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县县令?还来劳军?杨霖这回可没伪装隋军,旗号打得好几里地远都看得清清楚楚,上边不是“楚”就是“杨”,一看就是造反派。这个祁县县令是脑袋进水了还是眼睛近视了?或者是老杨家的旧部?
杨霖来了兴趣,催马来到队前,只见路边停放着百多辆牛车,车上除了整包的粮食、屠宰好的猪羊、成匹的麻布,还有几辆车被苫布盖得严严实实,车轮都陷入了土中,所载之物显然十分沉重。几十个民夫打扮的百姓战战兢兢的跪在冻土上,头也不敢抬,为首一人年约四旬,身材高大,长得也是丰神俊朗,面对高头大马之上的杨霖等人神态自若,从容上前见礼,口称“祁县县令秦元凯参见楚公世子”。
“秦元凯?”随在杨霖身后的房玄龄闻言有些惊讶。
“玄龄兄识得此人?”杨霖对所有长得比他帅的家伙统统没有好感,所以没有搭理这个浓眉大眼的老帅哥,反而回头跟房玄龄聊了起来。
房玄龄凑近杨霖耳边,低声道:“这秦元凯乃是本朝大儒王文中先生的门生、河东名士,卑职十年前曾在京师听过此人讲学,故而有些印象。此人出身齐郡秦氏,素有博学之名,且为人狷介,曾任御史台侍御史,因直言不讳得罪权贵而遭贬斥,不想竟流落到了此处。”
“他很有名吗?”
“这是自然。且不说此人乃是王文中先生(即王通,隋朝大儒——作者注)的得意弟子,在学问一道上天下人出其右者屈指可数,而且秉性刚正不阿、嫉恶如仇,素为人所仰重,所以卑职很好奇他的的来意。”
房玄龄这么一说,倒是把杨霖的好奇心也勾起来了。他转过头来对秦元凯问道:“秦县尊不呆在祁县保境安民,却跑出县境来拦住杨某,所为何事?”
秦元凯被冷落了半天,但是神色却没有半分的不耐和尴尬,从容答道:“秦某听闻世子举义帜、兴义兵,洗族恨、报国仇,特来世子帐下报效,并奉上财帛粮草以供世子贴补军用。”
杨霖一听这话被吓了一跳。他听房玄龄说此人又是刚正不阿又是嫉恶如仇,敢于面犯权贵而不惜贬官,还以为秦元凯大老远跑过来就是为了当面啐他一脸口水然后慨然赴死,或者弄不好搞什么阴谋诡计跟他这个大反贼同归于尽,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是来投降的。
“你说啥?你打算投靠于我?”
“正是!”
“你真是这么想的?”
“秦某此心堪比日月。世子有所不知,秦某本是祁县县丞,因本县县令万锋举不识大体,执意对抗义师,秦某不得已设计斩了万锋举,才得以将一个完整无缺的祁县献于世子。万锋举的人头尚悬于县城城头之上,世子遣人一观便可立辨真伪。”
杨霖和房玄龄等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房玄龄忍不住问道:“某家曾闻,秦县尊昔日出任侍御史时,曾在大朝议时于陛下当面直斥宇文氏有不臣之心,其中‘帝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一语因此闻名天下,而秦县尊也因此被连贬四级。如今杨统领举兵虽属无奈,但仍被陛下视为乱臣贼子,秦县尊何以出尔反尔?莫怪我等生疑。”
秦元凯闻言非但不恼,反而面露笑意,慨然道:“陛下无道,祸国乱民,不纳忠言。秦某对大隋一片忠心,却不得施展余地,反而屡受贬斥,甚至险些丢了性命。秦某于大隋已是仁至义尽,值此乱世,当投明主、行大义,方才不负一身才华和拯国救民的大志。”
又一个不许老子“为你好”就立马弃暗投明的主,杨霖的心里不由得一阵腻歪。他故意斜着眼睛、吊着眉毛、扬着下巴,摆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轻佻模样,傲然道:“你想投靠我当然可以。不过老秦,你这点见面礼好像不太够啊?”
秦元凯对此似乎早有准备,躬身应道:“世子有所不知,祁县地瘠民贫,所产不丰,今年的秋赋又大都被晋阳方面搜刮一空。秦某为了给世子筹集军资,已经强令提前收取了明年的春赋,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啊!”
为了讨好新主子、给自己铺路居然把明年的春赋都提前收完了?祁县百姓这个冬天还怎么过?杨霖的厌恶之感更加强烈。他心情好的时候从来不正经,心情糟糕的时候就更不正经,于是杨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邪恶的笑意,嘿然道:“财帛就算了,本统领也不缺那俩钱。不过连日行军身心俱疲,这鬼天气又冷得要死,秦县尊可有办法给本统领弄些年轻漂亮的小娘子暖暖床?”
秦元凯一怔,本能的想要出言劝谏,话一出口却变了一番味道:“这个……倒是不难。本县虽然偏僻,章台柳巷之所在却颇为兴盛,唐七家、吴媚家的大名即便在晋阳……”
杨霖厌恶的摆摆手打断了秦元凯,一脸不高兴的说道:“你就拿这些残花败柳来打发本统领?”
秦元凯一咬牙:“秦某这就去征集身家清白的良家女子,一日之内为世子献上百人倒是不难……”
“这就是你们说的大名士?”杨霖不再理他,回头对房玄龄等人发了句牢骚,然后朝早就气得面红耳赤的亲兵们挥挥手,“把这个王八犊子给我拿下!”
说罢,理都不理还在大声叫屈的秦元凯,领着面带尴尬的房玄龄等人直奔祁县。
离着县城还有一里多远,一心一意拍杨霖马屁的秦元凯早就命人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结果这天寒地冻的地上就结了一层薄冰,搞得杨霖的战马直打滑。远远的,他就看见城墙上挂着一颗冻得硬邦邦的人头,怕就是那位不肯从贼的万县尊吧?而在城墙之下,几千名百姓大概是被强令出迎,蜂拥在城门两侧。不知道是因为天冷还是因为恐惧,百姓们密密麻麻的挤在一处,一个个脸色乌青,神色木然,一看到杨霖他们的大队人马走近,不用人招呼就纷纷匍匐于地。一时间祁县县城下,除了得得的马蹄踏地声和猎猎的战旗招展声,只有从人们口鼻中腾起的一片片白雾,除此之外一片死寂。
不知道哪个胆大的百姓偷偷的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背缚着双手、踉踉跄跄的跟在杨霖马后的秦县尊,不由得大声惊呼起来。
闻声抬头的众百姓见此情景,以为杨霖不满意他们的供奉才把秦县尊抓了起来。当官的都被拖死狗了,小老百姓岂不要被砍头?于是胆小的开始哭嚎,胆大的开始叫骂,一些粗壮汉子已经起身寻找趁手的家伙准备拼命了,城下顿时乱成一团。
杨霖长叹一声,下令部下勉强维持住秩序后,催马来到百姓面前,高声道:
“各位父老,杨某引军途经贵地,一不杀人,二不抢东西!不但不抢,那个姓秦的官从你们手里搜刮来的财帛粮食,杨某还要还给各位父老!”
百姓闻言大哗,都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自古以来这块地面上只要过兵,管他是官兵还是土匪流寇,更不分汉人还是胡人,哪有不抢人抢东西的?抢人抢东西的已经算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了,杀人放火、毁城拆房那是常事,满城尽屠、鸡犬不留都不鲜见,哪还有把抢到手的东西还给百姓的?不是这个将军被冻傻了,就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对!一定是阴谋诡计!
百姓们慌乱了一阵就不做声了,城下又是一片死寂。
杨霖见百姓不肯信他,无奈的下了马,走近百姓准备演一出亲民戏。他刚扶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结果老汉身手利索的噗通一声又跪下了,他又腆着脸凑近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想逗弄一下那个还不会说话的孩子,结果妇人立马嚎啕大哭,对着他连连磕头,还口齿不清的讨饶说,想让她怎么样都可以,求杨霖放过孩子。
杨霖只好从兜里掏出一块麦芽糖——这还是小七给他准备的,这玩意甜腻腻的直黏牙,杨霖不爱吃,正好拿来贿赂小朋友。他刚把麦芽糖凑到孩子嘴边,就被那个妇人亡命似的一把抢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就像是在吃毒药。
杨霖没辙了,又掏出一块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往回走一边捂着腮帮子龇牙咧嘴,也不知道是甜的还是愁的。他纵身跨上战马,这回脸上就不是一副笑模样了,而是张牙舞爪得如同凶神恶煞一般,唯恐自己的面相不够凶狠。
“呔!祁县百姓听真!你们想死还是想活?”
哎——这才对劲嘛!祁县百姓一看杨霖这回像个正经的将军了,嘴里也不说胡话了,悬了半天的心这才放回到肚子里,于是纷纷轻车熟路的叩首道:
“大将军饶命!我等愿意听从大将军驱使。”
“奶奶的,你们就是一帮贱皮子!”杨霖气得嘴皮子都不利索了,戟指众百姓道,“你们中间谁是领头的?出来说话!”
百姓们交头接耳了半天,推出了三个白胡子老头。
“老朽等乃是祁县乡绅,受乡亲父老所托来求见将军。将军但有所求,老朽就算舍出这把老骨头也会竭尽全力的满足将军,只求将军给这些可怜的百姓留条生路啊!”
杨霖翻了个白眼:“我要你们的这把老骨头干吗?啃起来很香吗?我就请你们几个老不死的帮一个忙,麻烦你们把这帮混账东西都撵回家去行吗?我有密集恐惧症,这么多人看得我眼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