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都外的宽阔直道上,有两位老人一前一后,缓缓行来。
前身为旧蜀国都城,如今已为西蜀郡郡城的渝都地处蜀中天府平原,坐西望东,雄踞流云湖,那座十三年前埋葬了上万王室冤魂的蜀王宫城,便是围湖而建,而这座巍峨渝都城则是环绕王城而建,于是便有了“城中有城,城内有湖”的精致奇景。
蜀王宫城早已经更名为郡守府,湖还是那座湖,景还是一样的景,只是如今府中住着的,却是那位以亡国旧臣身份出任西蜀郡一郡太守,冠冕堂皇鸠占鹊巢的前朝太师钱承铭。
李忠轶抬头望向那座明显加高过城墙的雄城,声音悲凉:“当年白帝关尚未被破,老将军白岐山便向君上建言,应该加高加厚自白帝关往渝都十余座城池的城墙,可是大殿之上除武将外,赞同支持的文臣声音寥寥无几,那些个尸位素餐,从未上过战场的白衣卿相们更是大斥老将军是竭泽而渔,气的当时已八十高龄的老将军颤抖而立,险些拔刀杀人。”
儒士青衫早已经脏乱皱起的李忠轶冷笑道:“那些平日里挥斥方遒的文人在明晃晃的钢刀前全然没有往常的骨气,一个个低着头都不敢再多说,可这个安定了几百年的国家,终究还是文人掌权执政,他们的意见还是要更加有分量啊!后来在君上强烈坚持下,勉强才加强了渝都城的城楼高度,而其他那些边防重城,却再也没有了消息。如今看来,这些高诵着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虚伪读书人,却是唯一不在乎这个国家生死存亡的人!”
他目光在城门前微微停滞,沉声道:“那位年逾八十却敢拔刀为国的老将军,就战死在城门前,身中十一刀背城而死,尸骨不全!”
跟在李忠轶身后的回阳峰剑首齐松元举目望去,肃然起敬。
两位老人沿着侧门入城,城内车水马龙,城外人声鼎沸。老人喃喃自问道:“不过十三年的时间,国不国,民不民,为了这些愚民,前后加起来死了不下二三十万人,真的值得吗?”
一路寡言少语的齐剑首突然出声道:“值得!蜀国之战,倾尽全国之力,虽然是螳臂当车,可不是正如你所言,此一国战,挺起的是蜀地的脊梁!”
李忠轶昂首而笑,朗声道:“说的好,只为蜀地脊梁而战!”
两人入城后并没有径直前往那座华美非凡的郡守府讲什么道理,而是沿着渝都正中主街道缓缓前行了一里多路,然后又拐过三五条街道,最终停留在一处深藏繁杂市井弄堂的宅院门口。
宅院许是荒废了好些时日,从敞开一半的宅门看去,院内荒草丛生,正是那蛇蝎蜈蚣之类阴物的好去处。原本红漆的大门也只剩下了一扇,漆面剥落,露出了腐朽木面,那铸铁的门环不知何时也已脱落,只留下锈迹斑斑,倒是与破落大门有着古怪的协调。
齐松元仰头望着破落宅院大门上那块字迹模糊的牌匾,轻声问道:“你我上一次相聚,便是在这座府邸之中,这么些年流浪在外,食不裹腹时,你有没有后悔过?”
许是这一路上走的有些劳累了,年老体衰的李忠轶沿着破旧宅院的门前阶梯向上,在跨过已经破烂的门槛后也不顾地上多年没人打理后难免的脏乱,直接一屁股坐在门后的石阶上,望着这满园荒芜,凄苦道:“前些年刚刚逃命的时候啊,自然有些后悔的。你知道吗?北汉那些蛮子们冲进老宅的时候,我就躲在围观的人群里,亲眼看着那些丫鬟仆人被羁押出了府邸,然后就是几具令人触目惊心的尸体被随意丢弃了出来,我当时就明白,定然是她以为我已经命丧黄泉,她自是不愿苟活。而那几个傻孩子,多半是不愿自己母亲的遗体被人随意挪动,才奋起反抗,可他们提笔杆子没问题,如何能拿得起兵刃?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连张粗白麻布都没裹,就那样直愣愣的丢在了宅子门前,尸首上刀痕交错,实在是心疼啊!松元,你知道吗?我当时差点就冲出去了,满门赴死,我又何惜一条老命,可怀中熟睡的婴儿偏偏那时睁了眼,我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冲出去!”
老人声音渐弱,齐松元扭头望去,这位铁骨铮铮的蜀国旧臣不知何时已经老泪纵横,只是偏偏泪流无声。
李忠轶明明满脸泪水,却依旧微笑道:“后来呀,疲于奔命,渐渐也就不敢再去想那一幕。我李忠轶自认为这一生无愧于人,即便是死后见了君上,也能理直气壮。可确实是对不起那几个孩子和她啊,不过若是再来一次,我想自己依旧会如此的!”
老人伸手拂过院中那些半人高的荒芜野草,迟疑道:“我想他们应该会明白我吧,就算她有怨言,大不了到了下面,我让她打几下不还手就是了。”
老人抬头望去,有风拂过满院荒草,声音萧瑟如人呜咽。
他闭目轻笑,想起了很多年前。那时的他赤袍玉冠,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她霞衣凤冠,豆蔻年华,窈窕曼妙。那夜烛火通红,却怎么也红不过两人的面颊。年轻的他手持镶金“称心”颤抖着揭开那块大红盖头,然后便是她那张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精致面庞。
喝完交杯酒的她突然好奇问道:“以后你会对我好吗?”
他毫不犹疑的点头。
她掩面轻笑,娇羞喊道:“相公~”
老人一如当年,轻声呼喊道:“娘子~”
一旁的齐松元看到老人的凄凉模样,轻轻叹气,正要出声安慰,却突然听见了墙外的异样响声,他冷笑一声,身后粗布包裹的剑匣不知何时已安安稳稳躺在了这位江湖一品顶尖剑客的怀里,他手指在剑匣上缓缓滑过。
被打断了思绪的老人睁开双眼,转瞬间便已恢复了常态,冷声道:“松元,去给他们个教训吧,估计这些鹰犬已经急不可耐了。”
齐松元点头,下一秒身影便已消失不见,老人连回头的兴致都没有,而是依旧望着满院凄寒,喃喃自语道:“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门外有沉闷的痛苦哀嚎声响起,仿佛为人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