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伯抬起头,在铁门的小窗口上看见了那张他意料中的面孔,兴奋到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抽打一下自己的脸,在细碎的开锁声中重试自信。
“呃——您——”洛伯知道这个人叫什么,也知道这个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正因为如此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西蒙才最合适。
铁门被打开的瞬间,牢房的墙壁上便泛起一层白光;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洛伯还被这光吓了一跳,因为这种明亮的环境让他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像脱光了似地站在别人面前;现在,被审问过不计其数的他,不再对此大惊小怪,甚至扯着脖子让看管他的巡逻骑把光关掉,而是故作镇定地慢慢起身,向站在铁门前的身影小心靠近。
“这是掌权大人,西蒙。”
艾德思紧随西蒙身后,受身材的影响,他看上去就像是西蒙放在身后的包裹,不出一声的话,洛伯几乎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当然,这也和洛伯此刻的专注对象有关——洛伯目不转睛地盯着西蒙的上半身,直到艾德思开口说话才不情愿地把脑袋转向地面。
这是洛伯第一次见掌司大人艾德思;艾德思却不是第一次见洛伯,他早在监控以及单面光板后面见过洛伯好几次,所以他几乎对这小子了如指掌;可洛伯却不是,他对此感到异常新鲜,仿佛在橱窗里找到了一件令他满意的玩具。
“啊哈哈,竟有个小矮人,比胡萨克人还矮的——”
就在洛伯忍不住捧腹发笑的时候,西蒙却神情冷漠地制止了他,“洛伯,他是乌托邦的掌司艾德思,是二级监管员。”那声音就像是从一台冷静的机器中发出的,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却能在洛伯感到懊恼和羞愧的同时,让艾德思感到欣慰和自豪。
能从掌权大人西蒙那里听到对自己的介绍,对艾德思来说,无疑是巨大的光荣,他甚至就要为此痛哭流涕了;可对洛伯来说,这是件让他尴尬无比的事情,虽然他都不知道掌司在这里的地位如何、二级监管员又是什么职位,但却能领会到西蒙的严厉和苛责,毕竟不管小矮子艾德思是什么,他都没理由也没资格嘲笑对方,甚至戳对方的软肋;西蒙似乎就很重视这一点,权力也好,地位也罢,一切必须要层次分明、循规蹈矩。
“洛伯,你似乎对你的牢狱生活极为不满。”西蒙淡漠地说道。
西蒙解开穿在他身上的黑色斗篷的领扣,借着斗篷的依赖性将其披在身上;这动作让洛伯感到紧张,他坐回到被自己踩了无数个脚印的座椅上,沉默不语;艾德思随西蒙一起坐在洛伯的对面。
其实,整个房间并没有座椅,可只要是任何人想要找个地方坐坐并试图将自己的屁股交给空气,那么一张舒适的座椅就会凭空出现并接住使用者的屁股。
“你或许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单独找你。甚至可以说,在这之前,我并没有审问过任何人。所以你必须清楚那些同你一批次进来的新人们也面临着同你一样的处境,只是他们却是真正享有不公平待遇的人。
如果你认识到自己是个累赘,并害得大家都跟着受罪的话,作为小分队的一员,你难道不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吗?”
西蒙是那样善于察言观色,别看他一脸平静,甚至遮去声音后都会让人以为他根本只是在动动嘴唇,但他却极清楚如何让一个人的情绪由愤慨变到平静再到心有余悸;当他从别人的表情中读出情绪的时候,他便能充分利用这情绪,然后让对方彻底臣服。
“我——我还需要说什么呢,西蒙大人,你知道——咳!就让我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对我使了什么东西才让我说出实情的,可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实情,我想您应该也都了解了,西蒙大人,那么为什么不能给我个痛快,告诉我你们将如何惩罚我——
呃,我必须要说一点,我不明白那家伙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自燃,我不过是——不过是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您如果都知道的话,您应该知道我都和那伙计说了些什么,我并没有隐藏,况且我也没办法隐藏。
所以我到底犯了什么错,才要你们无休止地折磨我,以至于混淆我的认知,让我觉得这一切确实都因我而起。可该死的!一个大活人在我面前消失,能是我做的吗,我能让一个人消失不见吗?连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真的!可他就那样烧着了,没有了!”
洛伯越讲越兴奋,他几度想要走到西蒙面前,好把自己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他感觉自己比谁都委屈,因为他清楚整件事的根源不在他身上,他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导火索,可他又说不清楚这之间的关系,因为他了解的e都市实在是太片面了,他只是较冷静地想到这不是他的错罢了。
艾德思并不在意这家伙会说出什么惊心动魄或者发自肺腑的鬼话,他只在意他身旁的掌权大人,所以他一再阻拦激动的洛伯,以至于让洛伯的情绪时高时低。
西蒙当然明白洛伯想说什么,正如无数个被关在牢房里的囚犯整日向他们的审判官说着自己无罪那般;然而,洛伯与这些人不同的是,只要那个未明人的焚烧事件得到科学的解释和说明,他的无罪便会成立;可谁都知道,关于未明人的认知,整个e都市几乎趋于零。
“洛伯。”西蒙试图安稳住这昂奋不安的男孩儿,不禁温声细语又语重心长道,“我很清楚你在说什么,甚至比你自己还清楚。
但你也明白一点,整件事并不是我一个人决定,即便我认为你无罪,可以被释放,民众以及那些真正要审判你的人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到那时,你就会感到现在也不算什么,并真正明白什么叫暗无天日。所以现在,一切对你的伤害其实都是保护。
我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救你,孩子。”
洛伯的眼睛里放出亮光,虽然西蒙说的话并不能让他完全信服,但比起这几天他听的最多的或威胁、或恐吓的刻薄言语,西蒙的话几乎算得上是蜜语甜言了。
“你必须要知道怎样做才是对的,洛伯,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一条路走不通而必须要走另一条路,你不能坚守自己那认为正确无误的观点,相反地,你若是表现出勇于承担并主动承认错误的一面,人们更容易对你施以宽容。
相信我吧,孩子,你若是仍旧像现在这般在政论商讨大会上胡搅蛮长,是不会有人站在你这一边的,就算别人对你使用了讲真水,并要求你描述实情之后,那些坐在高堂上的家伙也会认为你有所隐瞒,因为他们比你还要无知,还要无理取闹。
一旦他们认为你说的使他们都不能理解,他们就会把所有责任赖到你身上,让你成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于是,那时,别说是我了,整个城市都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了你。所以,现在,你必须得指望我开导开导你。
你说呢,洛伯?”
洛伯的表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复杂过,他不知道西蒙希望自己能给他一个什么样的答案,也不知道什么样的答案才是最正确的;显然,他现在面临选择,并且这选择关系到今后的生活。
他同时明白,没有人会真心愿意帮助他,更别说像西蒙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而西蒙之所以要这样做,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自身利益,即便这利益对洛伯来说看不见更摸不着。
“是的,洛伯,你没听出来西蒙大人的意思吗,他是要帮你的,你必须相信他,无理由地相信,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若你不按照他的——不,是我们整个管理部的想法来做,你会在比这还要阴冷的地方住上一辈子,直至没人再想起这件破事。
你别认为我在看玩笑,或者吓唬你,我认真的时候,可以让所有巡逻骑都感到害怕。”
艾德思不明白洛伯的心思,却很明白西蒙的想法,所以他知道是时候推波助澜,帮他的主人完成这项任务了。
洛伯点点头,愤愤地舒了一口气,以此表示默许。
“是的,是的,你早该如此。”艾德思高兴地摆手,即便没有一个人同他一样感觉到如释重负;至少对洛伯来说,他的应允却在自己肩上填了些重担。
西蒙面无表情,但他微低下巴,眼睛里还放着光;他确实应该为这不足十分钟的游说而感到骄傲与自豪,毕竟艾德思手下的那群废物用了好几天都没有把这块“硬石头”给说动。
洛伯的心与他表面上的轻浮截然不同,他看上去不拘小节,心里却谨小慎微,特别是在这件对他来说极其重要的事上,他表现出绝对的桀骜不驯。
“你们必须得保证,我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了以后,我会无罪释放,并过上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洛伯几乎咬牙切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