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猜想自己应该是做了一个足够漫长的梦,因为任何时候他都没有感到如此可怕和痛苦。
梦里他看到一束巨大的淡紫色火焰在一滩沸水上跳动。那火焰几乎和一颗小树苗等高,张牙舞爪得如同一个披着紫色斗篷的恶魔。自火焰边沿散发出来的寒气如蔓延的冰霜向少年扑来。
少年因此而惶恐不安,却一动不动地等待着那寒意遍布全身。如此,他便无法靠近那神秘而诡异的火焰,更无法辨识那张藏匿在火焰中的闭目养神的脸。
冰霜冻结了少年的身体,那感觉就像是同极冰冷的水或者石头融为一体,与之不同的是水和石头感受不到寒冷,而少年却因此而感到刺骨穿心。
幸而,他还有意识辨识周围。也正是这该死的意识,让少年苦痛不堪。他看到那个除名囚从火焰后面走出来,他正围着那高高的火焰做着某种类似祈祷的事情。
他疯疯癫癫又念念有词,只可惜声音太小,让距离较远的少年无法听清楚。事实上,就算听清楚了,少年也不会记得,毕竟这对他来说就是一场梦境。
躁动的火焰突然间开始狂怒,它伸出一只畸形的由焰苗构成的手,狠狠地抓住怪男人的脖子,一张扭曲的类似于嘴巴的焰息愤恨地向男人喷射着。它像是在责骂怪男人的愚蠢,亦或是在教训这家伙是如何办事不周,总之,他的一举一动都让火焰感到厌恶。
怪男人吓得身体直哆嗦,在他脖子被松开的那一刻,他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极其虔诚且忠贞不二地请求火焰的原谅。火焰中的脸仍旧闭着眼睛,她安详得如同一尊佛像的脸,让人绝对想象不出她可以让盛怒的气焰升至五米之高。
少年无法将那张脸看得仔细。一方面,他距离较远且身体无法移动;另一方面,那脸随着火焰一起跳动,很多特征都在这些动态变化下变得模糊。越是如此,少年就越渴望看到那张脸。他直勾勾地盯着火焰中的脸庞,即便这样会另他感觉眼珠子像扎了针似的疼痛。越是如此,那火焰中的人脸就越发模糊。
怪男人和那火焰攀谈起来,并且他们聊得十分起劲。男人时而站起身围着火焰走来走去,像是要和它说明什么天大的道理;时而又跪倒在火焰面前磕头谢罪,像是在请求对方原谅;又时而被火焰拖起身体,万般恐惧且无可奈何地承受着火焰那狂怒的惩罚。他像个小丑,又像个傀儡木偶,在火焰面前显得卑贱无比。
他到底是谁呢?一个在少年眼中狡猾、放纵的“长命怪”,在这里怎么竟成了荒诞、卑微的“下等人”?
“弗洛斯,你千万不要忘记是谁让你拥有取之不尽的生命,我可以让你永生,亦可以将你毁灭!”
淡紫色的火焰丛中燃起令人忌惮的赤红。
“那怎么可能!我怎能忘记当初是谁将我从断头台上取下,又是谁带我开启这片新的纪元,我从未忘记,艾斯卡女神!我在监狱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曾忘记当初为你许下的诺言,不然我也不会在逃出来的第一时间就来到这里见您,我的女神!”
少年终于得知了怪男人的名字,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个名字是真实存在的,还是他凭空捏造出来的,但这些都不重要,毕竟醒来后,这些他在梦境中清楚记得的事物都会消失不见。
弗洛斯深情款款,他略带哭腔,每一秒都可能失声痛哭。他几乎就要钻到那火焰里面去了,这让人足够相信若那火焰有一只胳膊或者腿什么的,他便会死死搂住不放。
“哼,你还好意思说逃出来这件事,为此,我竟等待了数百年!你竟害我的耐心差点枯萎!
若不是找了你这么个蠢货,我早就已经重见光明,甚至将那疯老头撕得粉碎!你竟还好意思在我面前邀功,诉说你的忠诚!”
男人跪走着向后退了几步。此刻,那火焰酡红如怒,它直冲云天,又弯下腰将外焰指在男人那张恐惧万分的脸。
“这并……并不全怪我,我的女神,是西蒙那家伙看得我太紧,你并不知道乌托邦有多严格,若不是守着您的承诺,我怕是早就支持不下去了。那简直不是人过得日子,您绝对想不到我——”
“停下吧!弗洛斯,快停下!我听够了这些喋喋不休!那个疯老头早就让我没了耐性!我绝对不要听你把话说完!
你不会认为我所需要的报答就是听你无休止的抱怨吧!快告诉我外面的事情,我需要知道外面的事情!
我没多少时间了,那疯子迟早要找到我的!快说!西蒙是谁?很厉害吗?快说!”
火焰的声音极其古怪,时而像是从一个粗鲁的野人口中发出的,时而又像是从一个胡搅蛮缠的泼妇口中的发出的,幸而这两种声音的辨识度极高,让人很清楚是两股音质拧在一起。
“是现在管理部门的头,我的女神,整个e都市,他的权力最大,当然,没有人比您更至高无上,他们的地位只是一时的——”
“哼!权力,谁给他的狗屁权力,那个疯老头子吗?那个西蒙,大概都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吧,竟然还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只要我出去了,谁都别想好好过!
我竟被他们踩在地下数百年,若不是那个疯子,啊!那个该死的老头子!他很快就又要带走我!快告诉我,你的计划!我需要计划!若找不到那枚曲点,我不知道又要等上多久!
是的,计划!弗洛斯,我们要听计划,我没时间了解那个狗屁城市了!西蒙,哼!我会让他知道谁在主宰这个世界!快说!你的计划!
关于曲点的计划!”
火焰仍在发泄着自己的怒气,即便它的焰心已然抖落出蓝紫色的光芒。
弗洛斯瑟瑟发抖,他脸色煞白,紧张得五脏六腑直往外翻。他有一颗想要挪动一下身体的心,却没有改变现状的胆。
可他能有什么计划呢?偌大的城市,他没有言听计从的党羽,没有呼风唤雨的权力,更没有威震八方的武器。他不过是一个刚刚从乌托邦里逃出来的且与这所城市脱离了数百年的愣头青,怎会拥于一个绝妙无比的计划?
或许让他说说他在牢狱生涯的艰辛和苦闷,甚至是他那数不胜数的越狱假想,他倒是可以说上个三天三夜?可计划,早在他出来的那一刻便全部扫空。
少年听着他们的谈话,却很难专心。他疼痛难忍,且决不相信自己醒来能带走什么。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判断身处现实还是身处梦境,但潜意识下的他始终不忘催眠自己,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只是一场噩梦。
一场噩梦,总有几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让少年感到触动的事情,却不是弗洛斯接下来要编造的计划,而是火焰说到的“曲点”。
不知为何,他感觉这名字听起来异常熟悉,如同儿时母亲清唱的歌谣,只要一段旋律便可以哼唱起来。不过,等等,母亲?是什么东西?
关于“曲点”为何令少年感到熟悉的缘由,他还没能想明白,却被另一个词汇,一个从他脑子里无端冒出来的词汇搞糊涂了。他总觉得自己好像放掉了什么极重要的回忆,甚至一些极重要的人,可他就是想不起来自己忘掉了什么。
每当少年感到自己就要触摸到那片暗灰色的记忆匣的时候,一团比那暗灰色还要暗,还要阴郁的压抑感便会遮住匣子并遮住他的心。即便他幸运地探看到丝毫,也无法将这些碎片连在一起。
更残酷的是,这些或声音,或色彩的碎片还糅杂在一起,让少年无法专心撕开其中任何一道裂缝,更别提弄清楚它们破碎的缘由。
只是在这些碎片中“曲点”这个词的出现,却能让少年极清晰地辨别。那个词坠入少年的识海深处,带着某种悲伤,某种压抑,甚至某种羞耻。至于它产生的原因、存在的经过,少年都无从得知。
怪男人和火焰开始窃窃私语,声音小到让人误以为只有小火苗在啧啧作响。
不知怎地,少年觉得这两个“鬼差”就在讨论如何利用自己。他感到心跳加速,周围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殒灭的废墟没有咆哮的寒风,火焰的身体却在少年眼中舞动;凋零的旧迹没有熠熠光辉,火焰的锋芒却在少年眼中氤氲。
突然,天崩地裂,无数碎石残垣的呐喊声将四周湮没。一瞬间,这里仿佛变成了地狱,数以万计的倒塌、破碎只为迎接那一条条似蛟龙的裂缝,一堆接着一堆的石砾从裂缝中消失。
整片区域如同被一双巨掌抚平,只剩下来自大地深处的怒号!连少年周身的冻冰都被那咆哮震碎。
火焰将怪男人环抱,并甘愿斩断腰肢,将其用力抛出,投掷那片任谁也望不到边的黑暗中。
那摊沸水、那簇火焰都消逝在地狱的裂隙中,甚至那张闭目养神的女人的脸,以及一张少年看不到的映在水中的男人的脸都跟着消逝。
少年的耳畔传来一阵粗矿的响彻云天的笑声,眼里只剩下一片天鹅绒般的漆黑。他闭上眼,等待光明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