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寨的好汉们都知道,说书的李姓老人与跨木剑的少年是在五年前来到寨子中的,那时恰逢寨主率领寨中武功还算过的去的十余人下山劫道,苦等三四个时辰竟然没有一点人影,就在众人将要放弃之际,远远山道上走过来一老一小两道身影。
原本以清风寨诸位好汉的性子,是不愿对这些孤形单影的旅人下手,不然岂不是折了清风寨多年的名头。奈何那段时日里寨子中粮草不济,百十来张嘴可都是要吃饭的,当下寨主也就没有犹疑,口中一声吆喝,一行人操起兵器鱼贯跳出,将那对老小夹在了中间。
只是这已经到手的鸭子,这些平日里杀人越货惯了的悍匪们却出奇的没有动手,反倒聚在一起议论起来,这般古怪场景着实让落在后面的寨主奇怪。他大步上前,口中呵斥道:“他奶奶的你们在做什么呢,还不赶紧夺了财物走人,难不成有戏啊?”
山匪们见老大来了,下意识让出了一条道,一脸虬须的寨主定睛望去,险些没气的丢掉手中一对铜锤。
那被围在山道中央的一对老小,皆是衣衫破烂,满面灰尘,老人原本银白须发变成土灰色,反倒年轻了些。身旁的孩童不过八九岁光景,面黄肌瘦,明显是长时间营养不良所致,比较吸引寨主目光的,是孩童腰间挎着的一柄木剑,与其说是剑,倒不如说是一块三尺长的木头,只是勉强有长剑的形状罢了。
上下打量了许久,寨主终于确定,这对老小除了身上破旧衣衫外,也就孩童腰间的那块木头能够用来当个柴火用了。
寨主气的脸色都发青了,他将手中铜锤重重砸在地上,恨恨不语。
他奶奶的,这叫什么事儿啊,苦苦等了几个时辰,就碰到这俩穷鬼!
面对这十余位身材魁梧,满脸煞气的彪形大汉,那一老一小许是被吓得失了魂,又或是长时间赶路下神经已然麻木,只知道呆呆的望着他们,不言,也不跑。
这些刀口舔血的汉子哪有那么好的耐心,人性未失才使得他们不愿意对这样的老小举起屠刀,但见到他们仿佛痴呆般,顿时怒意横生,其中一位黑脸汉子将手中长刀重重插在地上,吼道:“兀那老头,从何处来?”
响雷般的声音惊得林中飞鸟四散,老人与孩童终于回过神来,目光中惊惧之意渐渐扩散。那老人佝偻着身子,先是有些害怕的看了看黑脸汉子面前的长刀,旋即又抬头看向众位悍匪,战战兢兢问道:“老朽与孙儿从西蜀郡而来,不知诸位好汉为何拦下我爷孙二人?”
那黑脸汉子顿时大怒,骂骂咧咧道:“老头你是不是傻缺啊,我们兄弟在这大中午拦下你,难不成要请你吃饭?当然是打劫啊,快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
老人一愣,又问道:“这位好汉是不是眼神不好啊,我爷孙二人一路行乞而来,身无长物,您看看哪来的财物?”
场中众人哈哈大笑,有人接口道:“赵黑子,我就说你小子眼神不好吧,看见没,这老头都看出来了。”
那黑脸汉子先是一愣,继而大怒,抽起长刀就要朝着这可怜的老小劈过去,身后寨主的声音突然响起:“住手!赵黑子,你是土匪还是屠户?”
长刀悬在半空,终是没有落下去,那老人已是双腿颤栗,冷汗津津。一旁的孩童反倒没有那么害怕,只是睁大亮晶晶的黑眸好奇望着寨主脚下那对铜锤。
那寨主上前一步,先是瞪了眼嗜杀的黑脸汉子,然后扭头冲着老人问道:“老头可识字?”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问的老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如今自己爷孙二人小命都握在他人手中,只得如实回答:“老朽少时读过一些书,自认为勉强倒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不知这位头领为何问起这个?”
“无事。”寨主想了想,继续道:“寨中正好缺个读书人,我观你爷孙二人也可怜,不如随我入了寨子,做个掌笔先生如何?”
原来那寨主见老人虽然穿的破破烂烂,却难掩一身书卷气息。这寨主虽然看起来是个粗人,但内心却颇为细腻,不然也不可能让寨中百十号从天南海北逃来的武人信服。他觉着寨子中还是需要一个读书人,这样以后行事多少方便些,故而便起了收容老幼二人之意。
反正也不缺两张嘴吃饭嘛。
老人想了想,竟然点头答应下来,让一旁已经准备使些手段的寨主颇感意外,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读书人再清高,没饭吃也会饿,想来这老头就已经没饭吃了。
就这样,老人牵着稚童,稚童握着腰间木剑,随着一行土匪上了山,这一住就是五年。
起初,没有人知道寨主为什么收留这一对老小,虽然他们看起来确实可怜,可这里也不是救济之地啊。但这些汉子们与老人日渐熟稔后,方才明白寨主的深意,这个姓李的老头教会了他们识得什么是高手气概,在下山劫掠时可别瞎了一双招子,惹了不该惹的人。还为他们设计了打劫时的号子,那句“拿财买路,留货消灾。”可真他娘的霸气,搞的现在寨子里的兄弟们每次劫掠前都要喊上好几遍,使得那些被劫的客商都有些忧郁。
他娘的,被劫也就罢了,还是被些神经病劫了!
李老头嗜酒,每次寨中聚会老头都要伶仃大醉一场,寨门上那“清风寨”的名字便是他在一次喝醉后挥墨而提,说是有清风拂大岗之意,反正这些汉子也听不懂,只是觉着这个名字和那句号子一样,好听的紧。而且老人最喜在聚会时为大家伙讲些江湖韵事,什么千年前的刀法宗师一刀之下沧江断流啊,什么读了一辈子的老书生在一夜悟得天地真意,成为天地间第一位由文道入武道的宗师啊。他还说大汉铁骑入蜀时,天剑山上百剑起,却连人带剑折在了蜀道天险上,尸骨无存,后来还是天剑山主亲自下山收了断剑,在天剑山后立下百座衣冠冢,据说那日天剑山上阴云密布,万剑悲鸣。也正是如此,自今天剑山依旧被那座高高在上的朝堂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若非江湖有江湖的规矩,那些蟒袍紫衣之士不愿激起江湖仇恨,只怕那数十万铁骑踏破西蜀都城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上了天剑山。
那时老人端起酒壶,长叹道:“大势所趋,便是神仙来了又何用?只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清风寨的好汉们也听不甚懂,只觉着这老头的故事讲的很不错啊,听的他们是津津有味,就是不知为何,那一刻的李老头看起来似乎有点悲凉。
而跟着老人一起上山的稚童,也在这些年里个子渐渐拔高,一点点变成一个少年。寨子里的汉子们早知晓他叫杜宇,至于李老头的孙子为什么不姓李,他们懒得问,老头也懒得说,他一直称呼少年为杜小子,这些汉子们也都叫他杜小子。
少年杜宇性子机灵,对谁都是一副乖巧的笑脸模样,颇为讨喜,这些年寨子里那些糙汉子们没有不喜欢他的。而他随身带着的那把木剑,也在他不懈的磨刻下,终于有了长剑的样子,只是不知那是什么木,这五年时间非但没有腐朽,反倒愈加坚固,颜色也由浅变深,入手有丝丝凉意。
曾有汉子玩笑问道:“杜小子,你这破木头莫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宝贝,咋就和外面山上砍下的木柴不一样呢?”
永远将自己那张小脸摆弄的脏兮兮的少年咧着嘴笑,将木剑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心爱的玩具一般。也许,这就是他心爱的玩具。
没有得到回答,那汉子也不在意,一块木头而已,还能真的是什么宝贝不成?渐渐的,寨子里也就没人会对这个少年挎着木剑的样子感到奇怪了。
——
静谧的夜,群山间这个小寨子里亮起的点点灯火毫不起眼,甚至没有天上的星辰明亮。偶有山风拂过两间破旧的茅草屋,带起几根枯草,摇摇晃晃像是喝醉了酒般飘向远方。杜宇坐在门前的草地上,看着璀璨的苍穹上那轮满月怔怔出神。清辉洒在少年身上,倒也勉强有些朦胧美感。
老人推开低矮的木门时,脑袋依旧昏昏沉沉,想来下午的酒意还未消退,他摇了摇脑袋,抬头便看见这一幕。
他跌跌撞撞走出来,毫不在意自己零乱披散的苍苍白发,一屁股坐在了少年旁边。
“杜小子,看什么呢?”
少年没有扭头,而是从身旁拔下一棵小草,将干净的根部放进口中慢慢咀嚼,感受苦涩中的丝丝甜意,他突然问道:“老头,那些天上的仙人是不是就住在星辰上啊?”
这一老一小还真是奇怪,明明相依为命十几年,却从未有过亲昵称呼。
姓李的老人右手枯指抚过长须,俨然一副老学儒般轻声道:“你问我,我问谁啊?”
……
杜宇终于扭头,方才在山涧洗过后终于白净的小脸上写满不耐:“我不问你,还能问谁啊?”
依旧淡定抚须的老人神色有些僵硬,他想了想答道:“也是,可是我也不知道啊!”
少年终于不在说话,继续抬头望月。
沉默许久,就在老人因为睡醒后有些腹饥而觉着今儿这天上明月咋越看越像个饼之际,一旁少年突然低头看向腿边木剑,再次出声道:“老头,你说我能不能成为像青莲剑圣那样的高手啊?”
老人右手一抖,本就稀疏的长须再次飘落几根,疼得他嘴角一抽。想了想,他有些勉强道:“只要你足够努力,再有些大的机遇,想来还是有些可能性吧。”
“当真?”杜宇顿时来了兴趣,欢喜道:“如此的话,以后在江湖也定会有许多美丽的仙子女侠钦慕我了吧?”
老人那可怜的长须又少了几根,剩下的估计也保不住太久了。他颤颤巍巍伸手指着还沉浸在幻想中的少年,怒道:“杜宇,老夫平日里讲了那么多宗师大家的生平轶事,你就记住了这些?”
迎着少年疑惑的目光,老人感觉自己胸腔中怒气难平,气哼哼坐在一旁不再言语。
杜宇眨了眨漆黑的眸子,小心翼翼试探道:“不然,我先舍了那些仙子女侠,先做一个劫富济贫的高手如何?”
老人依旧不搭理,杜宇顿觉无趣,只得垂头丧气道:“好啦,我不做高手了还不行嘛!也不要爱慕我的女侠还不行嘛!”
老人翻着白眼,本欲起身离开,但余光之下见得少年那般失落,心底不免有些异样,淡淡道:“罢了,你若真能使得那些江湖仙子放下身份追捧,倒也不免是一件好事。”
少年听了,顿时又欣喜起来。
“屋里还有些剩粥,我去给你热热去,以后少喝点酒,年纪这么大了,和一群大老爷们儿逞什么能啊……”
望着一边絮叨一边起身佩剑,拍屁股离开的稚嫩身影,老人心底那种异样感觉莫名更甚。
这一对老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