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氏自从李渊开始处理正事之后就没再吭声,这会儿终于忍不住插嘴道:
“夫君,那个杨霖又来找麻烦了?”
李渊闻言半晌不语,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们自己看吧”,却把手中的书信递给了自己的闺女。
窦氏满肚子的好奇,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一把扒拉开儿子便凑到闺女面前,映入眼帘的是她根本没法形容有多丑的一笔烂字,而文字的内容虽然她早就烂熟于心,此时看来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之感——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没头没尾的,算什么书信?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半天,窦氏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李秀宁这个从前哪怕白刃加身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的闺女,在今天却彻底变回了一个水做的女儿家模样,在那没完没了的抹着眼泪,心里也有些酸涩,便将心中的疑问抛给了李渊。
李渊又是长叹一声苦笑道:
“你看这缄札上并无文字,而书信上也是既无抬头,又无署名,这就意味深长了。若是他写给三娘的,那自然全是小儿女家间的绵绵情意,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按照毗琉璃的说法,这封信偏偏是这小子寄递给他口中的我这个岳父老泰山的,这里边的花样可就多了。”
窦氏本就是极其聪慧的女子,再经李渊这么一提示,她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不禁怒道:
“这小子在威胁你?”
李渊摇了摇头,却没有完全否认妻子的说法:
“可以理解为威胁,也可以理解为向我们表露他的心意,还可以说成是通过老夫向三娘转达他的情义。到底是示强还是示弱、是婉转还是直接,或者干脆是要战还是要和,除了这小子自己有谁能说得清?说不定这个奸猾的小子自己都没搞清楚,就随随便便的把这个大难题抛过来,让老夫头疼、让老夫自己抉择。”
窦氏有些奇怪,问道:“我听窦琮说他的军力孱弱,与我们李家相比不值一提,为何夫君如此忧虑?”
李渊继续苦笑道:
“我奇怪就奇怪在这里,这个小家伙似乎对于发展自己的势力没什么兴趣,反而十分乐于也善于借势——当初在河东他就是靠着老夫起家,又打起大义的旗号逼老夫与他一起对抗突厥人。等他到了河南,更是连朝廷、瓦岗、东都、京师等各路豪强都被他调动得团团转,你看这半年来大半个中原的局势几乎变了个模样,那件事背后能少了他的影子?又有哪一回是他靠着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全是他因势利导、顺水推舟的同时,给自己赚到了最大的好处,现在这小家伙又把主意打到老夫头上喽!”
“难道夫君对他也没有办法?”
“杨霖此人倒是不足为虑,依老夫对他的了解,就算两军撕破了脸,他也不会对老夫做出赶尽杀绝之事。只是当前老夫的麻烦不在杨霖,而在大势。
多年来陛下对我李家逼迫过甚、欺辱过甚,老夫却逆来顺受,受尽了羞辱却从不发一句妄语,更休提对抗,皆因老夫看穿了大势。自古所谓君命天授不过是蒙蔽愚民之言,但是不可否认千百年来三纲五常之道已经深入人心,越是为人上者越须如履薄冰、谨慎待之,不可轻触,更不可贸然敢为天下先。否则就如那昔日的陈吴之于刘项、黄巾三张之于曹刘孙一样成了人家的垫脚石。你们可以想想,汉末的曹阿瞒一世英雄,已经晋魏王、加九锡,奏事不称臣,受诏不拜,以天子旒冕、车服、旌旗、礼乐郊祀天地,出入得称警跸,宗庙、祖、腊皆如汉制,王子皆为列侯了,为何还要挟天子以令诸侯,而不是废献帝而自立?原因无他,时机未到而已。再说个近的,去年的杨玄感、也就是那个混小子的父亲起兵之时,李密曾为其谋划了上中下三策,上策便是与河北叛军合兵一处袭据涿郡,击垮陛下亲领之东征军,最好是将皇帝也杀掉。可为何杨玄感弃三策不用而执意进军关中?老夫以为便是其看穿了李密枉称高才,实为夸夸其谈之辈!杨玄感叛隋谋逆已经在道义上站不住脚,若是再以臣弑君,且不说他的身后之名将会如何不堪,也不论天下忠义之士必将视之为死敌,即便他成功的开朝立国,有此恶例在先,难保不有无数效尤者步其后尘,可算得上是后患无穷。所以他宁可先夺取两京之地以谋求天下人对其正统之位的认可,至于皇帝谁杀掉都行,唯有他这个心怀帝位者不行。
如今的天下大势亦是如此。虽说江山割据、群雄并起,但只要皇帝还在、大隋不倒,那么谁先跳出来谁完蛋!老夫这次就是失算了,本以为可以以势压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就能谋得京师或东都重地,谁知到底是捅了马蜂窝,终闹了个四面是敌、八方冒烟,这场戏是好唱,却难收尾呀!”
李渊唠唠叨叨的倒了半天的苦水,可是在场的三人都不是傻子,很轻易的从中听出来了李渊隐晦的意思,那就是他首次明确的把自己当做了天下诸侯中的一员,而不再是一个为大隋镇守一方的臣子,甚至拐弯抹角的表达了对那张皇帝宝座的垂涎……
李玄霸第一个兴奋的跳了起来,摩拳擦掌的大叫道:
“阿爷莫要忧心,屈突通、窦建德、罗艺等贼在孩儿眼中不过土鸡瓦狗尔!只需阿爷给孩儿五万精兵,孩儿定能扫平四方,为阿爷……”
没等他吼完,窦氏一巴掌又把李玄霸扇到了自己的脚底下,还不解恨的又踹了他一脚,这才转而对李渊说道:
“夫君所虑甚是,如今之事看来我李家能消弭事态、保住河东便好,至于其他倒大可徐徐图之。不知夫君可有妙策?”
“呵呵,老夫要有办法就不会这么头疼了。不过半年多前,倒是有人给老夫出过一策,老夫当时不以为然,还以为此人另有所图,没想到如今却让他一语成谶,真是让老夫颜面丧尽哪!”
“此人所献何策?”
“九个字: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妙策啊!妾身一介女子,也为此高论折服,却不知如此高才可是夫君帐下之人?”
“呵呵,为夫倒是一心想把他招揽到身边,可是人家不愿意啊!所以为夫不得不找三娘来拿主意……”
“竟然是他?不可能!咱们李府上下人人皆云这小子浮滑无礼、惫懒成性,他若有如此才华,岂不早就有所成就……”
“呵呵,娘子你也说不下去了吧?这小子要是没点本事,能在短短一年之内混得风生水起,多少英雄好汉莫名其妙的折在他的手中?老夫若是早听了他的话,也不至于落得个如此下场,被逼得没了退路?”
李渊夫妇一时间都无话可说,屋子里静谧得掉根针的动静都清晰可闻。挨了老娘一巴掌的李玄霸不敢再造次,百无聊赖的坐在地上东瞧西瞅,突然发现老爹看似低垂的眼帘不时的往他老姐那边歪歪。
李秀宁似乎也察觉到了李渊的异常,犹豫了很久终于迟疑的开口道:
“要不……女儿回去劝劝……他?”
“不可!为父虽难,却岂是能做出卖女自保这种事的?”
闺女终于开口,李渊的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不过“劝劝”是什么意思?让那小子退兵?他那两个半兵李渊还没放在眼里,闺女似乎还没理解他的意思,所以李渊一口回绝得毫不留余地。
李秀宁的内心很矛盾,夫家和娘家之间的一堆乱麻本就让她心烦意乱,没想到从这堆乱麻里边找线头这种破事又落到她的头上不说,老爹还装模作样的跟她矫情,让她的心一阵阵的发凉,转而又化作了一团烈火。她再也按捺不住焦躁,腾的一下站起来,毫不客气的揭开了李渊脸上的那块遮羞布:
“不就是找他出面替你转圜,让屈突通退兵、让朝廷闭嘴吗!这有何难?杨……他纵有千般不是,可有一点好——我对他是无价的,他买不起,也卖不出去!”
说着,李秀宁头也不回的下楼而去。
“毗琉璃,你赶紧去护着你三姐,可别让她路上出了岔子!”
窦氏看着李渊慌里慌张的打发儿子去照顾女儿,突然恶狠狠的在老公头上戳了一指头:
“怪不得孟轲说居移气、养移体,你这还只是做梦当皇帝呢,妾身就突然有些不认识你了。”
李渊的脸上突然满是悲悯之色,沉默半晌之后才喃喃低语道:
“礼记有云: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也许为夫真到那一日,怕是连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可是事已至此,为夫拥兵据地已成事实,无论是大隋再度中兴还是被谋夺了江山、为人君者又会是谁,都不会放过我们李家,都务必除之而后快,除非……我们自己坐了天下!可是这条路有多难?要牺牲掉多少个儿子、女儿,甚至是你我?摩诃室利算是第一个,谁又是下一个?杨霖那小子据说酒醉后曾经吟过半阙诗,叫作‘可怜红颜总薄命,最是无情帝王家’。娘子,你说为夫选择的这条路,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