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兵剑为皇。
多年前一位剑道前辈宗师败尽天下武学高手后,登天阶之际说出了这样一句极尽猖狂之语,自此便在江湖流传了数百年,无人不知。
只是在整座江湖,但凡手底下有些真功夫的武人,莫不都是那种极为傲气之辈,即便是表面上谦逊温和,心底里还是有着自己的一番傲骨,更不要说那些跨过一品的近道人物了。可这么些年,江湖中武道大宗师都新老交替了好几番,依旧无人对于此言提出过质疑。即便有宗师不屑此等言论中的贬谪其他神兵之意,可心里还是不得不承认,同等境界的武人相争,多半还是手握长剑的剑客胜的多些。
可那些在江湖上叱咤风云的神兵利器,最开始也不过只是些天地金铁矿石,只有经由铸器师傅的锻造,方才化作杀人搏击之用。数尺长枪的锋锐枪尖,气势雄浑的斩马大刀,通体铸铁两头重的古朴长棍,甚至包括那些精通暗器之道的武学大家衣衫内遍藏的袖剑飞刀,都是经由铸器师傅之手,然后才在武人手上扬名天下。
故而江湖有着“千锤万击出炉,一战天下皆知”的俚语,这其间对于那些铸器之人的褒奖,不言而喻。
而这些铸器功夫,看似简单,实则是极为繁琐复杂的手艺活,熔矿时的火候掌控,锻打时的力道手法,淬火时所用功夫水质等等,都有苛刻的要求,故而天下间除了那些打造农具及简陋铁器的铁匠铺子外,几乎所有名声显赫的铸器师傅那都是继承家族或是师门手艺的。这些铸器法门就像是一部武林秘籍,经由数代前辈们研究总结,融合自己经验代代传承下来,然后发扬光大。
千年前有一位天下剑客趋之若鹜,敬仰万分的铸剑大师,名为欧冶子。据传此人天生能识万种金铁,喜好走深山,过大漠,搜寻一切能够铸就神剑的天地灵矿,然后在当今两淮道的一处大山中建地火剑炉,引地下火脉熔炼这些矿石,曰天地灵物自当由天地之火锻造,方能保留天生灵性,才能算作真正神兵有灵。这位老人一生铸名剑三十有六,把把皆为一出江湖便能掀起腥风血雨的神兵利器,其中有三把名剑更是跻身剑谱所列的天下七大名剑之位。只是不知为何,老人晚年突然封箱停铸,即便是有人万金请求他出山铸剑,这位性子古怪的老人依旧不为所动,只是安心在地火剑炉旁结庐而居,守着日渐蒙尘的这一座地火剑炉。
天剑山中的新剑炉,同样效仿那位千年前的铸剑大师,引地下火脉中高温之火铸剑。不得不说,天剑山直指江湖的新剑,确实比平常柴木燃炉所出的剑来的更加坚韧锋利,虽然与天剑山薪火相传了十余个甲子的独特铸剑手法息息相关,可欧冶子大师提出的天地之火锻器之法,定然也有着不小的功劳。
如今天剑山门人闯荡江湖,有两件事最是让天下武人津津乐道,一是天剑山剑客拔剑时那股子独有的精气神,另一件便是他们手中所握,腰间所佩,又或身后所负那柄寒光凛冽,让人眼馋的三尺青锋了。至于剑术高低,剑道深浅,倒是不太让人在意,毕竟习武之人都是有着自己的些许骄傲的,你天剑山剑术精妙,那我师门绝学也不是三招两式的三脚猫功夫!
天剑山闻名天下的剑冢,可不仅仅是只有外来古剑而已!
杜宇随着这个孙姓邋遢老人走过洗剑池,走向新剑炉,距离渐近,杜宇眼中那些游动在剑炉与洗剑池外的素白之气也就愈加清晰。白气丝丝缕缕,环绕着剑炉周围一丈左右的距离,上下翻滚游动,如同条条白色幼蛇,扭着身子爬行,而洗剑池上的白气,更是在那水面雾气中若隐若现,看上去有些诡异。
少年下意识的缩了缩身子,可看到前方老人置若罔闻的直接走过那缕缕白气,而那些白色之气竟然翻动着避开老人,倒是让杜宇大开眼界。不过既然这个自称不会丝毫武功的耄耋老人都能够安然无恙的进入,那这些古怪白气想来是没有什么危险的。
杜宇鼓起勇气,一头扎进了那白气游动的“墙”上,令他大为惊骇的是,那些即便近在咫尺却已经无法看清其真面目的白气非但没有像方才老人走过时那样自动让开,反而凑了上来,甚至有几缕白气直接撞在了他身上,然后便消失不见。
少年不由自主的惊叫一声,提起腰间木剑便开始挥砍,只可惜这些白气如同无形之物般,木剑会挥砍上去不过是在与空气较劲。
那些白气连变化都没有,依旧亲昵的像宠物一样往少年身上凑。
察觉到身后变化的老人停步回头,皱着眉头不耐烦道:“小子,你干什么呢?没事还舞起剑来了,怎么,想让老夫欣赏欣赏你那毫无章法的剑术?”
发现白气撞在身体之上并未有什么不适的少年渐渐放下心来,听见老人嘲弄言语,他讪讪一笑,摸着鼻子走到老人身边,而充斥着整座剑炉的古怪白气就游动在他们身边,不时有一两缕撞向他,消失不见。只是令人惊奇的是,少年身边的老人周围三尺内,无一缕白气,这让杜宇大为不解。
很快,杜宇便听出老人言语间的不寻常,他环顾四周,然后小心翼翼问道:“老前辈,你有没有看到这些白气啊?”
两根脚趾始终倔强露在外面的邋遢老人毫不顾忌自己的形象,先是挖了挖耳屎,然后翻着白眼冷笑道:“什么狗屁白气,你小子得了失心疯了吧?”
杜宇低下头颅,不在多言。老人推开剑炉的门,率先走入,杜宇伸了伸脑袋,发现门内干净的没有一丝白气,这才放心大胆的进去。
只是门后映入眼帘的壮观景象,着实让少年目瞪口呆。
门内是一间极为宽大的大厅,空空荡荡,上不见顶。大厅正中央摆放有一个高约数丈的赤红无脚大铜炉,炉上云纹环绕,雕龙画凤,古朴大气。谁能想到,在这样一座简陋房子中,竟然安静立着这样一尊庞然大物。
炉口朝向正西,那边有房间内摆放一块常人大腿高低的巨大石头,上方平整,只是周围有些地方已经开裂,远望如一张巨大蛛网,覆盖石身。石头边地上随意摆放着一些打铁所用的大锤,以及雕刻所用铁钎,大小不一。
那间房没有墙,而是直达门外洗剑池边缘,想来是为了方便锻铁之后淬火而设。
巨大铜炉正对门口的炉壁上,刻有“首山”二字,字体为古篆,每字足有半人大小,只是在这硕大赤色铜炉上丝毫不显委和。笔画繁杂的二字勾划飞扬,隐隐有磅礴气势,杜宇睁大眼睛瞪了许久,始终觉得字迹有些眼熟,良久之后才想起来,与那凌霄殿的牌匾上字迹极为相似,估摸着应该是一人所篆刻。
想到殿前莫浩然与袁希声二人的阻拦,少年连忙低头四顾,不敢多看。
一旁负手而立的老人见到杜宇的怪异举止,显然猜到其心思,冷哼一声道:“你这娃娃,胆子也忒小了,放心吧,这二字中没有剑意,伤不了你。”
不过半日时光,已经使得杜宇对这个外形邋遢不堪,毫无天剑山高人形象的黑衫老人性子有了些许认知,这个言语始终冷冽如刀,喜欢讥讽的老人,其实并无恶意,甚至还有些掩藏的善意,这也就让少年对以后相处的日子多了些底气。
这个臭屁哄哄的老头,其实蛮好玩的。
老人自门边拿起一个粗布包袱丢向少年,淡淡道:“东边靠里面的房间是你的,赶紧去把衣衫鞋子换了,你小子运气不错,这几天不开炉。不过你也别想闲着,以后老夫的一日三餐就交给你了,要是不合老夫胃口,你小子就等着吧!”
老人思索了一下,又道:“赶紧换完后出来,老夫给你介绍一下这座剑炉!”
少年接过包袱,点了点头,似是想说什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人又扣了扣鼻孔,不耐烦道:“有屁就放,一个带把的爷们,咋跟个娘们似的,扭扭捏捏的!”
这个看似温润如玉,实则在清风寨中与那些粗犷汉子们嬉笑怒骂毫不逊色的俊逸少年揉了揉脸颊,压抑着笑轻声道:“老前辈,您是我见过最和蔼可亲,最有高人风范的前辈了。”
老人瞪眼,伸手一指东边房间:“赶紧滚蛋,你当老夫听不出来?你这娃娃才见过几个高人,这马屁拍的,简直毫无诚意!”
少年轻声笑着离去,一瘸一拐。只剩下这个天剑山山主都要尊敬喊一声师叔的邋遢老人,佝偻立在大厅内。老人负手缓步走到西边房间的池边,望着气蒸云梦泽般的一池朦胧景象,突然想到少年方才隐晦看着他脚下的狭促笑容。
老人低头望着在外面享受自由的那两根干枯脚趾,突然冷哼一声,小声骂道:“小小年纪,倒是有一肚子读书人的坏水!”
只是他看上去并无生气模样,那张百年老树般的脸上,倒是少有的露出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