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西凉以东八百里,有一座天底下最为尊贵的城市巍巍然矗立在无垠平原上,名为永安城。
有天下除沧水之外最为浩荡的河流自西凉郡以西的茫茫雪山流下,只是与沧水横冲直撞,一往无前的气势不同,这条河流则是百转千回,无论前方有什么阻挡,她都会轻柔绕过,于是到了入海时,便成了九曲十八弯的模样,河流名为曲水。
曲水流过西凉的数百里黄土地后,有支流分离而出,即为渭水。渭水下游,千百年的沉淀后,有一处平原日渐广袤,那原为北汉都城,如今更是贵为大汉王朝京都的永安城便建立在这座渭水平原上。
永安城下的这片土地有着不逊色于中原土地的肥沃,更有着不弱于江南的充沛雨水,当年儒家圣人游历天下路经此地时,正值秋收时节,据传这位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苍老读书人曾指着那一望无际的丰收景象与弟子感叹道:这片土地,天时地利皆不逊于江南也!于是渭水平原渐渐也就有了“塞外江南”的美誉。
偏居西北苦寒之地的北汉二十五年前大举南下,能够只用短短十余年时间便一统天下,除了那支黄沙砥砺出来的骁勇铁骑外,也与渭水平原的年年高产,填满粮仓有着很大关系。
夏至时节的永安城,不知为何偏偏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像初春时一样,没个尽头,倒是将仅有的一点暑气都驱赶的一干二净。永安城正中央的那座叫做皇城的雄伟内城,即使是小雨朦胧,那些黑甲御林军依旧恪尽职守,驻守城前。
皇城长乐宫临华殿中,面容枯槁如鬼的大内第一高手司骅垂手而立,双目微闭,像是睡着了一样。
在司骅身前不远处,有一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雨打芭蕉又落地的景象,沉默不语。这位老人剑眉虎目,方脸阔口,一身五爪金龙黄袍极为醒目,既然能穿上这一身衣服,老人的身份已然是呼之欲出。
他便是当今天下间权柄最高之人,那位自称功过上古皇者帝者,自封为始皇帝的大汉王朝天子!
这位挥手间便能撼动天下的千古一帝在凝望了窗外许久后,有些疲惫的揉了揉眉心,回头笑道:“那个李忠轶,朕在蜀国未亡时便听说过他了,当时尚未去世的老太师李陟说他是天下文人中罕见的读书出口却入心的真读书人,还说若是以后踏破渝都城门后,这个人能不杀便不杀,能够收为己用是最好,若是不能揽入我大汉的朝堂,便是让他去做做文章也好啊。朕当时虽然开玩笑说你李陟该不会因为和那李忠轶是本家就说尽好话吧?可还是捏着鼻子点头答应了老太师。只是一生都在做学问的李陟与朕不一样,他永远是先看到美丽,然后才能发现丑陋,而朕却是先看到丑陋,然后发现了更丑陋。所以我虽然答应了李陟,却让白焰去攻打蜀国,世人皆知‘杀神’白焰手下从来只有降者,没有俘虏。朕想的很明白,若是那李忠轶肯投降,自是想入我大汉庙堂的,可若是他不愿投降,那就跟着那位亡国君王一起去死吧!”
这位大汉天子谈起他人性命来,兴致勃勃,仍有笑意,可见凉薄。
他挥了挥手,一旁低眉顺眼,垂首而立的小太监便缓步退出了临华殿,出门时还不忘轻轻关上朱色殿门。
天子也不看身后似睡非睡的司骅,又继续说道:“可是呢,谁也没想到这个李宗正竟然不降也不死,就这样销声匿迹了十三年,然后又莫名其妙的冒了出来,司骅,你说说他这是想干吗?”
黑色长袍着身,再配上那张干瘦到没有一丝肉的枯槁长脸,看上去简直就像恶鬼的司骅先是微微躬身以示敬意,然后出声道:“十三年前,李忠轶悄然失踪,偏偏那时捕蝶房尚未入蜀,也就无法追踪。后来抓到了几个旧蜀暗桩,严刑拷打下有人透露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李忠轶刚消失时,身边还带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如今李忠轶如此高调的一路西行直入渝都城,那个孩子却不见了踪影,相较于活不了几年的垂暮老人来说,微臣倒是对这个孩子更加感兴趣。”
汉朝天子看向这位亲手打造了令人闻风丧胆的捕蝶房的顶尖高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司骅低头继续道:“李忠轶宁愿舍弃妻儿也要带着那个孩子亡命,那么这孩子的身世便有待考究了,虽然我大汉铁骑入蜀王宫后已经确定蜀王子嗣无一人存活,可这世间很多事,终究还是不能太过定言!既然李忠轶此次下山身边有天剑山齐松元跟随,那么那个孩子的去向也就不难猜测,所以微臣希望能去西蜀郡天剑山走一趟。”
天子沉默良久,突然好奇问道:“若是你与天剑山主陆长空交手的话,胜负几分?”
司骅想了想,答道:“天剑山上,我二他八,永安城中,我六他四,江湖不可知。”
汉朝天子摇头道:“那就不要去了,朕也不能真的调动几千铁骑随你上山,免得乱了江湖规矩。这片武人的江湖啊,目前还是要怀柔以对才行。况且堂堂大汉王朝,倒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只是这位帝王心思深似海的高大老人又眯着眼,眸光中有杀意浮动:“只是李忠轶不能活,决不能让他为天下亡国旧臣开先河!”
司骅点头道:“陛下放心,蜀地有廷尉府暗碟和捕蝶房共同出手,只有区区一个天剑山剑首护着的李忠轶必死!”
汉朝天子这才满意点头,继续凝视窗外愈加大的雨水,寒声自语道:“不能为朕所用的读书人,即是不遵从天命,算什么真读书人?即便不死,又能做得了什么好学问?”
——
渝都城郡守府门前,在李忠轶老人问出那句侮辱性极强的话语后,神色骤然阴沉的钱承铭倒是忍住性子没有立即说话,反倒是一旁冷眼旁观的颜环生饶有兴致的明知故问道:“可是李忠轶先生?”
老人瞥了这个赤袍散发,音如鬼哭的男子一眼,根本懒得搭理。那位捕蝶房的大统领倒是依旧满脸笑意,可老人身侧的齐松元却突然向前一步,然后便有一道微不可查的赤光在空中被拦腰截断。
同样身材高大的齐松元看向赤袍颜环生,冷笑道:“捕蝶房的阴差尽是些旁门左道吗?”
颜环生一击未中倒是也没有后续的杀招,他诡笑道:“当然不止,我们人多啊!”
两位老人身后的街道上,有娇媚小娘撑起绣花伞,有年轻小贩抽出摊下长刀,有脏老乞丐举起手中挂着钱袋的木棍,也有翩翩公子打开了折扇,轻轻摇动。
一时之间,街上剩下的二三十余人,人人气机浮动,杀意盎然,如沸水顶壶盖,怦然欲出。
李忠轶一副什么都没看见的悠然神态,他从身后拿出两个装满文君酒的葫芦,递上一个给身旁好友,笑道:“给我两个时辰,实在有太多话要和‘旧识’聊聊了!”
齐松元接过酒葫芦,皱眉问道:“你就不能说快点?”
李忠轶眨了眨眼睛,有些郁闷道:“好歹请你喝酒了,两个时辰都撑不住?”
单手抱剑匣的齐剑首轻描淡写回道:“这酒是我掏的钱!”
李忠轶露出孩童般的无赖笑容,干脆直接不再看他,而是盘膝坐地,目视前方两人。
齐松元无奈摇头,仰头喝下一口醇酒,心中豪气顿生。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