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帝国的朝堂而言,神龙元年的七月,是个让人揪心的月份。
皇后王惠因“舞衣案”被贬为婕妤后,济王大受冷落,只能先放下夺嫡的野心,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户部领事王世生因贪腐,遭大臣弹劾被天子流放后,弹劾昊州王氏的奏章便如雪片一般飞向天子的案头,使得王氏上下大为惊恐。
天子将王氏的领军人物王恩传至内堂,将朝臣的奏疏和“十狼”收集的王氏罪证扔在王恩面前,王恩吓得连忙脱冠叩头谢罪,就在他以为王氏大难将至的时候,天子却命崔权将所有奏疏和罪证焚毁,天子看着王恩满怀深意的说道“爱卿往日之功,足以抵今日王氏之罪,望爱卿日后还有更大作为,勉之!”
直到这时,王恩才算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心里清楚,当年先平昊州之乱,后定百丘之藩的功绩再也不会是王氏为济王争夺嫡子的砝码了。
自密事监成立后,崔权的府邸便被朝臣踏破了门槛,崔权一来常侍天子左右,二来为避嫌疑一概不见,却于暗中营救了不少朝臣的性命,朝野内外很多大臣都对这位白发的翁公感激不尽。
如果说有谁和王氏以及满城文武一样揪心的话,那就当属贵妃独孤姝妍了,当她正在为下得胡茜这样的一手好棋而暗自欢喜的时候,太子病倒了。
自从那日从秋心宫逃走后,太子便一病不起,只一个月的光景,人便瘦成了皮包骨头,整日茶饭不进,睡梦中又胡话不止。
独孤贵妃请遍了宫中的太医来为太子医治都无济于事,天子对太子的病情也非常担心,时常过来探望。
一日天子与胡贵姬说到太子病情时恨恨的说“太子仁厚怯懦,定是听了王氏诋毁你二人的言论,心下惊恐,才得了这样的怪病。”
胡贵姬腼然一笑,“也是芝渊你太宠茜儿了,才让别人这样妒忌。”
天子看着笑脸如花的胡茜竟有些痴了,“让她们妒忌去,朕来日还要进你的位份。”
“皇上!”胡贵姬连忙下拜叩首道“臣妾现在的位份已经令天下哗然了,妾出身贫贱难受大恩,正所谓德不配位,必受其殃。”
天子扶起胡茜,“朕已经为你寻了个好出身,朕已经下诏说你是圣主朝功臣胡仁的后代,让那些迂腐的朝臣不要枉议了。”
看着天子这张真诚的面容,有那么一瞬间,胡茜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人,眼前这位时时刻刻都想着成为千古一帝的男人,竟然为了自己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许这就是那个男人让她来到这朝堂之上的原因?但是这样的日子,与那段悠闲惬意的时光比起来,哪个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呢?
“进位份的事也要放一放吧,”胡贵姬摩挲着天子面颊说“不要一下子给我太多,日子还长着呢。”
天子听得浑身一酥,“朕是要多给你一些的。”
能请到济州名医黄士先,也算是独孤贵妃的意外之喜了,这黄士先其貌不扬,却是医术精湛,有当世神医之称。他先查看舌苔,后把脉象,待太子又开始胡言乱语的时候,便伏在太子的头旁,耳朵靠近他的嘴唇,仔细辨别的太子话里的意思。
良久之后,黄士先面露愕然之色。独孤贵妃在一旁看见这神医面色不善,心下一沉,又见他好像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便屏退左右,急切的问“太子得了什么病?”
黄士先张了张口,却又没发出什么声音。
“先生但讲无妨。”
“相思之症。”
听到这个病症,独孤贵妃松了一口气,还好,并不是什么不治之症,“原来是这个病,只是不知道他看上了哪个女子,这孩子也是,这天下有哪个女人是他想得还得不到的呢?”
黄士先的额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汗珠,他尴尬的笑了笑,“太子一直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如果草民没听错的话,这个人的名字应该叫胡茜。”
“嘭”的一声,独孤贵妃刚刚拿起的茶碗一下子摔在了地上,“什么?”
黄士先颤颤巍巍的接着说道“流水先生,找到了老朽,老朽不敢不来,老朽既已知太子所患之病,不敢不言,贵妃放心,此事绝对不会让外人知晓。”
独孤贵妃点头,颤声问道“这个病要怎么治?”
“太子的脏器已冷,只有他心爱之人为他暖身,再配合老朽的一剂汤药,太子才能暂无大碍,只是从太子的情状上看,此病极易复发,除非这个人能常伴太子左右,使太子心性还转,才能彻底根除。”
“我知道了,”孤独贵妃苦笑,“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回去吧,一路奔波辛苦了,只是这件事一定不要让别人知道。”
黄士先面露愕然的神色,“老朽刚刚已经向贵妃承诺了,绝不会让外人知晓,老朽晓得这其中的利害。”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独贵贵妃看着黄士先的背影,心中感叹,老先生结交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怪人啊!
更令独孤贵妃唏嘘不已的事情还在后面,三日后,黄士先便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死在了归乡的路上。
数日之后,天子见太子身体康复如初,大为高兴,命独孤后奖赏有功之人。只是天子还不知道有功之人已经魂归神山。
这个九月,天子虽有胡茜的陪伴,却也失去以往的好心情,因为,鬼手来到了帝都!鬼手是鬼王的五位护法,又称左五鬼,世人传说鬼王只有左手,所以他的五位护法都以左为姓,这五个人都习得了鬼教的无上密法,其中摄魂、夺体两大密法最为高深,可以摄人心魂,夺人心智。鬼教之人行事诡异,此次潜入帝都,必然是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好在思宗大宗和五方执事有克制鬼手的法门,前任大宗在世时,鬼手从来都不敢踏入中原一步,如今老大宗魂归神山,新任大宗虽然术法尚不精湛,但五方执事也不是等闲之辈。
天子密令思宗与密事监一起彻查朝中百官、后宫、王室有无被夺体、摄魂之人。
开始几日一无所获,直到查看太子时,才使得思宗上下大为震惊,太子果然曾被夺体。
天子大惊,细算日期,也与太子患病的日子相符,天子大怒,于是召集群臣商议讨伐鬼州事宜。
“臣以为不可,”执事丞申时壁说“鬼州,孤悬海外,出兵讨伐定然会耗费难以数计的人力财力,且因封禅之故,百姓多受其扰,现在正应当修养生息。”
“臣不这么认为,”首丞魏仲言道“鬼教之人,魇魅太子,祸乱宫禁,这实在是圣朝的奇耻大辱!区区海外一鬼州,其地广不过一州之地,其民众不若一州之民,王师一出,必将披靡!”
天子听了两位宰相的话后,略点了点头,“二相所言甚是有理。”又向内事丞言时行道“卿有何言?”
言时行怯懦道“这,伐有伐的道理,不伐有不伐的好处,臣以为,此事圣心独断即可。”
天子一笑,果然是“两端宰相”,但是这朝堂之上又缺不得这样的人,天子又对诸官问道“众卿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回京述职的河东守护栾虎也站在百官之中,他本就听的心急,听天子问话,慌忙一个健步走上前来说“臣有话要说!”
“爱卿请讲。”天子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这就是帝王的艺术,你从来都不需要告诉别人自己想要什么,因为有人会替你说出来,你要做的就是选对合适的时间,让合适的人,参加一场从开头就注定了结果的会议。
“臣愿率军,攻打鬼州,原因有三:一,太子是圣朝储君,侵犯储君就是在向圣朝的威严宣战,若不兴兵讨伐,何以震慑天下?二,天下十州,圣朝有其九,不收取鬼州不能称为一统,此乃时势所趋。三,封禅之事只有关东二州之民多有劳役,中原各州尚且安富,区区一个鬼州,未必便会谈得上什么劳民伤财。”
天子微笑颔首,“卿所言,甚合朕意。”
大臣们一看天子的神情,早已猜出了天子心意,便都随声附和。
只有申时壁还在坚持着自己的看法,“臣还是不同意兴兵讨伐鬼州,鬼教之人,不过是三两邪门歪道而已,何必兴师动众?”
天子听了申时壁的话,微笑不语,只是斜着眼睛看着站在武将之首发愣的王恩。
王恩一直都深陷在太子被鬼手摄魂的说法中不能自拔,栾子非是当年的三俊之一,怎么可能跟鬼手扯上关系?正在这时,他看见天子正微笑的看着自己,心中立时领会了天子的意图,连忙出首说道“臣愿领王师直捣鬼州!鬼魅邪教竟敢以邪术加害皇嗣,不诛之不足以扬圣朝之威!”
天子的表情还是跟刚才一样,面带微笑。
次日天子下诏,命王恩为征讨上将军,栾虎为亚将军,由太监程军监军,于仓州的渔州渡口,督造战船,筹备粮草,待中原六州四十万大军集结后出师鬼州,又暗自命思宗现任大宗史珂智率教众严密搜捕鬼手下落。
接到圣旨后,栾虎愤恨不已,当年在平定百丘之乱的战争中就是王恩夺了他的兵权,独占了攻取百丘的战功,不但自己被加封为大将军,自己的妹妹王惠也被册封为皇后!而这一切本应该是他的,他夺走了本应属于他的荣誉!
单凭王恩和一个侍卫怎么可能像王恩自己说的那样智擒百丘众酋?突然间,栾虎的本来微闭的双眼,一下子睁开了,一个他以前从未想过的答案在他的脑海中变得渐渐清晰。
一向以温良淑德著称的贵妃栾媛,一直以超然的姿态置身于宫廷的争斗之外,她的儿子临渊王霍祺道也一直以闲散王爷自居,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仓州栾氏在帝国朝堂上具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理事阁右领事是栾子难,兵部领事是堂叔栾肖,现在本以贵为河东守护的父亲栾虎又准备与王恩一起率重兵讨伐鬼州。
栾贵妃叹了一口气,父亲已经一把年纪了,为什么还要这样意气用事,她曾多次劝说父亲,要韬光养晦,等待时机,可他就是不听,对当年王恩的夺权之事耿耿于怀。
天下在天子的手中日趋安稳后,他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打破了中原六州被六大家族牢牢掌控的局面。各州州牧不但不再由大族把控,各州的军队也被分配到各个关隘驻守,当然,六族中也有特例,那就是离州的崔氏,纠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当年的那场百丘之乱中,崔氏表现的过于不堪,父亲就是看不透,王恩虽然夺了他的功绩,却也引起了天子的猜忌,如今王恩只能坐拥众多官职,而无半点兵权,整个帝国就像天子运营多年的棋局,不可否认的是,天子是英明神武的,他布下的局不允许任何人来打破。往深一层想,这后宫又何尝不是天子的棋局呢?王皇后、独孤贵妃、仇贵仪,祺江公主的母亲崔贵嫔,再加上天子的生母,已故的梅太后,这些人在后宫维持着六大家族的平衡,如果看不透这些,你就没办法在这朝堂之上,在这样的险恶的后宫之中生存。
天子立嫡以长是必然之举,所以皇后和济王是无知的,他们的贸贸然的行事,必将会为自己带来噩运,在这样的天子面前,在这样的棋局之中,你只能装傻,只能谦恭,你才能活得比任何人都长久。
栾贵妃的心中又出现了那个让她这些日子里一直无法解释的谜题,在这个棋局中,新晋的胡贵姬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一直都想不通,是天子老了?开始贪图美色了?还是说胡贵姬也在这英明天子的算计之中?
栾贵妃摇头,棋局必然不同于时局,棋是死的,落子即成,人是活的,你总是想不透以后会出现哪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