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开始,人们的命运就被摆在了棋盘之上。
人类向往未知,又恐惧未知。
棋子行路,命运盘虬。
第一章胖鱼
聂源曾经很认真的思考过,自己的故事应该从哪里起笔。
就整件事情而言,它的起点掩藏于漫漫的历史长河之中。而它真正的根源,如今的人们已无从探究和考证。
那是过于久远的历史,可能久远到天地初开、万物混沌。
可对他自身来说,以“聂源”为中心的故事虽然同样繁杂、漫长,却要比事件本身简单许多。就像无尽***与一杯水间的差距,尽管想要将这杯水的来龙去脉描述清晰同样工程庞大,但比之近乎无穷的大海,它便仿佛是从一条无限延伸的直线上截取下来的线段,无论冗长与否好歹有迹可循。
所以经过深思熟虑,聂源决定将那晚与胖鱼的谈话作为他的起点。
也许他的故事从很多年前就被因果钦定,然而只有在那一刻,最后一枚齿轮才嵌进对应的位置,发出“吧嗒”一声脆响,牵动整部机器开始嗡鸣运转。
2012年,玛雅预言中的世界末日。
那时不少地方都掀起了末日热,有些人仿佛一夜之间找到了宣泄的窗口,有些人则一笑置之,半开玩笑地说一句:“我的学大概是白上了。”
聂源就是在那一年的5月完成了学业,捧着张由洋墨水印成的学历飞回北京。
作为一名光荣的海龟,这个名头并没有在他们家掀起多大的反响,倒是邻居家的大婶来串过几次门,问他有没有兴趣跟姑娘喝茶。
其实喝茶也没什么,到了他这个年纪的单身狗总是避免不了这一遭。相亲这种事有缘没缘都算正常,属于去了不亏,相上了白赚的活动。然而不用聂源开口,他爹一个人就帮他全都冷言谢绝了。
可惜不知是他爹这个老文青的表述出了问题,还是大妈们的思路更为清奇,他爹的谢绝反而让大妈们斗志更勇,以至于他妈出门买菜都像是在过五关斩六将。
千万别小瞧了大妈这种生物,尤其是那些活跃在做媒第一线的大妈,在她们平凡的外表下隐藏的是一双饱经磨砺的鹰眼。她们可能在一些大事上愚不可及,但在观察人这方面,她们往往独具慧眼。
聂源家邻居赵大妈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个,她心里自有她的小九九。别看他们住的只是处中等小区,可朝夕相对了十几年,再低调的邻居也能被她摸出点门道来。
她的眼睛告诉她:聂家有钱,有的还不是小钱,并且钱里透着一股子贵气。
据她所知,聂老爹这一代兄弟姐妹一共三个,家里不知道是做什么营生的,只知道有祖产。虽然聂老爹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聂源却是他聂家现在唯一的香火。
加上这孩子现在是个海归硕士,有家有钱有学历,人也是她从小看大的,品性上没有问题,保准是支潜力股。
赵大妈断言,聂源这孩子是她相亲做媒中十年一遇的优质品。尤其他现在刚回国还没有对象,吴老爹的态度也表明他家里不急着让他结婚,正是天赐良机。她必须把握机会,帮女儿赢在起跑线上。
大概是因为大妈间的暗潮涌动令聂家二老烦不胜烦,所以当聂源接到高中同学胖鱼的邀请,请他去武汉玩几天的时候,聂老爹大手一挥将他赶出了家门。
也是因此,他才会与胖鱼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聊起那个话题,将他拐上故事的起点。
武汉的夏天极为炎热,这种热与北京干燥的热不同,它充满水分,让聂源觉得自己仿佛被丢进了烧得正旺的蒸锅。而酒吧里的热又是另一种,尽管这里空调的冷风灌得凶猛,可人们的热没有表现在身上,而是燥在心里。
胖鱼带他来的酒吧是个静吧,据说是在当年流行韩剧里的啤酒配炸鸡时开起来的,炸鸡做得相当好吃。
待炸鸡、调酒上桌,聂源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干脆借着“酒”的话题提到了他一直没机会去的北京后海酒吧街。他拍着胖鱼的膀子说等什么时候有时间,他们哥俩可以去喝个一溜够。
对此,胖鱼嗤之以鼻:“以前后海酒吧街出名是因为静吧,现在那地界热闹了,东西也就变质了,都不如街边的北冰洋加烤串。”
聂源挠了挠头,苦思冥想,回了个:“哦。”
不过胖鱼找的这家酒吧确实不错,音乐正好、气氛宜人,比那些乌烟瘴气的地方更适合谈话。
聂源迫切地想跟胖鱼谈谈,在他离开的几年间,他能明显感觉到胖鱼变了,特别是最近这一年。
其实胖鱼的改变并非最近才开始,只不过那时的改变相对缓慢,缓慢到旁人都无法察觉,只有他这样隔上一年半载相见一次的人才会有所感触。
而到了这一年,胖鱼的这种改变仿佛经过加速发酵,在他身上累积出了惊人的效果。以至于胖鱼前来接机的时候,聂源看着他那近乎陌生的身影,一时间不敢相认。
胖鱼姓余,因为体型庞大得了个这样的外号。他是武汉人,高中前两年因为跟家里闹得厉害,于是被家人送来北京的亲戚家修身养性。
那时聂源坐在胖鱼后面,拜胖鱼伟岸的身躯所赐,他上课睡觉玩手机从未被老师发现过。前后桌时不时抄抄作业聊聊天,两人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渐渐发展出深厚的革命友谊。
事实证明,只要胖鱼想学他就能学得很好,他高三回武汉仅读了一年就参加高考,又凭着优异的成绩考回了北京。他被录取学校与聂源的挨得很近,位于同一处郊区大学城,两所学校的东门和西门只隔一条马路。
得到消息那天,聂源正好也被胖鱼邀去武汉玩。两人疯了一样跑出去对吹了一瓶冰啤,以此庆祝他们俩的哥们友谊地久天长,连高考都无法阻挡。
然而这种缘分并没有持续多久,大一没上两天,聂源就被家里送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仔细想来,胖鱼的改变约莫是从大一下半学期开始的。这不是一朝一夕积淀下来的成长,也不是遭受巨变后瞬间的苍老,而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改变。
用聂源的话来讲,胖鱼与他之间出现了一层屏障。这层屏障逐年加厚,且自带迷彩,同时那层迷彩也随着变化的加剧而从透明逐步加深。
他能看到迷彩外的胖鱼在笑,而迷彩里的胖鱼则像只困兽,在里面来回踱步。
聂源有种感觉,屏障成形的那天,就是他永远失去胖鱼的那刻。
所以他必须跟胖鱼谈一谈。
可直到服务生送上第二波酒,聂源依然没想好该如何开口。
谈心是件技术活,特别是当事双方都是大老爷们的时候。他总不能拍拍胖鱼肩膀,表示自己把宽广的胸怀借给他,然后胖鱼就真的跟个黄花大闺女似的抹着眼泪,倒豆子一样把一切说出来。
他心里清楚,胖鱼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们俩人都心知肚明;胖鱼肯定有倾诉的意愿,不然也不会在他提出喝酒后默契地带他来一个静吧。
花里胡哨的酒液与昏暗的灯光为谈话提供了良好的氛围,他唯独欠缺一个切入点。
聂源叼着吸管兀自纠结着,两人间的气氛一度十分尴尬。
僵持了半晌,正当聂源吐出吸管打算随便扯些什么时,胖鱼却率先打破沉默。
似乎是两人先前提到的后海给他带来了灵感,他道:“一说后海,我突然想起个事来。”
正主来了!
聂源眼前一亮,他立马坐直身体,以示自己洗耳恭听。
接下来,胖鱼开口,开始描述一段回忆:
“咱们的高中离我舅舅家很近,你知道的,我在北京的时候就住在他家。”
聂源点头,他当时去过胖鱼家几次,胖鱼舅舅做的红烧肉特别好吃。
“每天上学舅舅都会开车捎我一程,晚上放学我自己回去,路不长,走半个小时就能到家。”
“回家路上需要跨过老护城河,那时的河边还没有规划,河堤下长满野生的花花草草,河水也没治理好,绿油油的。护城河上有许多桥,没什么诗情画意,都是走车桥。”
“巧的是,我回家要过的那座桥旁边的河堤上,长了一株桃树。”
胖鱼喝了口酒:“那里只有它一颗桃树,应该是什么时候有人吃完桃子随手把核丢到堤上,才碰巧长出来的。”
“每到春夏,只要路过河堤就能看到桃树粉白色的树冠。有人在桃树下摆了套象棋桌,落花的时候,花瓣铺在石桌上、路上、水面上。你可以想象一下那种感觉,好像一张灰色的纸上撒了一团生机勃勃的粉色。”
聂源眼中透着茫然,他不明白胖鱼为什么要讲这件听起来无关紧要的事情。不过他从善如流地闭上眼,通过胖鱼的描述大致构建出了那个场景,随即评价道:“是挺漂亮的。”
胖鱼点头:“它似乎有一种魔力,能给我带来非同寻常的触动。每当桃花凋谢,我都要在桥上停留很久,有时一看能看上半个多小时。”
“就这样,我看了两年,第三年我就离开北京回武汉了,”胖鱼抬眼看向我,“你猜第三年发生了什么?”
“……”
按照常见的叙事套路,聂源胡乱猜了一个答案:
“它死了?”
胖鱼摇头:“没死,我回来问过舅舅,第三年它照样开花了。”
“可就在它开始落花之前,市里在那个路口规划的地铁站开工,施工队的档板把树完全围了起来。”
“等我回来后,挡板拆了,地铁建好了,沿河公园也修好了,唯独那棵桃树不见了。”
说完,胖鱼窝进沙发椅里,代表着故事的结束。
他们两人间的气氛再次冷场,相较于胖鱼的沉默,聂源更多的是疑惑。
他不明白胖鱼到底想说什么,他看似说了一件无足轻重的回忆,凭借聂源对胖鱼的了解,他向来不是那种没事就伤春悲秋的人。
聂源觉得自己脑子里闪过一道灵光,然而那灵光走得太快,他只抓住了些许若即若离的感触。
他干笑两声,打趣道:“我说大作家,你知道我语文不好,就别考我的阅读理解了。”
胖鱼这个人别看其貌不扬,实际上他是位小有名气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