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霖挂了。
当意识脱离肉身缓缓升起,安霖,或者说是安霖的灵魂,想当然的以为自己要升上天堂的当口,他一头撞在了天花板上。
总是这样……灵魂习以为常的叹息着,想象着自己面带苦笑的样子。
这是他的家。现在是十二月,室外滴水成冰,所以门窗理所当然的密不透风,貌似灵魂也没有什么穿墙术之类的异能,所以安霖的一缕不知道香不香的幽魂在天花板上跌跌撞撞,进退不得。
唉,总是这样……
俯瞰那具陪伴了自己31年,现在面孔青紫、口吐白沫的肉身,安霖有着一种熟悉的哭笑不得的感觉。
今天是2012年12月21日。玛雅人说这天是世界末日,政府和科学家们言之凿凿的说这是胡说八道,纯属吃饱了还撑着了在瞎扯淡。事实证明这一天确实不是世界末日,可没人说这一天不是安霖的末日。正像某个智商堪忧的美国前总统被饼干呛在嗓子眼可以大难不死,不代表安霖被饼干呛着了也可以继续活蹦乱跳。
于是,安霖挂了。
灵魂继续在天花板上跌跌撞撞,他想起了曾经在网上看到的那句话:生的伟大,死的憋屈。可是回想自己庸庸碌碌这三十年的平淡人生,似乎完全跟伟大这个字眼搭不上边。
……
“不!你伟大过!你真是太伟大了!”
一个头戴乌纱,身着青袍,白面长须的古装中年男子,双手背在身后,两腿倒腾得飞快,围着安霖没完没了兜着圈子,像头拉磨的驴子。
安霖不是个傻瓜,他看得出这人气得够呛,冲他吼出的这句话,除了愤怒与嘲讽,他品不出别的作料。可是他安霖向来人畜无害,他招谁惹谁啦?
……
魂一升天,安霖就知道自己挂了。在天花板上飘的时间并不长,他就被凭空出现的一根绳子锁住了脖子,甩上了天,然后一头栽进了一个长长的队伍。于是,他学着别人一脸痴呆的往前溜达,过了鬼门关,踏上黄泉路,赏过彼岸花,流连忘川河,观光奈何桥。这趟观光之旅难得啊,说是一生仅此一回那是一点也假不了,所以安霖可不想浪费,左顾右盼一会儿都不安生,没有一点身为死人的觉悟,绝对是一副参加了游行团、来地府一日游的范儿。
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亭了。听上去赫赫有名,亲眼所见也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四角小亭罢了。亭前立一木桌,摆满了一碗碗黄澄澄、热腾腾的孟婆汤。踯躅到这里的亡灵,一人一碗汤,忘却前生事,轮回来生缘,概莫能外。桌子后边是来来往往忙个不停的鬼役,有的专司续汤,有的负责收钱,有的拾掇汤碗,有的两两一组,抬着汤桶往来于孟婆亭与一栋隆隆作响的大房子之间。
孟婆亭上,当中摆着一张硕大得足以容下两个壮汉的的躺椅,如今却只在角落里偎着一个鸡皮鹤发、瘦小枯干的老妇人。老妇人双目半闭,神色困苦,身上裹着厚厚的毛毯,缩成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被岁月遗弃、行将就木的濒死老者。不过在这个悲风阵阵,群鬼呜咽的鬼地方,倒也不显得突兀。
她就是孟婆。不是因为她是地府阴使,就非得做出一副死人样。她是真的要死了,凡间传说她在世分三界就已在世,还曾是天界神官什么什么的——她倒想!她甚至对此愤愤不平,觉得愚蠢的凡人侮辱了她的智商。如果她真有这么大本事,干嘛都成了孟婆才长生不老,她还是孟姑娘、孟丫头、孟小妹的时候干嘛去了?当她傻啊!
孟婆,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地府中专司掌管将生魂抹去记忆的阴使的官名,由她孟家一族的长女世袭。作为阴间一介中级官吏,孟婆没有长生不老的资格,那是有神爵的上官老爷才有的待遇。她也会长大、变老,然后死去,但是她不用喝自己亲手配制的那碗汤,因为孟家人对那玩意免疫,地府的律法只好强制他们再投胎回孟家。如果她一不小心投胎成了这一世的族内长女,那就必然会成为孟婆。所以你说孟家人人都是孟婆也行,谁知道下一回投胎谁会成为长女?虽然全族人几乎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可大伙加起来几千几万代的记忆凑在一块,也不过就是自己熬汤,看人喝汤,再自己熬汤,再看人喝汤……所以所有的孟族人,都有这么几个特点:首先,大家都很熟,熟得早就没话说了。也是,你跟一个人说了成百上千辈子的话,还有啥可说的?一辈子夫妻最后还左右摸右手呢,他们是看见木头都比看见亲戚有感觉。其次是关系有点乱。这辈子父子下辈子叔侄还凑合了,这辈子父女下辈子夫妻就有点凌乱了,偶尔还有上辈子管这位叫爹,下辈子就成了儿的,这就错乱了,不过他们也习惯了。最后也是最共同的特点,就是除了当孟婆的,都视汤如寇仇,宁死不沾汤。
孟婆艰难的翻了个身,她感觉到一种难以忍受的寒冷。在她前世的除了汤以外寥寥无几的记忆里,她对这种寒冷很熟悉,因为在每次临死前,都是一样的感觉。
她对死本来是不该感到恐惧的。因为她注定了死是孟家鬼,生……还是孟家鬼。孟婆这个差事,虽然枯燥无趣,却是个肥差,权势、财富、名声样样不缺。可传到她这代,却成了倒霉的代名词。
她这辈子当上孟婆的前几百年,还算风平浪静,跟她前几百辈子的经历差别不大,虽然活儿是越来越忙,但也应付得过来。可是最近一百多年,凡间的人口突然爆炸式增长,地府的活计也就越来越多,孟婆属下的鬼役从几十人陡增到几百人,还是忙得不可开交。赶巧前任的阎王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由仙升神,荣登天界上官,这可是几万年轮不着一回、祖坟冒青烟的好事啊(呃,阎王他家有祖坟吗……)。有了前任的榜样带动,新阎王上任后干劲十足,风风火火的上天界下凡间考察了一大圈,立即给地府制定了百年发展规划,要把地府建设成天堂……具体到孟婆这一摊,就是学习凡间先进经验,用机器化大生产取代人工劳动。为此,新阎王还特地从凡间收了几个工匠来制造生产线,实现孟婆汤的工业化批量生产。
孟婆对此决定倒是坚决拥护。一碗汤就卖那么几文钱,几万年来就没让涨过价。多雇一个鬼役就多付一份工钱,现在鬼役人数多了十多倍,产量却没跟上。孟婆别说赚钱,都快倒贴了,那么大个家族还怎么养活?难道都去喝汤?
生产线很快投产,鬼役一下子减到了几十个,孟婆汤的产量却提升了十几倍,地府工作效率大幅提高,积压的转世投胎指标迅速清空。新阎王美滋滋的获得了天帝的通报表扬,而孟婆这边也是大把的银子哗哗的入账。可是还没等孟婆笑歪了嘴,就出事了。
新阎王受到了领导的表扬,如同打了鸡血,立马再接再厉,给孟婆提出了新的要求:不仅要喝到汤,还要喝好汤!不仅要达到喝汤的目的,还要重视喝汤的过程!汤要做到色香味俱全,让人入口难忘。至于喝完孟婆汤之后注定啥都会忘得精光这点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更重要的是态度!对工作高度认真负责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
这可叫孟婆犯了愁。祖传的方子传了千万年,她祖祖辈辈就知道这么一种熬汤的法子,谁也没想过去动它。现在领导非让改配方,孟婆要有这本事,早学太上老君炼丹去了,还在这扯什么蛋卖什么汤啊?可是人家领导金口玉牙,话一出口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时间紧任务急,没有困难还要制造困难迎头上呢,更何况现在还有困难?被逼得急了,孟婆也没别的办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从自家厨房佐料罐里抓一把葱花八角花椒什么的扔汤里一通搅合就算交差完活。
这玩意总吃不活死人吧?
是没吃活死人。可没过多久凡间新鲜事就蹦出来一大堆,什么刚会说话的女童突然抓住陌生老头喊老公的,两岁男童轻松解答了奥数所有试题、说自己是中科院院士的,还有一个长得粉嘟嘟白嫩嫩、看上去简直就是个小天使的小姑娘在电视上用一种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哇哩哇啦讲了十分钟之后,翻译蹦出来说小姑娘讲的是索马里语,自称叫阿普杜拉·马蒂普,是一名该死的索马里海盗……最近的一条新闻是一只小狗历尽千辛万苦、独自跋涉几百公里来到另一个城市,扑在一个女人身上汪汪直叫,眼泪淌的哗哗的……据兽语专家说,小狗叫的是妈妈……
正当凡间奇闻异事不断,科学家与神棍闪耀银屏一通胡扯之际,天界地府彻底乱了套。天帝勃然大怒,降了阎王的仙爵,扣了三年薪俸,限期整改,消除影响。阎王被从前任和表彰挑起的成神大梦中拉回到残酷的现实、把自己关进小黑屋哭得鼻涕眼泪淌成河之后,对作为罪魁祸首的孟婆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奈何孟婆的长女尚未长成,宰了孟婆没人熬汤地府也得玩儿完。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先是孟婆被下油锅炸了个外焦里嫩,之后再将其一族老小扔进五层地狱煎炒烹炸,不把这事搞定,就等着全家都成满汉全席吧。
孟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最终还是崔判官支了一招,携了大笔钱财上天找老君帮忙。老君收了钱倒也办事,花了七七四十九天炼成忘魂丹。孟婆再潜入凡间给一个个“神童”、“神犬”灌药。可算是丹还靠谱,凡间消停了,孟婆一家老小回家了,阎王也不要求“色香味”了,总算是折腾完了。
还没完。
被蜘蛛咬一口可能让你变成蜘蛛侠,被伽马射线辐射可能让你变成绿巨人,连在胸口装个小马达都能成为钢铁侠,不过这些玩意跟一碗加了点葱花八角花椒的孟婆汤相比都逊毙了。被还魂丹搞定的都是些小角色,对于那些真正惹了*烦的是一群家伙就无效了。他们居然带着前世的记忆穿越时空投胎到古代去了, 这可就犯了天界的忌讳了。他们把原本的历史折腾得乱七八糟倒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最可恨的是这帮家伙又一窝蜂的把自己那点破事写成小说四处传播,在凡间流传甚广,搞得人尽皆知,这就有点打脸了。就算是神仙,也是要面子的,也是很重视舆论影响的。
于是乎各路神仙纷纷出手,把这帮麻烦制造者们捉拿归案。结果回头一点名,少了一个,神仙们开了天眼找不到,阎王把生死簿翻烂了也查不到这个人的名字。也许是挂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各路神仙心里揣着的那点小侥幸还没松快几天,那个不知名的家伙就开始接二连三的闯祸,这下子连天界也罩不住了,天帝被迫降了罪己诏,阎王靠超强的后台关系调职了事,孟婆呢?当然是罪魁祸首——老君是不承认自己跟这事有半毛钱关系的。她被判死后投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脱。
她要死了,几千几万年来,她头一次尝到了怕死的滋味,很新鲜,却又是如此的恐惧。对十八层地狱无穷无尽的痛苦的恐惧,让她从一个填满那张躺椅的痴肥女人,迅速萎缩成如今这小小的一团,如今本应是她在阴间正值壮年的年纪,却已然鹤发鸡皮。
或许,找到那个人,我还能有一条活路?
……
踏过奈何桥,就看到了对岸成群的鬼役,于是安霖老实了。
一路上这支亡灵的队伍,压根就没人管过。亡灵们都很老实,像*纵的木偶一样无知无觉的前进。唯一不老实的就是安霖,因为他一辈子都没见过比他还老实的家伙,这回见着了,还有这么多,怂人一下子就不怂了,甚至还试图想欺负一下别人。可是一旦看到前方出现的那些面目凶恶、明显不是老实人的鬼役,安霖立马本神归位,闪进队伍里,装出一脸痴呆相——怂人还是怂人。
孟婆亭前,安霖探头探脑,只见每个亡灵路过亭前,从身上摸出两枚铜钱,投进桌旁的竹篓,捧起一碗汤喝掉,全身一抖,继续前行。每个亡灵的动作、频率、节奏完全一致,像是刻苦排练过一样,安霖看了半天,决定从众。
心里有了数,便心安理得的随着队伍向前走去。
结果轮到他,第一个动作就乱了套。他光顾着学人家的动作,往身上摸了一把,手臂一伸,五指一张,做投钱状,然后抓起一碗汤就喝。
咣!
安霖的大脑袋上狠狠的挨了一棒子,虽然没有痛觉,却也让他头晕眼花。一个头上生角,鼻孔朝天,双眼血红的鬼役嗖的一下蹦出来,劈手夺过了他的汤。
“怎么?又一个想喝霸王汤的?”
“哦哦,交钱,我交钱。”
第一把在身上没摸到钱,却突然间壮着胆子想蒙混过关的安霖立马手脚麻利的从脑袋瓜摸到臭脚丫,也没摸出一文钱。
“晦气,又他娘的一个穷嗖的孤魂野鬼。”鬼役一脸的嫌弃,咣咣的又给了安霖两棒子。
安霖明白了。他单身独居,也没有什么亲人,混了一辈子连个算得上朋友的也没有。他的肉身十有八九现在还在那间屋子里臭着呢,谁给他烧纸钱?
“回锅汤一碗!”鬼役懒得再搭理他,冲身后大喊一声。
一个拾掇汤碗的鬼役,轻车熟路的把十几个用过的汤碗里的残汁,统统倒进一个脏兮兮的粗瓷大碗里,甩到了安霖的面前。
安霖默默的捧起碗,喝掉。
接下来规定动作中的那全身一抖,按安霖的理解,应该是身体的一种主动反应。所以他等着,不抖,继续等,还不抖。于是安霖有点慌,怕再挨揍,赶紧脚一顿,腰一扭,屁股一甩,全身跟拧麻花似的,扭啊扭啊扭了好几扭。
咣咣咣!
三棒子砸脑袋上,安霖眼前冒起了小星星,花里胡哨的。
他有点脸红。他实在是缺乏在别人面前表现或是表演的经验,意外情况又不断,他心里一慌,抖成了扭,表演过火,活该挨揍。
“刷锅水不行,换汤!他娘的,老子怎么这么倒霉,碰上你这个赔钱货。”鬼役骂骂咧咧,塞给他一碗黄澄澄、热腾腾,而且看上去很新鲜的孟婆汤。
安霖很高兴他获得了正常鬼的待遇,一点也不觉得丢脸了。于是他开心的捧起汤,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他不敢扭了,怕挨棒子。
咣咣咣咣咣!
安霖眼前的小星星连成了片,恍如一道灿烂的银河。
“再喝。”
又一碗汤下肚。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
鬼役气急败坏,怒吼着安霖听不懂的某种鬼蜮方言,高高举起了棒子……
“给他换优……优质的。”亭中的孟婆注意到了亭外的异动,艰难的吩咐道。
孟婆汤还有优质的?安霖只听说过羊肉泡馍分普通的优质的,没想到死了又碰到这么一出。
其实所谓的优质孟婆汤,就是以前人工熬制的汤。机器化生产出来的东西,味道确实不咋地不说,质量也成问题,有时会出现失效,或者转世投胎后残存前世的片段记忆。不过这种事情也不常见,就算偶尔碰上了一两个也不会像添加了“作料”的那批汤一样造成重大的影响。所以一旦碰上这种事,换碗手工汤,汤到事了,从无例外。
鬼役不敢怠慢,扔下棒子,骂骂咧咧的拐到亭子旁边,从一个半人高的青色大翁中打了一碗优质汤,塞给安霖。
第四碗汤下肚,优质汤就是优质汤,味道不错,他很回味的咂了咂嘴。
等,不抖,
继续等,还不抖。
汤味不错,可安霖实在是撑着了,不想继续喝了。所以他很小心的、轻轻的抖了一抖,自我感觉表演得还算不错。
咣咣咣咣咣咣咣……
安霖飘飘欲仙,银河系算什么,现在整个宇宙的星星都在对着他闪烁。
“再给他一碗!”濒死的孟婆像是服用了回魂丹,腰不酸了、腿不软了、气也不短了,满脸的褶子好像瞬间都抹平了,整个身子也似乎被吹了气似的开始鼓了,一蹦三尺高,厉声吼道。
还喝啊,我还没投胎呢,就再活活撑死一回?
安霖刚想抗议一下,又一碗汤便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灌进了他的肚子。
还是没有反应。
“抓……抓住他!”
孟婆手指安霖,全身哆嗦着,双颊诡异的赤红,呼哧呼哧喘得跟破风箱似的,然后白眼一翻,嘎的一声就昏过去了。
一个鬼役如同久别重逢的恋人,猛的揽住安霖,基情四射的将他扑倒在地,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十几个鬼役在安霖身上叠起了罗汉。可怜安霖连“嘎”的机会都没有,直接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