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鱼的治疗被提上日程,他躺在一片惨白的病房里,正如聂源曾经担心的那样。
在药物的帮助下胖鱼的情况稳定许多,他的主治医师对他十分上心,似乎想将他作为一个特殊病历来研究。虽然有些讽刺,但三人里最了解胖鱼情况的就是聂源,主治医师与聂源交流甚多,还互相留了手机号。
为了摸清楚胖鱼的病征,他曾要求胖鱼父母和聂源轮流进去跟胖鱼说话。胖鱼对父母依然表现得毫无耐性,面对自己的母亲他还能听上两句;然而当他面对自己的父亲时,胖鱼几乎在父亲进屋的一瞬间就变得狂躁起来。
而让胖鱼的反应最大,也最特别的那个人,却是聂源。
只要胖鱼认出了来人是聂源,他就会挣扎着抓住聂源的手臂,轮番叫着两个短句“他来了!”和“本子!”。胖鱼在他手上留下了好几道骇人的青紫,幸好医生办公室里有治疗跌打肿痛的药膏,他叫手下的小护士给聂源抹了不少。
而其他人只要不接近他,胖鱼都不会有什么反应。
医生坐在办公室里,手中的笔不断敲打着地下的病历本,分析道:“总体来说偏向抑郁症的症状,同时患者伴有极端的焦虑,我想知道他说的‘他来了’和‘本子’是什么,病人在这种状态下还惦记的东西对他来说一定有很大影响,你们有想法吗?”
聂源跟胖鱼的父母面面相觑,他们都对胖鱼口中的“他”毫无头绪。
自从胖鱼以码字为生后,他的社交圈便变得越来越窄,经常一个人圈在家里足不出户;而他最好的朋友聂源远在海外,这几年虽然联系不断却对很多事情不甚了解。
胖鱼的父母和医生都认为“他”应是某个人,不是“他”就是“她”,胖鱼父母绞尽脑汁举了几个人,但都被他们一一否定。
但中国的语言里,与“他”读音相同的其实有三个字:“他、她、它”。
只有聂源猜想过“它”的可能,可要是顺着“它”来思考,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更主要的是在胖鱼忽然崩溃前,唯一来过家里的外人就是聂源。可如果他对聂源会有过激反应,那么他早在聂源来的第一天就应该病发住院了。
医生提过一个可能,会不会是那天的聂源与平时有什么区别?
胖鱼母亲和聂源双双摇头。
聂源来得急,换洗衣服就没带几件,武汉又经常惹得他满身大汗,基本上每天换一套。这几天各种搭配组合胖鱼都见过了,也没见他对服装有过不寻常的反应。胖鱼母亲也认为,那天的聂源看起来与往常并没有区别。
聂源提到了胖鱼跟他的聊天,胖鱼曾坚信聂源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事。医生看向聂源,聂源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至于本子,聂源认为本子大约就是写文时记录大纲的那些。他给医生回忆了自己在酒吧那次跟胖鱼的谈话,同时把胖鱼最后跟他的聊天记录翻给医生看,两次的对话过程中胖鱼都有明显类似“托孤”的行为。
医生想了想:“本子对患者来说很重要吗?”
“很重要,他曾经因为本子被教导主任撕了就拒绝上学,不过那个是他写文用的本子,现在他手写的就只有大纲。”聂源点头道。
“患者平时写的文能给我看看吗?”
一提到文,胖鱼父亲的情绪忽然变得十分激动:“就是那些东西!肯定是那些东西害的!我早说他不该写!”
“够了!你能不能别说了!”胖鱼母亲喊了回去。
胖鱼的父母之间爆发了新一轮的争吵。
这段时间胖鱼的病也给他们造成了不小的压力,那些压力在他们心中埋下的炸弹在这一刻爆发,他们的表现甚至与疯癫时的胖鱼几乎没有差别。医生和聂源废了很大劲才将两人分开,医生见他们不适合再询问,便让二老先行回家。
终于,室内只剩下聂源,医生将病历翻开新的一页:“既然他这么信任你,你一定能知道些他父母说不出来的事吧?”
他给聂源倒了杯水:“说说吧,比如他的家庭情况之类的,别怕长,我今天下午不出诊。”
聂源接过水,酝酿了一下,接着将他与胖鱼相处的高中生活、关于写文的事情,以及胖鱼与他父母之间的分歧,和他在这段时间内听到的胖鱼父母的争吵,一一道来。
这段关于胖鱼的冗长的故事,截止于在他被送进医院那天。
医生在病历本上记了不少东西:“我大概明白患者为什么会信任你了。”他敲了敲病历,问道:“你说患者有在网上写文,能给我看看吗?特别是大家都觉得有问题,可能导致他发病的那几篇。”
聂源点头,将胖鱼写文的网站名、作者名,还有自己的账号密码一并写给了医生。他在那个网站只订阅过胖鱼一个人的文章,循着他的收藏夹看准没错。
胖鱼写的书他全都看过,聂源一边在纸上写下医生交代“重点观察”的几篇书名,一边说道:“医生,虽然我不是专业的,但是我觉得您看胖鱼的文可能没什么收获。”
“怎么讲?”
聂源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怎么说呢,除了有个别桥段含沙射影他的现实生活,您知道这个一般是难免的,可胖鱼平时写的文,唔……三观都很正,而且他一直跟我强调‘角色过的都是他们自己的人生’,所以我觉得……”
他挠挠头,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医生表示理解,不过毕竟是条线索,他说什么都要看看。医生今天已经收集了足够多的信息,病历本上好几页内容同样需要时间消化,他让聂源先去休息,有什么他们明天再说。
临出门前,聂源突然想起胖鱼托付给他的那篇文章:“对了医生,之前跟您说过的,胖鱼替他老板写的文,就是他后来这些‘有问题’的文章的灵感来源,那个他没有发在网上。”
医生一愣:“就是他请你帮忙写完的那篇?”
“对,这两天他一直在写的好像就是那篇,”聂源打开手机登陆邮箱,“他之前说写完这章就要发给我……我没收到,可能是没来得及……不过他电脑里应该有,您要是需要看,什么时候您有时间我带给您?”
医生看了眼排班表,表示自己明天上午有时间,让他那个时候来。
拿胖鱼的东西给医生还需经过胖鱼父母的同意,聂源走出医院,在医院附近的小餐馆随便对付两口,便直奔胖鱼家。
事出突然,他的备用钥匙还没还给胖鱼父母,出于礼貌和尊重,聂源开门前先敲了敲门,没人应答。
就在他把钥匙插进锁眼的那刻,屋里又传出了摔东西的声音。
胖鱼的病让他对这种类型的声音极度敏感,他连忙推开门,只见胖鱼母亲冲进胖鱼的房间,喊道:“余念辉,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说我干什么?!”胖鱼的父亲朝发妻吼道,屋里又传出东西落地的声响。
“你跟我发脾气也就算了,砸承恩电脑干什么?那都是他的心血!”
聂源本来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听到胖鱼母亲这句话,他脸色一变,赶忙跑进屋内。
“砸?我不但要砸,还要把这些东西全他妈扔了!”胖鱼父亲吼叫着,书本落地的声音接连传来。
聂源冲进屋子里的时候,胖鱼父亲正在屋内翻箱倒柜,把所有他扒出来的本子都摔在地上。胖鱼的母亲到底是个女人,面对如斯恐怖的丈夫,她根本无力上前阻止。
聂源扑上去一把抱住胖鱼父亲的手臂:“叔叔你冷静点,不能扔。”
“滚!你算个什么,这有你插嘴的地方吗?”胖鱼父亲猛地推开他。
聂源被他推得失去平衡,狠狠地撞在胖鱼的课桌边缘,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自后腰蔓延开来。也不知道被课桌磕到哪了,他一下子软了腿,全靠手肘撑着桌面才没有倒下去。
见丈夫动手推人,胖鱼母亲发出抽泣般的尖叫:“余念辉,你疯了吗!”
她想过去扶聂源,却也被胖鱼父亲推了一把,撞在了柜子上。
“疯?我才没疯,”胖鱼父亲拿起记事本接连朝聂源砸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不是他,我儿子就不会去写文!”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怎么这么有主意?你怎么这么有能耐?推着别人往火坑里跳,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好事?”
聂源闭眼偏头,那些记事本的在飞向他的途中就已经散开,砸到他脸上虽然不疼,可纸页锐利的边缘划过脸颊,那种仿佛被利刃舔舐皮肤的感觉让他不免抖了抖。
胖鱼父亲说的话让他的情绪也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他经常对自己讲:写文是胖鱼的意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帮助胖鱼完成愿望。
可正如胖鱼父亲所说,当一切顺利的时候,他一度为自己的行为而沾沾自喜。
——他给了胖鱼父母不能给他的东西,带给了胖鱼迈向未来的机会,他真伟大。
而当胖鱼的人生如失控的列车般脱离轨道,他便再也不能如此说服自己。
这几天里他不断地避免自己去想这个问题,他觉得自己是不会后悔的,因为他了解的胖鱼永远不会后悔。
可真的……不后悔吗?
聂源深吸口气,他强忍着疼痛走过去,强硬地拉住胖鱼的父亲:“叔叔,不要再砸了,医生说,他需要看这些东西才能掌握病情,余承恩这两天写的东西都存在电脑里,不要再砸了。”
他这番话,让胖鱼父亲一下子卸了力,屋内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地上的笔记本电脑。
电脑已经被胖鱼的父亲砸过了一次,在他到处翻胖鱼的本子时还踩了几脚。此刻,那台陪了胖鱼好几年的电脑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就像它的主人一样破破烂烂、四分五裂。
沉默降临这间屋子,许久,门边的母亲从牙关里吐出一个字:“滚。”
胖鱼父亲一言不发,甩开聂源的手摔门而去。
玄关大门重重地撞击声震醒了还留在屋内的两人,他们默默地蹲下身子,把那些散在地上的本子逐一捡起。
胖鱼母亲哽咽着,不住地跟聂源道歉。
聂源小心捧起散架的笔记本电脑放在床上,对胖鱼母亲道:“没事的阿姨,会没事的。”
他在安慰胖鱼的母亲,同时也是在安慰彷徨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