝清明,摇晃着扶着井沿站起身来。
“慢点,慢点……”
见欧阳震有此动作,来人眼中讥笑更浓,口中虽然让欧阳震慢些起身,可神色之间似有几分阴险之色,全然不见关心之意。
“你要是掉下去淹死了,我这井水还卖给谁去?”
“啊?卖井水?”
穷人自有穷人的心思,书生欧阳从来人的话里,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对自己最有威胁的字眼。
卖?
有卖就有买,有买就有钱,现在用来卖的井水自然是有了,可是……
“可是……小生没钱!”
原本就不是笨人的欧阳震如何不知道自己是遇到讹人的泼皮了,可是身在他乡,举目无亲,原本应该要钱给钱,息事宁人的好。
可如今,自己身上只有三两银子,还有的就是一些就算拿去典当也换不来一块烧饼的破旧衣服。此时,即便他有心想要出钱买个平安,又怎么做得到?
“这位兄台……”
斟酌了一下自身近况,又觉得来人说到底并不算十分凶恶,欧阳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再争取一番。
“此出水井显然是邻里共有之物,小生贸然取用,虽为不妥,可……”
“唉!对喽!”
本来欧阳震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自己刚刚开口,来人竟然直接开口应了下来,不由得微微一愣。
“这水井确实是邻家公用之物,但是睁大你的狗眼瞧瞧,这周围除了你刘三儿哥一家,可还有别人?”
“这……”欧阳震支支吾吾。
“告诉你,这井,还就是你刘三哥一家的东西,我就问你,刚刚喝没喝?”
“喝……喝了……”
此时欧阳震脑袋都浆糊了,这个自称是刘三的泼皮,好像说的没差啊!
水井为共有之物,此地却只有他一家,那不便是他家的东西了吗?所以他拿这井水卖钱,好像也并无不可啊……
想到这里,一向被乡亲嘲笑读书读傻了的欧阳震心头一片茫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无论如何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罢了,那就给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