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关中,秋老虎正在肆虐,天气热得如同下火。直射的阳光蒸腾起一波波热浪,没完没了的扑面而来,拼命压榨着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和生机,让路上的行人如同路旁的草木一样,蔫蔫的像是离了水的鱼。
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承平已久的关中人,早早的躲进了一切可以遮阴避暑的所在,把田事、官事、职事和管他什么事,都统统扔给了田主、上官、老板、还有老天。毕竟在这日头底下晃晃就可能中暑,还谁有心思管这些破事?
就在这连狗都不肯挪窝的时节,一辆马车慢悠悠的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官道上,车后边还跟着一马一骡一驴。马是一匹高大雄峻的大黑马,驴是一头遍体灰毛、只有口唇和四蹄雪白的小灰驴,大黑马和小灰驴背上都空无一人,缰绳被一个骑在一匹大青骡上、年约三旬、相貌平庸憨厚如老农的道士攥在手里,正是二师兄苏仲碌。那辆宽大结实的双轮马车上,被烈日烤得无精打采的安寿斜坐在车辕上充作车夫,而安霖、小七和小师妹都钻进马车里躲阴凉。
不过安霖此刻的滋味一点也不比在大太阳底下暴晒的苏仲碌和安寿好受,原因无他,车上的俩妞都跟他有仇。
小七这丫头压根就是个没主意的。自打跟小师妹混熟了以后,就翻脸不认郎君了,把跟安霖一路逃亡、相依为命培养出来的那点感情抛到了爪哇国。小师妹看安霖不顺眼,师父又严令不许她动手动脚,她就使用语言攻击。小七听得有趣就也跟着乱,不停的向小师妹控诉安霖以前如何的作恶多端、如何的欺负她、调戏她。小师妹跟小七同仇敌忾,对安霖的观感更加恶劣,俩妞不停的对安霖恶语相加,变着法、换着料的控诉、指责乃至训斥他,就差拿巴掌扇用脚踹了,你说他的感觉能好吗?
这都控诉三天了,俩丫头也快没词了,于是拿安霖的长相说事。
其实安霖也一直觉得自己的长相有问题。
他的这具身体,目测身高大约一米七五左右,在这个年代还算得上高大。不过小身板就惨了点,一看就是瘦弱型,六块腹肌肯定没有,细胳膊细腿的摸上去没有二两肌肉,但是奇怪的是力气倒不小。不过这些都在正常范围之内,问题都出在他那张脸上。
他一个十七岁的小男人,却长了一张标致的瓜子脸。而且皮肤白皙嫩滑,一双峨眉淡扫之下,两只水汪汪、扑闪闪的桃花媚眼勾人魂魄,再加上端正小巧的鼻子,红润的双唇——这副面相,要是长在女人脸上,那绝对是丽质天生难自弃的极品尤物、是红颜祸水、是绝代佳人。可偏偏长在男人的脸上,那成了什么?是不用化妆的京剧花旦?还是原装正版的泰国特产?反正不管是什么,对安霖来说,都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悲剧。以至于他都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别属性了,还养成了动不动就在自己的胸前胯下乱摸的坏习惯……
前世的安霖,相貌平庸,属于那种扔在人群里就是天然背景的路人甲,他还很是羡慕过那些帅哥美男。这回好,出落成一位绝世佳人了。要是搁在前世,混混娱乐圈当个小鲜肉啥的还算是个资本,再不济参加个什么快男、超男,哪怕他只会学驴叫唤,也能毫无悬念的闯关晋级,成为千万无知少女心中的白马王子。可是在这个年代,花样美男似乎没啥市场,没看那些不一定有他长得漂亮的兰陵王、狄青之辈还得戴张面具上阵杀敌、否则连自己人都会嘲笑他们吗?这种中古荒蛮的年代,雄性激素的分泌旺盛与否似乎仍在一定程度上主宰着男人的社会地位和异性吸引力,白马王子没有黑马王子受欢迎……
比如说现在,那两个跟他仇深似海的小丫头就在损他:
“哟哟,小七妹子你瞅瞅,你家郎君那对桃花眼比你还媚呢!”
“是哦,我的眼睛就是大了一点,姐姐你的眼睛长得那么秀气,可也没郎君的好看。”
“哼!这家伙长了一副女人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喂!姓安的,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
“我怎么不是男人啦!”
“哪个男人长得小白脸桃花眼的?”
安霖再也受不了了,蹦出了马车,大吼道:
“早晚有一天让你知道哥有多爷们!”
……
一路上日出而行,日落而歇,宁肯热死也不肯再坐车的安霖像条狗似的舌头伸得老长,领路的苏仲碌偏偏跟做贼似的绕过了途经的所有大城不入,只捡些小镇村落歇脚。昨夜更是选了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宿营,害得安霖险些被无处不在的蚊虫咬成了猪头。
对于安霖的不满和抱怨,原本幽默诙谐、这一路上却变得沉默寡言的苏仲碌只一句“你是逃犯”就把他打发了回去。眼看着脚下这条原本可以并行三四辆马车、笔直宽敞的官道愈发的蜿蜒、破败,路旁的行道树、农田、村落渐渐的让位于荒山野林,再不见人烟,自称关中方圆八百里尽在腹中的安寿也搞不清身在何方了。安霖倒是安之若素,反正一路向北早晚走到河东,走哪条路他才懒得操心。
又走了数日,脚下的路越来越窄,有的地方仅容一辆马车堪堪而过,后来干脆时断时续,马车通过得艰难无比。终于有一天苏仲碌告诉他们如今应该到了韩城,好算找到北的安寿对此提出质疑,认为应该出潼关经东都一路北上,皆是宽敞易行的大道,省时省力又省心。安霖对此表示赞同,提议安寿不如去问问坐镇潼关和洛阳的屈大将军和越王杨侗,看人家给不给他这个逃犯开出过关文书,安寿才不再唧唧歪歪了。
又过了两日,已是行至黄河河畔,按安寿的说法,他们应该从龙门渡过河,只剩下不过半日的路程。两人正说着,突然发现前头的山谷里腾起一阵烟尘,大青骡子颠颠的跑了回来,正是在前方探路的苏仲碌。
“赶紧上山!马车藏起来!”苏仲碌还离着老远就开始大声示警。
“发生了什么事?碰到截道的啦?”安霖不敢怠慢,在安寿和小师妹的帮助下把马车赶到了路旁一个平缓山坡的深草中,又解开了驾车的驽马,才拽住刚跑回来的苏仲碌问道。
“前方三里有两队人马对峙,情况不明。咱们还是先躲躲,等安全了再走不迟。”
“我去看看!”
安霖来到这个世界尽被人追杀了,现在有别人杀来杀去的给他看这种好戏他岂能错过?他兴致勃勃的牵过大黑马,就要翻身上马去也……
“郎君郎君,我也要去!”身后闪出小七那张粉嘟嘟、白嫩嫩的小脸,一双大得吓人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表情——一刻钟前这个死丫头还在损他呢,现在扮成这副鬼样子用脚后跟猜也知道是装的。
可是安霖气归气,小七的糖衣炮弹该吃还得吃。他温柔款款的把小七拽上大黑马坐在自己身前,然后一手执缰,一手抚住小七绵软的小腹,笑道:“小七乖,郎君保护你。”
“郎君郎君,我也要去!”安寿也努力做出一副可怜状,眼巴巴的看着安霖。
“滚犊子!老老实实的留下看家!”安霖恶狠狠的甩下一句,头也不回跃马绝尘而去。
“郎君!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
“男人说的这种话,连最蠢的女人都不信,你居然信了,老道真是服了……”
苏仲碌无奈的俯身将吃了一肚子灰的安寿拽到自己的骡子屁股上,恨铁不成钢的说道,然后便控着缰绳等候小师妹。她骑的那头小灰驴不知何故发了脾气,走一步退三步,小师妹正在跟驴较劲。
……
大黑马风驰电掣,很快跃上了一座小山,山下峡谷中呈现的一切,顿时让他如醉如痴。
安霖前世最爱看古代战争大片,什么《角斗士》、《勇敢的心》、《天朝王国》、《特洛伊》、《赤壁》……呃,最后那个无视。那些杀气冲天的战阵、冷兵器碰撞穿刺、盔甲武士碰撞厮打、血肉飞溅的场面让一向有些胆小的他非但没有任何的不适,反而血脉贲张、兴奋得不能自抑。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阵仗或许没有那些大片宏大,但是那凛冽迫人的杀气、身临其境的紧张刺激以及一个个真实可见的士兵即将投入生死搏杀的真实感,让那些耗费亿万制作的电脑特技,显得是那样的呆板无力。
奔涌咆哮的黄河之上,几条大木船和更多的羊皮筏子载浮载沉、不断穿梭于两岸之间,将成百的士兵送上西岸的渡口。渡口之上,已经聚集了数千衣色、旗号都很杂乱的士兵,排着不甚整齐却很密集的阵型,手持长短不一、看不清型号的武器,对着西侧的峡谷严阵以待。
与他们对峙的,是一队只有数百人的骑兵,排成并不紧密的三列横队。与对面那些紧张备战的杂兵不同,这些骑兵们显得有些散漫,统一标配的长槊大多还挂在鸟翅环上,不少人摘下了头盔扇着风凉,彼此交头接耳,不时爆出哄堂大笑声。更有些油滑的,干脆偷偷脱离了战阵,牵着马躲进了山脚下的阴凉处。而带队的那名将军则更是夸张,干脆盘着腿坐在草地上,手里捧着本不知道哪弄来的破书,正摇头晃脑的看得入神。头盔扔在一旁,衣甲半解,战马则在十几步外静静的啃着青草。
那队看上去似乎是在野外歇宿的骑兵,不用看旗号,只看那身土黄色的衣甲,安霖就知道这是大隋官军,而对面的则必然是从河东流窜过来的所谓义军。
“三百对五千,嗯,河对岸还有两千多。”苏仲碌和小师妹也赶到了,开始好心的给这位压根数不清人数的小白解说了一句。
“半渡而击啊,怎么不半渡而击?等菜啊!”
虽然安霖身为朝廷重犯,前一阵子还被这伙官军的同袍追杀得惶惶如丧家之犬,但是相对于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的所谓义军,他还是从感情上倾向于官军。眼见官军人少势弱,忍不住大喊大叫的支起招来,结果只招来苏仲碌和小师妹的两双大白眼。
“还半渡而击!对岸的贼军跑了怎么办?白痴!”还在跟那头不肯老实的犟驴作斗争的小师妹一边忙活,一边忍不住呵斥道。
“跑就跑呗,战争的首要目的是取胜,其次是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战果。就算骑兵强于步兵、官军的装备、训练非贼军可比,可数千贼军毕竟是背靠死地而战,骑兵难以发挥机动优势,要想全歼何其难也。就算是胜了怕也是惨胜,不划算,嗯,不划算。”
跟这帮古代土鳖相比,安霖起码是看过战争大片、还上过军事网站的,纸上谈兵那是头头是道,起码让苏仲碌陷入了沉思。
不过小师妹就没这份觉悟了。就算是有,她也不屑于认同安霖这位恶徒、淫贼、白痴和商贾子:“你也就耍嘴皮子能耐吧?有本事下去比划比划呀?就是个赵括,哼!”
安霖被这个无理辩三分的妞儿噎得一愣,怀里的小七突然两眼冒星星的看着他:“赵括?小七听过这个名字哎,好像是个大英雄啊!郎君你好厉害哦!”
安霖一阵凌乱,搞不清这个小丫头到底是真萌还是腹黑,差点一头栽下马去。他顾不得边上笑得花枝乱颤的小师妹,闷声道:“小七,你再跟着乱,郎君带你去看金鱼!”
小七瞪着一双迷茫的大眼睛,那表情真的很无辜……
天气是真热,安霖估计快四十度了,那队大隋骑兵几乎都躲进了山壁的阴凉处,乱哄哄的早就没了阵型,唯有那位将军仍坐在大太阳底下读书读得兴高采烈。对面的贼军又渡过了千余人,似乎也是耐不住热,更被官军的散漫和无视所激怒,几个头领模样的家伙在阵前一阵吼叫,阵中便传出一片喧嚣之声,贼军逐渐排成一个数百人一列、厚约十层的巨大方阵,缓缓的向着官军压来。
眼见贼军压至不过里许,官军里边几个校尉模样的军官才招呼骑兵们整装列阵,又是一阵的人呼马叫,直到贼军进至不到五百步,才勉强排出一个跟刚才一模一样的松松垮垮的三排横队。而那位席地苦读的将军,总算好整以暇的爬了起来,抖抖手啊抖抖脚,再做个深呼吸……然后胡乱系上拌甲丝绦,半歪不正的戴上头盔,手撮唇上打个唿哨,看那架势是在招呼他的马儿。
马儿似乎啃到了非常合它胃口的青草,听到唿哨,打个响鼻,继续啃,不鸟他,哼!
唿哨、唿哨、继续唿哨,马儿连响鼻的懒得打,继续啃,继续不鸟。
将军怒了,哇哇大叫着撒丫子冲向那匹就知道吃的蠢马,马儿终于感到害怕了,撒蹄就逃。一人追,一马逃,浑不似两军阵前一场血战在即,倒像是一场恶搞。别说山头上观战的安霖和小七等人几乎笑抽,那位将军手底下的兵们也乐得前仰后合,加油、起哄和口哨声四起,就连对面的贼兵们也跟着起哄架秧子起来,阵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散起来。
总算在几名部属的帮助下,将军骂骂咧咧的骑上了马,还心有不甘的抽了几鞭子。此时贼军已经进至三百步以内。
将军策马在阵前转了一圈,噼里啪啦的对着他的兵臭骂一气,东倒西歪的骑兵阵型可算整肃了些。对面的贼兵正待高持兵刃准备接敌,谁知那位明显只是来搞笑的将军一马当先领着他的兵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出五百步左右,继续骂骂咧咧的列阵。
贼军再进至三百步,官军再逃。如是者三,战场正好摆在了安霖他们所在山头之下。贼军大阵对面五百步外,三百大隋骑兵已经退至那座三面环山的峡谷尽头,再无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