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这初夏的天,已经热的有些让人烦躁了。西蜀郡城渝都的郡守府前,太守钱承铭与捕蝶房统领颜环生坐在一处被门前大树遮住的石台上,在他们的前方,有两位老人,一坐一立,一人饮酒一人执剑,俱未在意直射而下的阳光。
四人身后的宽阔大街上,有数十具没人收尸的尸体和身受重伤的老乞丐与娇媚女子,明明同是天涯沦落人,女子与老乞丐却相距甚远,默默调息,他们不仅防备着一袭黑衫的齐松元,相互之间也有警惕。
李忠轶见身边好友并未受伤,也就安心下来。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他望向那原是蜀国王城如今却更名为郡守府的高墙时眼睛总是轻轻眯着,神色恍惚。
府门前的台阶上站着四名带刀甲士,他们都只是些普通的军中士卒,在这担负着郡守府的保卫职务。先前那个青色儒衫老人与太守大人的对话他们都听在耳中,只是没有经历过十三年前那场席卷天下的国战,他们也就只以为是这些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们之间的故事了。不过那个黑衫老人看上去威力非凡的剑法与毫不拖泥带水的杀人手段则是让这四人都有些胆寒了,这不,四人虽然碍于太守大人和另一位经常出现的赤袍大人都在这里,不敢明目张胆的看热闹,可直视前方的目光下,总有余光在好奇打量那位站着的持剑老人。四人心底都有些忐忑,若是不远处街道上那一男一女也死了,可不就是咱们上去送死了?万一太守大人让咱几个冲上去,以那位黑衫老人挥手便是几道剑气的神仙手段,杀咱哥几个还不和杀几只鸡一样轻松?
不过四人偶余光有飘向街道时,是难以掩饰眼神中露骨的欲望。那个撑伞的小娘们长得可真媚啊,那细腰和上下扭动起来夸张的弧度,让这四人感觉小腹中简直有一团火要燃起来了!而且那娘们走路都带着一股子骚劲,实在是比自家的黄脸婆好上太多了!
对于世间大多数男子而言,都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却也都会在*熏心时刚好忘记这句话,要不坊间怎会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样的下作说法?
场中众人并不知道那四个无名小卒的想法,即便是知道了也不会去在意,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扶摇天上的鸿鹄岂会在意飞不过枝头的黄雀在议论什么?不过若是让那一身媚功的女子知道了四人的下流想法,倒是不介意多出四个体格健硕的上好鼎炉!
习惯奢华富贵日子的钱承铭有些受不了这正午时分的毒辣阳光,他身上那厚重官服下早已经汗水津津,于是便有些难受的拽了拽衣襟,有风鼓起,这才舒爽了许多。
李忠轶看到了这一幕,嗤笑一声,讥讽道:“怎么,你钱承铭既然觉得热了,为何不把身上那身狗皮脱下来?就这么舍不得?”
钱承铭神色淡然,全然没有要生气的样子,他轻声道:“李忠轶,你大可不必每句话都冷嘲热讽的,如果说你此次来就是为了带着这位齐剑首耀武扬威来了,那人也杀了,你估摸着也走不掉了,还想怎样你都一并说完了吧!”
李忠轶冷笑一声道:“我想宰了你,也要有这个能力啊!你身边若不是有颜环生在,你钱承铭今日敢出来和我面对面的聊天?你信不信,不用松元出手,我都能踢你两脚?”
这位青衫老人小口饮酒,明明在太阳下额头上满是细汗,心底却没由来的有些寒意。老人抬头望着敞开的朱门,依稀能够看见门内流云湖的一角,湖面平静如镜,毫无波动,好像随着蜀国灭亡,这座波光粼粼的大湖也死去了。
他神色凄然,声音沙哑,话语低沉,仿佛自问又仿佛在询问身前这位曾经的同僚:“天启十年端午,君上曾在流云湖畔设宴群臣,那时文官以你钱承铭为首,所有能看到流云湖万顷波光的美景之处都被你们这些文人墨客所占,那帮披甲武将只得聚在百丈外,眼巴巴看着湖面的一角。犹记得那时你钱承铭酒后豪情大发,指着那座湖心岛嚷嚷说什么若是湖中有龙,则此岛便是天地点睛之处,现如今你天天在流云湖畔行走,也算是画龙之后点睛了吧?”
老人自嘲道:“我那时见那帮武将都畏畏缩缩站在一旁,就走过去同白岐山老将军粗浅聊了几句。适逢端午佳节,所有人都心思欢畅,唯有老将军一脸愁容的告诉我,他实在是忧心白帝关战事。北汉铁骑冠绝天下,边关前有近二十万蜀国儿郎在浴血奋战,他就连喝酒都心有不安。说起来,我虽然敬佩老将军的忧国忧民,可当时心中还是不以为意的,就觉得我蜀国蚕丛步卒天下闻名,又据险以守,定会让那些北汉的蛮子们碰一鼻子灰,然后灰溜溜退回去的!结果呢?不到一年的功夫,白帝关被破,十六万蚕丛步卒与数万守军全部战死,白焰那个屠夫当场坑杀了白帝关剩余全部军民,整整几十万性命啊,就这样埋骨青山了!”
“后来渝都城外一战,守城将士百不存一,那帮我们平日里觉得难登大雅之堂的武将,几乎全部战死城外!有多少身披甲胄的老将上阵杀敌,最后连家人都没能见到一面!”
钱承铭低着头,默不作声,可紧紧握住的干枯手背上突起的青筋,还是说明这个华服老人此时的内心绝不像表面上那么毫无波澜。
李忠轶颤颤巍巍伸出手,指了指面前的钱承铭,又指了指自己,声音颤抖道:“你我不过是读了点书,就觉得所有人都是井底之蛙,可到头来才发现,我们这些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才是真正的井底之蛙啊!我李忠轶只是个前朝从二品宗正卿,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可我还是想问问你这位西蜀郡太守,是否真的忘了白帝关前的森森白骨?这十三年来有没有梦见过那些枉死的冤魂?是否我蜀地读书人,都是你这种不忠不义的孬种?!”
钱承铭倏然抬头,言语森然道:“李忠轶,你不要太过分了!你以为就只有你记得那些可怜人?你以为全天底下只有你李忠轶对得起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是,我承认我贪恋权贵,可当年的是非这个天下早已经盖棺定论,我自认为自己这么些年来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蜀地百姓的事儿!你这顶不忠不义的大帽子,我钱承铭可戴不起!”
李忠轶冷笑连连,倒也不再出言诛心,他将葫芦里的文君酒倒了些在地上,喃喃自语道:“白老将军,我李忠轶今日回来,就是想敬你们,敬你们的舍生取义,敬你们的大义凛然!”
这位青衫老人身后,齐松元默然而立,看到老人风卷残烛的模样,心中却恍惚间又想起了山上那个高大挺拔的俊雅男子。
当年秋雪峰上有细雨如丝,朦朦胧胧,他闯入峰顶,推开那扇平日里经常去讨酒喝的房门时,那个美艳的女子正站在厅中,泪眼婆娑。而他看着剑道修为一点点成长,直至超越自己的英俊中年男子一脸无奈,想要安慰女子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是牵着女子的手,就像两人成婚那时一样,紧紧相连。
他看到齐松元进屋,露出淡淡笑意。齐松元皱着眉头,沉声问道:“岳师弟,就不能不去?”
男子缓缓摇头,虽有万般不舍,却始终坚定。
性子随和,很少发脾气的齐松元那日破天荒冲着这个山上与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师弟怒道:“为什么?明知已无力回天却偏偏还要去尝试?你当真舍得留下师妹与玉儿,去为了和你无关的国家大义送死?”
美丽女子泪水如珠,颗颗滴落,实在是楚楚惹人怜。
身为秋雪峰剑首的岳雪寒长出一口气,宠溺的替身边女子挽起垂下的几缕发丝,轻声道:“师兄,你与我不同,我岳家世代为将,我上山学剑而放弃从军本就愧对祖先了,如今家国有难,我身为蜀人,如何能够袖手旁观?白帝关需要有武人保驾护航,这不仅仅是我一人所想,更是天剑山上百位蜀地出生的剑客所想!”
齐松元默然,他进门前便已经看见了门外静立雨中的百名负剑身影,个个沉默无声。
其实那日齐松元也知道自己肯定无法拦下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事实上,这山上十二峰剑首,十来位师兄弟们哪个没有出言相劝过?可这个倔脾气的岳师弟一旦下定了决心,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齐松元负气下了秋雪峰,本想着闭关结束后就和几个师兄弟下山把他给逼回山,结果还没等他出关,白帝关便已被破,天剑山百剑尽折蜀道。而他,也只能每年拎着一壶酒,去秋雪峰后那片衣冠冢前自说自话几句了。
齐松元仰头望天,似有洁白如雪的云朵勾勒出长剑模样,他心中默念道:“岳师弟,我大致明白你当时的想法了,你愿为家国而死,我没有你那般气概啊。只是如今有一个老兄弟和你一样不愿苟活,我齐松元又何惧一死?”
老人低头望老人,老人亦扭头,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有无形剑势自渝都城中冲天而起,搅乱长空风云。
一直端坐的捕蝶房统领颜环生突然起身,望向这位天剑山回阳峰齐剑首的目光渐渐凝重。
齐松元提剑,剑尖直指赤袍散发的颜环生,朗声笑道:“古剑无锋,已随老夫蒙尘数十载,今日却无端想要饮血,敢问颜统领,可敢一战?”
这位十年磨一剑的拙剑道老剑客,在十年闭关无果后,今日终于破一品,直入玄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