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光秃秃的树木形似一具具干枯的白骨,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时而发出阵阵鬼嚎。
又是入冬的时节,但似乎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甚至连几十年都不曾下过雪的南疆也飘下片片雪花。
一阵冷风吹进一方山洞之中。一个头发凌乱的老者一脸疲惫的神态,倚靠着石壁坐在地上。
已经连续二十九个日夜,慕青神始终都守在林梵的身边。他心中极为清楚,这段日子对于林梵来讲实在是无比重要。慕青神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他身上的泥土已经干成一块块松脆的灰土,满身大片大片的血迹也已不再鲜红,而是变成了暗黑之色。唯一不变的是,林梵那张自始至终波澜不惊的面庞。
慕青神听着林梵那日渐平稳而绵长的吐纳之声,心中也是暗自惊叹“这混小子,非但福大命大,在武学一途也当真可算得上是个天赐之才。受了这样沉重的内伤,短短一月之内不仅伤势尽愈,看这架势,竟有再进一步之象。若是把女儿托付给他,也未尝不可……”
一阵剧烈的咳嗽,慕青神生生咳出一大口血来。他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血色赤红,沾到手背之上,竟还有些灼热之感。
慕青神呼出一口灼气,暗道“我已如此重视,不想还是小瞧了这门狠辣的功夫。”那日,慕青神收到女儿慕雪婧的求救,便慌忙出岛去寻。正好撞到沈从风一路追杀林梵与慕雪婧,便出手将两人救下。又因那沈从风研习了神农岛周天四象功当中的火象之毒,便一门心思想要废去他的武功,没想到那沈从风狡猾异常,一时不慎反而着了他的道,引得火毒入体。
这火毒对于天下武林人士来讲,实为一种奇毒无比的无解毒功,但对慕青神却是毫无用处。火毒入体,他虽然也会一时功力受制,但若下来寻个僻静之处,静心疗养几日便可无虞。但无奈林梵命在旦夕,慕青神未免女儿伤心,自己未及疗伤便强忍着伤痛以毕生功力相助林梵打通全身经脉。
体内没了真气镇压,火毒便如同决堤的洪水,遍走与慕青神的心脉之中。强撑了近一个月的时间,此时火毒早已深入骨髓,而慕青神也是如同强弩之末,只盼林梵能够早日转醒过来,便要将女儿托付给他。
“臭小子,你再不醒来,怕是可以直接等着给老子收尸了!”慕青神摇了摇头,无奈的轻声说道。
忽然只听林梵自言自语道“阴阳互体,阴阳化育,阴阳对立,阴阳同根。”
慕青神一愣,并未听清林梵说了甚么,于是低声问道“臭小子,你可是在和老子说话?”
“万物皆阴阳,至阴则阳,至阳则阴,至阴至阳则为无极。阴阳转化,万物生生不灭。”林梵却似并未听到慕青神的话,只是继续自言自语。“浊至极为清,刚至极为柔,明至极为暗,生至极为死,万物皆无极……”
这几句慕青神却是完整的听在耳中,当下心中一惊,暗思“这几句可谓武学之精妙,难不成这小子竟是借此机会自创了一套无上心法不成?”强压住心中的震惊,只见林梵周身散发出一股缥缈之气,一时间,慕青神近在咫尺,却已看不清林梵的身形之所在,好似他已与这四周的石壁融为了一体。
过得许久,林梵的身形又逐渐变得清晰。慕青神不敢随意发声,只是两眼死死的盯着林梵的一举一动。少时,林梵睁开双眼,顿时绽放出两道浩然之气,气势之盛,竟令慕青神一时也吃了一惊。不到片刻,那两道强盛的气势又逐渐变得混沌,再后来竟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
“一意不散,神识俱秒,如梦似境,道法自然……没想到你也臻破了这炼虚合道的武学之大成之境,难得……难得……”慕青神略显激动的高声说道。
“晚辈本已是废人一个,承蒙前辈救助,如今旧伤痊愈,又能在武道一途更进一步,实乃前辈所赐。前辈对晚辈恩同再造,请受晚辈一拜!”沉寂了近一个月的林梵此刻终于转醒,一个头磕在地上,对慕青神道。
慕青神见状也不去扶他,忽然哈哈大笑,道“好,你也应该拜一拜我,今后婧儿便托付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对她,莫叫她受了委屈。”正说话间,慕青神嘴角溢血,身子一软便瘫在了地上。
林梵大惊,连忙上前扶起慕青神,伸手抵住他的后心,将一股雄厚而温和的内力渡向慕青神的体内。
“不必了……没用了……”慕青神摆手说道,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牌,玉牌上画着一个人身蛇首的怪物。“收好这块神农令,以后你便是神农岛內岛之主!我今日就将女儿和宗门都交付给你了,你可休要令我失望啊!”
林梵极力的催动内力,只觉慕青神体内空空一片,甚至连经脉都已找寻不到,而推送到他体内的真气也如石沉大海,并未掀起一丝波澜。慕青神呵呵一笑,道“老子一招不慎,被那狗崽子将火毒打入体内,此时经脉尽数焚毁,你便是活佛转世,也救不得老子了……”
林梵闻言,心中大恸,双目闪泪,道“凭前辈的功力,这火毒根本奈何不得你。前辈定是为了救我,才会伤的如此沉重!”
慕青神却并不在意,道“生死有命,皆是定数,是老子气数已尽,又与你何干?”
林梵经历这许多变故,对于生死早已比以往看得通透,但慕青神毕竟是为自己乃至于此,着实叫他心中难以接受。
“我已经让婧儿先行一步回岛去了,你不必管我,去找婧儿罢!”慕青神说话的音声越来越小,双目微垂着挥了挥手,示意林梵只管自行离去。
林梵双膝跪在地上,心如刀绞。道“慕岛主舍命相救的恩情,晚辈九死难报。但前辈的好意,晚辈却是不敢从命。”说着林梵摊开握着那块玉牌的手,继续道“晚辈德薄才浅,只恐有负于前辈的重托。况且,现今天下大乱,我大哥他……”说到这,林梵不由得一顿,面露痛苦之色。良久,又徐徐说道“古天兮他阴谋篡政,沈从风也是狼子野心。若战端一开,这天下的百姓都将身陷战火之中。我虽只是一介布衣,但又怎能眼睁睁得看着一幅幅妻离子散,甚至易子相食的惨状?既然上天垂怜,让我林梵没能变成废人,我便要去阻止古天兮与沈从风,还百姓一个太平天下!至于这枚神农令,我定会转交于慕姑娘的手上。”
“你说甚么?”慕青神因愤怒而面庞略显扭曲,喘着粗气,怒道“老子管不得那许多天下大事,我只管问你,你到底娶不娶我女儿?”
林梵闻言,奇道“慕岛主何出此言?我何曾说过要娶慕姑娘为妻?”
慕青神怒气攻心,接连呕出几口热血,质问林梵道“你不娶她,为何却那般对她?”
林梵心想,我不正是因为无法和慕姑娘在一起,才直言相拒的吗?但看着慕青神一脸痛苦之色,又不像是因为这事而恼怒至此。林梵心中也是不解,便问道“慕岛主所说的究竟是甚么事?”
慕青神张大了嘴,忽然间似乎意识到了甚么,只见他长叹一声,道“原来如此……罢了,罢了,如今我就要去了,我只问你,可否答应我,好好照顾我女儿?”
林梵动了动嘴唇,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一张爱笑的面庞,似乎又看到她蹦蹦跳跳的在自己面前,对自己喊着“臭林梵!笨林梵!”。
林梵呆了半晌,也不知该如何应答。低下头,又看到一双满是期待,甚至还带有三分恳求的眼睛。
慕青神抓着林梵肩膀的手越来越显得无力,但双眼却仍然瞪得溜圆,口中更是含糊不清的反复念叨着“你答不答应我?”
林梵心中不忍,眼见着慕青神生机渐逝,终是重重的点了点头,道“慕岛主放心,我答应……”
话音一落,抓着林梵肩膀的那条手臂便软软的垂落而下,慕青神也终是缓缓闭上了双眼。最后只留下一句“封了洞口,千万别让婧儿知道……”
林梵心中难过,心知慕青神有意对女儿隐瞒他过世的消息。但慕青神对自己恩深义重,自己也必须让他入土为安才是。
林梵为慕青神整理了下衣衫,又从自己袍底扯下一大块布条,为慕青神擦了擦脸上的灰土。方才转身走出山洞。抬头仰望,才知原来自己这些天便是身处这座荒山的半山腰一个山洞之中。林梵深提一口气,双臂疾挥,登时震的地动山摇,荒山之上,一块块碎石滚滚而落,正好将山洞的洞口封闭掩实,不留一点痕迹。
林梵足尖一抬,身子向上飞跃而起。继而双指伸出,凌空而划。不一时,山体一侧的石壁上便显露出一竖排大字“神农岛主慕青神之墓”,字体如行云流水,与石壁浑然天成。
“慕岛主,您虽叮嘱我不可让慕姑娘知晓,但她毕竟是您女儿。权衡之下,晚辈只好便以此山为墓,葬前辈于此。若有朝一日慕姑娘行至此山之下,见到石壁上的字迹,那便是天意使然。”林梵负手立于山下,望着漫天飞雪,心头涌起无数思绪。
离了荒山,林梵便到镇上寻了辆马车,准备赶往北境。
赶车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路赶着马车,一路不停的对林梵嘟囔着“这位官人,自打小人落生以来,就未曾见过咱们南疆下过雪。您说今年这时节,天寒地冻的,可您偏要冒着风雪赶路。这要是把小人的马儿冻坏了,那可了不得。官人呐,非是小人我贪财好利,咱们这趟行程怕是要多收上十两银子才行……”
“无妨,都依了小哥的意思便是。”林梵闻言不觉莞尔。还是飘雪的寒冬,还是冒雪赶往北境的马车,还是个贪图小便宜的车夫。林梵不由的又想起了十八年前那个飘雪的冬天。
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十八年恍如一梦。如今梦醒了,自己依旧还能窝在那辆马车的车棚之中,火盆依旧可以烧得很旺,娘亲依旧还会蜷缩在那床厚厚的棉被当中……
那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