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边缘一处铺满青草的缓坡上,建着两间简陋的茅草屋,远望便像是在山水画中点了一滴墨痕,谈不上相得益彰,却也不难看,这里便是杜宇与李老头平日居住之所。
茅草屋前的一棵老槐树下,今日上山的天剑山回阳峰剑首齐松元与在这儿生活了五年的说书老人李忠轶席地而坐。地上就连一张草席都未曾铺上,不过这位在天剑山上便以不拘小节而满山皆知的江湖一品高手也不会觉得有什么,能够在时隔多年后再次见到这个自己一生中最为交好的老友,于齐松元而言已是幸事,他现在最想知道的便是这个当年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读书人在这些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成了这般沧桑模样。
那清风寨寨主也是识趣之人,明白两位老人久别重逢定然有着叙不完的旧,他在陪同齐松元二人来到这里后,便返身而去,并且让人送来两壶前些日子刚刚劫掠而来的十年陈酿文君酒。这般玲珑心思倒是让闯荡江湖数十年的齐松元有些刮目相看。
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的旧蜀国银印青绶宗正卿李忠轶将手中简陋木杯中的佳酿一饮而尽,苦笑道:“松元,你我二人有多久未见了?”
齐松元不假思索道:“自天启四年中秋一别,如今已有二十年了。”
“二十年啊~”这位当年在蜀国朝堂之上以儒家礼学舌战群臣,被蜀王冠以“真读书人”的老人满脸苦涩:“现在还有几人知道如今是天启多少年?”
李忠轶为杯中添酒,满满一杯,酒面与杯口齐平,在微风吹拂下微微荡漾,像极了王城中那片流云湖的湖面。
“天启九年秋,前线战事吃紧,我随君上前往白帝关巡察,本欲偷个空闲去那天剑山上看看你,却听岳先生说你已闭关许久,故而放弃,没曾想自此便再也没有了相见机会!”
“是啊,谁也没能料到,当年蜀国十六万蚕丛步卒囤积白帝关,却没能在大汉铁骑的马蹄下撑过两个年头,就让那伙北蛮子给屠了个干净!”齐松元感概万分。
李忠轶提眉怒哼道:“以步卒对战骑兵,本就吃亏,那汉国铁骑又携百战百胜之势而来,如何能打过?依我看,若是将十六万蚕丛步卒与汉军步卒对阵,鹿死谁手只怕尚未可知!”
一旁举杯小酌的黑衫老人撇了撇嘴,不置可否。步军对战骑兵确实弱势,可那是在平原上。蜀道地势险峻,山口狭隘,易守难攻,骑军根本无法展开,更有蜀国倾尽一国之力修建的白帝关。据险以守,却还是被人硬生生踢破了门,想来战力还是颇为悬殊的。只是齐松元也明白,在这个老友心里,蜀国既已是前朝,那他就是旧臣,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觉得自家军中儿郎不如别人罢了!
想着这些,齐松元有些悲哀的摇了摇头,十多年前那个山上与自己关系最是亲密的秋雪峰剑首岳雪寒,那个始终穿着一袭黑袍的儒雅中年人,在一个细雨绵绵的日子里带着百位剑士,高声诵读着儒家圣贤所著的正气歌,踏雨而行,却再也没有回来。
明知不可救,却偏偏以死相救,真的值得吗?
这位回阳峰剑首在天剑山后的衣冠冢前想了十几年,依旧想不明白。
一旁的李忠轶自然不知身边好友的心中想法,他提着一壶酒,突然起身向西而望,颤声道:“都说书生以礼治国,武将以身卫国。我以前读书时总觉着这话是看不起读书人,既然那些武人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就能够为国而弃生,我们这些饱读诗书的白衣书生如何不能舍身为国?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话是没错的。当年渝都被破时,守城之军上到将军,下至小卒,个个背城而死,就连那些卸甲归田的老将都重新披挂上马,以死尽忠!可是偏偏我们这些整日将仁义道德挂在嘴上的文臣卿相,跑的跑,降的降,到头来能够一死殉国的少之又少!就连当年有着蜀国支柱之称的太师钱承铭都亲自持国玺而降,听说如今都成了西蜀郡太守了,你瞅瞅,多气派!钱承铭,哼哼,还真是前程一片光明啊!”
老人压抑了十几年的辛酸,此时就像那海上千线潮水般怎么也翻腾不完,他继续道:“也难怪蜀国灭亡后便有人说什么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堂堂一国,读书人何其之多,却没有几人能够言行一致,当真可笑啊!”
“而我李忠轶,心有不甘又如何?又能如何?这些年来就算不愿与那些伪读书人沦为一丘之貉,却是想死而不能死!我又何尝不知因为蜀国一朝读书人,而让天下所有白衣书生背了多少骂名,可是我的苦衷,能与何人说?君上啊,你可给我出了好大的难题啊!”
老人声音渐弱,身后齐松元默不作声,起身来到这个好友边上,同样随他向西而望。
李忠轶老人将杯中酒水洒在地上,祭奠那些死在国破前,却连马革裹尸都不得的将士们,然后微笑道:“如今你来了,我便心安了,终于能够去做想做之事了!”
齐松元疑惑扭头,却见老人虽在笑,那张满是沧桑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已是老泪纵横。
——
清风寨所在山后,有山泉自那莽莽山林深处一路流出,到了此处便化作一条蜿蜒溪流。溪水边有古木无数,生长了不知几百年,树冠浓密,在下方空白草地上落下一片阴凉。而此时树下溪旁正坐着两个年龄相仿的少年,其中一人一袭黑衫,头发长短不一,凌乱不堪,怀中还抱着一件长条状物件。另一人黑发披肩,衣衫破旧,满是灰尘的小脸上一对幽黑眸子倒是炯炯有神。
这两个少年正是杜宇与跟着齐松元上山的袁希声。这里离寨子不远不近,少有人来,便是寨子中人来这条溪流取水,也是在另一处,故而这里就成了杜宇经常独自一人玩耍之处。平日里他会来这里的空地处,抽出木剑笨拙的挥舞几下,然后坐在溪水边幻想着自己成为剑道高手的模样。
袁希声坐在树下,看到旁边杜宇好奇的望向他怀中,得意的嘿嘿笑道:“别急,我这就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好剑!”
两人年纪尚小,虽然经历的事情都不少,但终究是少年心性,不过一个时辰便熟稔的像是相识很久的玩伴一般。杜宇大概是自小便被李忠轶要求着背诵四书五经,即便是有着一个江湖大侠梦,表面上依旧有一股读书人的儒雅气质,而袁希声许是平日里懒散惯了,做什么事情都慢吞吞的。俩人性格虽不同,却很快成为朋友,想来与二人鲜少有同龄玩伴也有一定关系。
袁希声小心翼翼解开外面包裹的那层粗布,露出一个紫色升云花纹木匣,三尺多长,上刻两条蟠龙纠缠翻涌,极为精致。就在袁希声将要打开匣上暗扣时,本来颇为好奇的杜宇突然拦下,忐忑问道:“你方才说这是你师父佩剑,没有他的允许,就这样打开不好吧?”
“怕什么?”袁希声大气挥手,无所谓道:“我自己平时无聊也会打开耍耍,没啥事的。”
“……”杜宇似是还要说什么,可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其实他对袁希声口中的这把好剑还相当好奇的。
袁希声手下动作迅速,看来他说的平日无事打开耍耍并非虚言。伴随着木匣开启,似有剑鸣之声响起,但细细听去,却又什么都没有。杜宇伸头望去,只见一柄无穗黑色铁剑静静躺在木匣中,无格无锋,样式古怪,就连剑脊都不明显,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普通烧火棍般。
少年左右细看,除了剑身上刻着的像是“无锋”字样的古篆颇显气质外,其他什么高深之处都未曾见到,这和他想象中光华流转,寒气逼人的名剑模样相差甚远,着实有些让人失望。
只是他并不知晓,这柄看似烧火棍的黑色长剑实则有着莫大来历。相传千年前一代铸剑名师欧冶子一生所铸剑器三十有六,把把都是天下流传的绝世名剑,而这柄无锋古剑正是欧冶子以一块陨铁所铸,只是当年欧冶子在地火剑炉中锻造了七七四十九日,竟然无法将其开锋,便直接命名为“无锋”,剑成后这位铸剑大师对着无锋重剑的首任主人笑言道:剑虽无锋,剑道有锋便可!后无锋古剑为天剑山前辈所得,藏于剑冢数百年,终为修习拙剑的齐松元拔出。
就在木匣开启之时,远处寨中正在与李忠轶饮酒的回阳峰剑首齐松元便已感受到古剑无锋的磅礴气机,他急急忙忙起身,却又面色古怪的坐下。
正拈须品酒的李忠轶发现了齐松元的异样举动,皱眉问道:“发生何事了?”
“…没事,接着喝!”齐松元摆手道,只是这心中却掀起阵阵波澜。
古剑有灵,更何况是这柄千年前的名剑,若说齐松元之徒,同修拙剑之道的袁希声能够近距离接触无锋古剑而不为剑气所伤尚能理解,但从未习武的少年杜宇却也能够在无锋出匣时毫无感觉,甚至安然无恙,实在令这位剑首有些费解。
失了兴趣的杜宇坐在溪边,掬起一捧清凉溪水洗去脸上灰尘,露出一张俊逸的面孔,让一旁的袁希声微微一愣。
“没曾想你小子洗干净看着还蛮英俊的嘛,竟然只比我差了一点点而已!”
听闻袁希声有些自夸嫌疑的言语,杜宇只是含笑点头,然后道:“回去吧,晚上带你下套抓野兔去如何?”
刚把剑匣重新包裹起来的袁希声闻言大喜,边跟在杜宇身后往寨子方向走去边问道:“真的吗?怎么抓啊?”
这个少年在满山剑痴的天剑山上呆了十几年,当真是太可怜了!
“其实很简单的,只要……”杜宇的声音渐渐消失,只有这条小溪流依旧安静流淌着,虽缓慢,却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