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雪止,东方渐露鱼白。一夜大雪过后,百年宝刹素裹巍峨。
一只飞鸟落在屋檐停留了片刻,抖了几下翅膀,便又飞起而去,将屋檐顶上的积雪抖落了许多。
“唔”屋檐下坐着一个身穿灰白色粗布长袍的少年,正低头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一柄乌黑色的长剑。出神之际,屋檐积雪纷纷落下,刚巧落进少年后颈衣领之中。一阵凉意让少年打个冷颤,他回过神来,先是看了看身后,见到房门紧闭半点声响也无,便又朝对面望去。
院中对面坐着一个皂衫男孩,大约八九岁年纪,满面愁容,那男孩两手抱膝,蜷着身体将头深埋双膝之间。
“天快亮了,你整晚坐在那里一言未发,心中在想何事?”穿灰白袍子的少年伸手抓起一把雪,双手握了握团成一个雪球,冲着皂衫男孩丢了过去。
雪球飞来,正砸在那皂衫男孩的额头上,将他吓了一跳。男孩抬起头略有些不悦,瞪着一双清湛的眸子问那少年,道“我没招你,你却来惹我作甚?”
灰白袍子那少年耸耸肩道“若是心情不佳,不如说来听听,看我能不能帮上甚么忙。”
皂衫男孩嘴角一撇,道“我在想我娘亲,你如何帮我?”
“那你便唤我作娘,娘亲岂不就立时出现在你面前?”灰白袍子少年接声应道。话音刚落,皂衫男孩双手齐掷,两个拳头般大小的雪球直奔灰白袍子的少年砸了过去。
少年向旁边一躲,将两团雪球闪了过去,笑得前仰后合,道“罢了,罢了,我与你说笑而已,在此坐了一夜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林梵。”皂衫男孩也笑了笑,答道。经此一番嬉闹,心情倒是好转了些。林梵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问那灰白袍子少年道“你又是谁?”
灰白袍子少年站起身来,摸了摸手中乌黑长剑,道“我叫古天兮。”
“咳咳咳……”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院中两人不约而同地跑到禅房门口。林梵一侧头,贴耳在门上去听那房内动静。
“进来吧。”一道老者声音传出,林梵知是祖父林啸便推门而入,进到屋来,只见林啸满头花发杂草般凌散着,眼中遍布血丝。林啸身前盘膝坐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和尚,那老和尚双目紧闭,面色惨白,正是六合寺方丈净空和尚。
林梵与古天兮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不敢胡乱开言。不一时,净空和尚徐徐睁开双眼,双手合十,颔首道“多谢林老施主,老衲无甚大碍,都是些陈年旧伤,想是昨夜运功过度,引得旧伤发作罢了。”
“一杖伏魔……他这一招出手却是太重了些。”林啸摇首叹道。
净空却不在意,叹声说道“若非是他,老衲早入万劫不复之地,老衲深感其恩,故此诚心忘却前尘,一心向佛以赎己过。”
“净空大师言重了,只是如今六合寺危如累卵,许南丞自引百余高手严守山门,一面飞马回报阁中,那天一阁主巫长卿非比常人,二十二年前老夫便曾败于他手,而那年巫长卿仅仅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如今已过二十余载,他的功力必然与日俱进,老夫却以年老气衰,恐怕更是难以胜他。”林啸面有愁容,心知如此相持不下便是坐以待毙。许南丞之所以围而不攻,一来是因他受了内伤,忌惮林啸,二来是木箱之密未解,许南丞担心玉石俱焚无所求证。但若巫长卿一到,局面将对自己一方大是不利。
古天兮听了许久,靠在墙角默然不语,只将手中那柄长剑翻来覆去看过一遍又一遍。“天帝重金池,万龙阁九峰……这两句话到底有何深意?”古天兮心中不断嘀咕。林梵在一旁见此时房中几人各自发愁,不由得也跟着一起愁了起来“如今六合寺发生这许多事,也不知娘亲归来之日还能否寻得到我。”
“外面那些人莫非是冲着我来的不成?”古天兮忽然问道。
林啸心中一奇,问道“你可否将自己身世来历说与我听?”
净空和尚见古天兮面露迟疑之色,宽慰道“小施主勿忧,我等若有心加害,昨夜便不会留小施主在此。小施主身世来历老衲本不该问,无奈此时情势紧急,若能将身世说出,或可借以找寻应对之法。”
古天兮叹了口气,徐徐说道“并非是我不愿言明,只是我身世来历连我自己也不甚明了。”
一旁林梵闻言呵斥道“你这人竟是胡说,哪有人不晓自身来历的?我知你叫古天兮,那你爹定然也姓古,你只说出你爹名字,再说家住何方,不即是你的出身来历?”
“我从未见过我爹,也不知他何名何姓。我娘姓古,我随娘亲的姓氏。可我娘也在两年前去世了,我还有何身世来历?我名古天兮,这便是我全部身世来历。”古天兮略显不悦,眉头一皱,眼中却难掩悲伤之情。
林啸见状只好安慰几声,又问道“昨日将你装在木箱那人,是你甚么人?”
古天兮道“那人自称内廷太监卫都统,五日之前我正在祁原城西五里我娘坟前拜祭,那人躲在我娘坟边大树之上,忽然出现还吓了我一跳,后来他自称受人之托在此等候甚么故人之子,又说我便是他故人之子,便要带我回京寻父。我本来就是个孤儿,开始听他一说也是不信,但听他言语似乎当真与我娘有些熟识。思来想去,我也不怕他唬我,便跟着他去京城看看,若是当真能寻到我爹,岂不是意外之喜?至于他为何将我置于大木箱之中,我也不甚明了,只听他说过他仇人甚多,若光明正大的带着我,怕给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直至昨夜,那人在我木剑剑柄留下这两行字便自去了。再往后之事你们便也都知晓了。”
林啸听古天兮讲到此处,方才忆起昨夜杨显曾在古天兮那把木剑剑柄刻画了一番,于是便问古天兮道“可否将木剑借老夫看一看?”
古天兮略一迟疑,还是将木剑递了过去。林啸伸手接过,见那柄剑通体乌黑,剑身奇轻,表面光滑如镜,也不知是用何种木材所制。翻转剑身,剑柄两面各刻一行小字。林啸自言自语道“天帝重金池,万龙阁九峰……这两句话是甚么意思?”
“或许那许南丞所言机密之物便是这两句密语也说不定。”净空和尚忽然插言说道。
古天兮伸手要回木剑,道“这木剑是我娘交付于我,娘曾言道这柄木剑是我爹在我出生之日亲手雕刻,也是爹唯一所留之物。跟那群人能有什么干系?至于这两句话,杨先生也曾说过,他也不明其意,只说这语中深意似乎关乎我爹的去处。若那群人当真为此而来,我情愿随他们而去,绝不连累大家便是!”
“阿弥陀佛……现今寺中这群人实非善类,若小施主落入他们手中,多半凶多吉少。老衲却也断然不会答应。”
“快,快……此处再仔细搜查一便。”几个人正说话间,屋外又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林啸怒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何曾如此窝囊,竟要如此受制于人!”
净空和尚道“林老施主休怒,老衲有一法,或可救得几人脱此险境。”
屋内三人一同望过来,问道“有何方法?”
净空目视林啸,又看了看屋顶。林啸会意,屏气凝神探查一番,轻声道“无妨,大师低声即可。”
净空低声道“正殿佛像下藏有暗门,可通后山,只是如今正殿之上皆是天一阁之人,若能寻得良机,便可叫众人由此脱险。”
林啸闻言大喜,道“如此说来,寺内众人一齐走暗门而出怕是难以成事。但若是有此暗门, 或可设法解围。”
净空和尚忙问道“愿闻其详。”
林啸一伸手指了指林梵,又指了指古天兮,道“老夫设法牵制许南丞,令其分身乏术。大师携此二子从暗门而逃。无需惊动其余僧众,以免动静太大反倒自断生路。如若寺中当真有劳什子机密罪证,想来除了这把木剑及剑上的密语之外更无它物,若你三人逃离此地,即便巫长卿至此,多半也是无功而返,那巫长卿说到底也是武林中的宗师人物,老夫不信他当真能杀尽寺中如此多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之人。”
净空和尚摇头道“林老施主所言不无道理,只是老衲身为本寺住持,哪有独自出逃之理,老衲自去牵制住许南丞,林老施主可携此二子离去。”
林啸闻言笑道“此时大师伤势沉重,恐怕不是那许南丞的对手,一旦被他察觉,老夫前脚一走,许南丞随后便敢狠下杀手。若再被他带众人进暗门追杀,老夫身携二子,定然不易脱身。等那巫长卿一到,后果将不堪设想。而老夫留下则不然,许南丞非我敌手,这便可以为你三人赢得时间,即便巫长卿赶到,动起手来,老夫就算不敌,但若想独自逃走,却也并非难事。”林啸略微一顿,又叹道“更何况,画地为牢十载之约,如今刚过八年,老夫若轻毁己诺,他日当以何面目再与他相见?”
净空和尚见林啸如此执着,且又言之有理,便长吁一声不再多言。林梵听他二人言语之间,祖父竟是有意只身留下,大惊道“祖父!你与梵儿一同去罢!娘刚走不久,若祖父再丢下梵儿,梵儿身边便再无亲人了!”
林啸心中岂有不知,只是眼下的形势,唯有如此才能保得林梵无虞。林啸心中不忍,黯然道“祖父怎会不管梵儿,只是祖父带着你们也难以脱身,你们随净空大师先行,祖父随后跟来。”
林梵双目含泪,心中大感悲痛,不料一日之内竟是接连两次面对亲人别离之境。林梵揉了揉发酸的鼻尖,只觉肩头被人拍了两下,转头去看,却是身旁的古天兮。古天兮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正望着自己,尽是鼓励之意,再想到方才听到古天兮自述来历身世,相比之下,林梵倒是觉古天兮身世凄惨更甚于自己。
净空和尚见林啸祖孙二人如此伤情,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好岔开话题,道“老衲若能携二子而出,该往何处去?林老施主却往哪里与我等汇合?”
林啸听他一问,顿时莫名的严肃了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十几步,突然伸手一把推开房门,双目远望,良久吐出三个字,道“去找胡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