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上门关二十余日后，霍远道一行人乘船行至家公江与鹿水分流处，再向北行，不出数里，家公江东岸便是丘林部的势力范围，也就是尼人所谓的丘林猎场。按计划，还需要再向北行数日，到达家公江西岸的复部猎场，因为驻扎有大军的统尼城就建在复部猎场的中心地带。

可是，当船行至丘林部附近时，却被十余艘上游来的官船拦住了去路。

“下官郑勇，参见安西王殿下。”

远道打量着登上自己座船的这位官员，此人方脸阔口，行止得体，想来必是仇彬的心腹之人，便笑着说“大人辛苦。”

郑勇见霍远道并没有问自己为何前来，干笑了两声，只能自己道明来意。“小人此次前来，一是因为安西都护仇彬仇大人，身体染病不能远迎，特命下官前来告罪。二是前来禀明王爷，统尼城中的安西王府尚未建成，好在，当年为方便丘林部统驭百丘，曾在丘林部建有与王府规模相当的府邸，由于尼人总是守着自己的臭规矩不放，自建成以后便未曾有人居住，这处住处远好于统尼城中的住处十倍，如果王爷愿意在此地居住，那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说完又低声说，“内中早有仇大人为王爷选好的三位中原美人和两位尼人美人，以及各种自中原带来的佳酿。”

远道心里明白，仇彬是不会让他进入统尼城的，毕竟自己才是安西名义上的主人，按照季父的说法，仇氏向来就有着极大的野心，仇彬怎么会让自己这样一个权力上的太上皇来影响他的计划呢？这是霍远道与仇彬的第一次交锋，对方一边自抬身价不肯出城迎接，一边又打听清楚自己在帝都的所做所为，送来美人佳酿来诱惑，果然是好手段。

远道虽然知道自己在仇彬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却不愿在场面上就先输了一阵，便笑着说“才五个美人，仇大人就想把本王给打发了？也太小气了吧？”

这时，垂手侍立在远道身旁的周季平轻轻拽了拽远道的衣襟，远道心知一定是刚才自己的这句话有欠妥之处，但一下子却又想不明白。

“那好，下官一定向仇大人禀明，只是中原美人只有这三人尚是完璧，”郑勇做出思量的神情，“好在，尼人女子也是上上之品，有着与中原女子不同的风味。这事就交给下官吧。”

有了刚才周季平的提醒，远道向郑勇摆了摆手，“本王不过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千万别当真，尼人毕竟与中原人不同，不要费心了，大人请回吧，我这就前往丘林部。”

郑勇向远道拜别后，派几名官员为引路使者，接了宣旨太监回自己的座船，可郑勇率领的这数艘船并没有急着返航，而是直等着远道一行人登岸进入丘林部的猎场后，才回城复命。

“季父，刚才有什么不妥吗？”远道低声问。

“我知道，你是想让仇彬误以为你贪图享乐，但是仇彬为人狡黠多智，他会用你自己的话来杀了你，你说嫌美人太少，他便会以你的名义大肆收捕百丘美女，尼人向来以做中原人的侍女官妓为天大的耻辱，你身为王子本来就是尼人痛恨的对象，再加上这笔账，尼人对你的恨只怕要比南渊地狱还要深了。”

“没想到，”远道叹气，“刚一接触就先输了一阵。”

“是两阵，”周季平说，“丘林部名义上是百丘的统领，似乎与中原人很亲近，实则不然，丘林人最痛恨的就是中原人，因为中原人玷污了丘林部的名声，使他们在尼人的心中成了尸逐第二，而且丘林人的骁勇在百丘是出了名的，当年丘林一部不足千人，攻入离州，如入无人之境，究其原因并不全是因为离州崔氏是熊包软蛋，而是丘林部太过强悍，所以栾虎才会以丘林部的名义统属百丘，仇彬这是在驱虎杀人啊。”

远道默然，其实他也猜到了仇彬让他进入丘林部，肯定是不怀好意，可是他又能有什么选择呢？与仇彬撕破脸皮，强行进入统尼城？他明白，此行名为就封，实为流放，除了那些想置他于死地的仇敌以外，谁又会把他这样的落难王子当回事？

周季平叹了一口气，“说起来，丘林部也算是离州崔氏的恩人了，自永定十二年的那一战之后，朝野上下便都认为崔氏软弱不堪，就连天子都没把崔氏放在眼里，所以六大姓中也只有崔氏一族，能够拥兵自守本州，这只怕是咱们那位英明天子的一大失策啊！”

远道看着这位曾经的帝师，他也曾风光无限，也曾权倾朝野，而如今，却早已风烛残年，流放边疆，即便是这样，他还在心系朝堂，胸怀天下。也许，有些人的生命永远都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

“我们还是低估了仇彬！”

霍远道顺着周季平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座所谓的安西王府矗立在一片犹如茅屋草房的尼人住所之中，显得分外的华丽刺眼，毫无疑问，这已经不是郑勇口中的那座为丘林人修建的府邸了，在重建这座府邸的同时，必然耗费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同时也积攒了尼人大量的怨气，住在这样的府邸之中的中原王子还能活得长久吗？

“看来是连输三阵了。”远道苦笑。

周季平看着远道无奈的摇了摇头，“恐怕，还不止这些。”

“锵”的一声，金甲郎副将闫无敌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霍远道也感受到了围拢过来的尼人眼中的杀气。

尼人个个皮肤黝黑，这是长期生活在阳光下面的健康的肤色，他们身高不足五尺，比中原人要矮上一头，眼睛却要比中原人大了许多，据说尼人都是夜晚行动的高手，他们喜欢在夜里捕猎，也喜欢在夜里杀人。无论男女，只是用兽皮麻布遮住私密的部位，尼人认为穿了太多衣服会使他们变得迟钝，所以他们看不起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中原人，因为穿成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能成为真正的猎手和勇猛的战士。

尼人的住所叫做木顶天，他们用长长的木杆搭成锥形，并用兽皮覆盖在上面，木顶天的尖顶并不是扎的严严实实的，因为尼人喜欢在睡觉的时候也可以看见天空，看见星星，他们甚至认为，如果不在睡觉前看看天空，自己的眼睛就会瞎掉。

周季平向霍远道摇了摇头，远道会意回头向闫无敌说，“将军的宝剑还是留在剑鞘里好看一些，怎么能用武器来面对朋友呢？”

“仇彬做事真是雷厉风行，”周季平都要忍不住的赞叹“我去接你的时候，这里还是几乎快要荒废的旧宅，没想到不出半月，就已经变得如此富丽堂皇了。”

季父的话，证实了远道的想法，他点头，只是默默的与众人一起向着这必将会给自己带来数不尽麻烦的府邸走去，不知谁在人群中高声喊道，“他就是中原皇帝的儿子，就是他让人毁了咱们的祖山，占了咱们的猎场！”本就面露不善的丘林族人就像看见了他们的世仇一般，面露狰狞的向霍远道等人围了过来。

闫无敌再一次拔出了自己的长剑，与随行的几名侍卫一起护住了霍远道，霎时间，气氛变得紧张无比。

与众人紧张的神情不同，远道的脸上再一次浮现出了那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左侧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皮好似重得抬不起来一般，一双眼睛似闭似睁的看着围拢的人群，他的这份平淡不止是停留于表面，而是源自他的内心，也许他生来就无所畏惧，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没有什么怕失去，因为他本来就一无所有。

当人群聚拢过来的时候，他反而开始仔细的打量起眼前的这群尼人，他们将原本就不是很长的头发挽在了脑后，每个人的面颊上都纹着一个奇怪的图案，像是什么动物，只是他从未见过这种动物。看着怒气冲冲的人群，他甚至心生妒忌，能够把内心的愤怒展现在脸上，不必整天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不也是一种畅快和幸福吗？

周季平在他的身后朝他的腿弯踢了一脚，远道立时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他一下就明白了周季平的用意，马上一骨碌躲在了一名引路使者的身后大喊“大人救我！大人就我！”

几名引路使者见远道这副模样，脸上无不挂上了难以掩饰的鄙夷的笑容。

一名使者向为首的尼人高喊“丘林炙夏，你们想干什么？还想反了不成？”

为首的尼人是个精壮的少年，他满脸怒容的回答“没什么，来迎接上官！”他嘴虽然这样说，脚下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依然带着人群向他们围拢过来，几名引路使者看丘林众人这般情形，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不住的后退。

“炙夏，大酋的身体这几日可好些了？”周季平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

“老智者！”丘林炙夏满脸的惊讶，“你怎么会在这？”说着，他以右手为掌按在自己胸膛，向季平行了一礼，“父亲吃了你专门为他采的药，已经好多了。”

“那就好，炙夏可否让我们过去？”

“老智者自然是过得去的，别人就不好说了。”说着炙夏便目光灼灼的看着引路使者身后的霍远道。

“炙夏！”一个虚弱的声音从众人的身后传来，只见一位丘林女子扶着一个瘦弱的尼人老者走了过来，“不要为难智者和众位上官。”

“丘林朗赫！”使者见朗赫来了立马挺直了腰板，提高了声调，“你们丘林部想干什么？”

朗赫睁开了半闭的眼睛向那个喊话的使者看了一眼，那使者就像突然被一把匕首插进了胸膛一般，吓得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众人赶紧扶住他，想将他扶起来，可他吓得两腿如同筛糠一般抖个不停，根本没办法站起来。

躲在使者身后的远道也看见了朗赫递来的眼神，那一眼明明是无声的，却仿佛在天地之间响起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雷声，那双眼睛明明已经因为病痛而显得有些混浊，却仿佛在一瞬间射出了无数柄利剑，直刺人心，在与他目光接触的一瞬，你会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甚至会觉得在那一刻，生，不如死！

“我们丘林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朗赫虚弱的说，“我老了，病了，没用了，这群孩子不听话，我一定会责罚的！”

朗赫又变回了刚才的病秧子，仿佛刚才那一眼只是使者和霍远道做的一个梦而已。

“都回自己的木顶天去，”朗赫用低沉而又不容置疑的口吻向众尼人吩咐“所有在场的人值夜一月！”

又向周季平道“老智者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呀。”

“我会的，大酋的酒我还没喝够呢。”两人相视大笑，笑罢，朗赫便扶着身旁的那名尼人女子颤颤巍巍的走了。尼人见大酋走了，便都一边狠狠的盯着霍远道，一边不情愿的散开了。

“那个丘林女子，就是大酋的女儿丘林暮秋。”一名搀扶远道的使者奸邪的笑道“她是尼人中出名的美人，王爷有没有兴趣？”

有了之前的教训，远道怎么肯轻易的跳进这个坑里，“漂亮是漂亮，只是这大舅哥太凶了，小王可受用不起，还是算了吧。”

远道不自觉的打量起扶着朗赫远去的丘林暮秋，因为刚才朗赫的一个眼神让他失了好一会的神，竟没有注意到扶住朗赫的女子长的什么模样，这时看到的不过是一个远去的身影，她跟其他尼人一样身材矮小而健壮，不同的是，她有着更为鲜明的曲线，这曲线也使得这个身影分外撩人，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显得活力十足，从她的身影看，这个女人应该是美的。

使者将远道等人送进王府后便匆匆离去了。

王府中果然如郑勇所说，备下了美酒和美人，那三名中原美人没什么可说的，两名尼人女子倒是引起了远道的注意，她们两人一个是来自家公江上游西岸的复族的复哈娜，另一个是来自家公江上游东岸的乌族的乌古丽，复哈娜刚强，乌古丽柔顺，虽然她们不似中原人那般高挑，但是她们身上那股原始的野性和从不矫揉造作的性情却深深的吸引着远道。

周季平说过，尼人向来以族中女子充当中原人的侍女官妓为耻，尼人女子就算是死也不愿让自己的家族蒙羞！那么，这两个尼人女子又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呢？她们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或者阴谋。

等到一切都安顿好了以后，远道总算找到了一个与周季平单独说话的机会，“季父，你要多加小心了。”

“我知道。”周季平淡然一笑。

“今天如果没有你，仇彬借刀杀人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我相信那个大喊我就是皇帝的儿子的人，一定是仇彬安排好的。可是他们却没有想到，我身边有一个对于丘林部有这样大的影响力的人。”

“不错，”周季平点头，“他们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阻碍他们计划的人活着，今天他们知道了我在丘林部的影响力，连夜就会探明我的底细，然后再在最快的时间里想办法除掉我。”周季平就像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一样，“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敢去上门关接你，就已经作好了最坏的打算，我的子女早就不知道被流放到了什么地方，我的故旧也是身在朝堂的政治漩涡中难以自保，我所关心的人，能尽上一份力的人也就只有你这落难的皇子了。”

想到此时的周季平孑然一身，与家人天各一方，远道痛心不已，满怀感伤。

“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季父，”周季平不禁落下泪来，“圣朝建朝以来，霍氏皇族中，雄才大略的有，工于心计的也有，但是像你这样尊师重道，常怀感恩之心的却从来都没有过。”

远道落泪，“我一定要保着季父周全。”

“我不重要。我太了解天子和你的那几个兄弟了，能当得起天下重任，能不辜负黎民百姓的只有你，天子胸怀谋略，懂得驭臣之术，却从不把百姓放在心里，想的都是怎样才能名垂千古，他每天都把权力当成游戏玩弄在自己的鼓掌之间，而这样，只能在一时一事上发挥作用，时间久了就会把自己逼向权力的死角，就像现在，天子如同在钢丝上行走，走得好了，人人喝彩，可是一着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自封禅之后，天下日衰，不出三年，天下必将大乱，至于太子的怯懦无为，济王的急功近利，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更不是配为人主之人。”

远道听了季平的这番话，虽然他对深宫朝堂早已深恶痛绝，却也被三年之说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只希望，远道你能积累实力，等到天下需要你的时候，你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我会的！”远道点头，他要做的远不止这些，他不屑去做什么国家的匡扶之臣，他要让别人看一看，只要他想要得到的东西，没有一个人可以跟他争，就算这东西是全天下。

周季平抓住远道的手，“你要相信我，我是不会看错的。”

待周季平走了以后，霍远道看着悬挂于议事厅的《山河日照图》，沉默不语，这幅画是早就挂好的，名家描绘的帝都以东狼山日出的景象，泼墨挥洒，气势如虹，也许只是为了装点，也许是出于仇彬别的什么目的，远道不知道，他只是知道，他现在已经与这如画中的山川树木相去甚远。

“王爷，您叫我？”闫无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垂手侍立在远道的身旁。

“对，”远道热切的看着他，“我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你一定要保护好周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