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光明之间的切换,一时间让少年无法适应,他下意识地用胳膊遮住眼睛,并留有一定缝隙以便双眼可以慢慢适应过来。
片刻,少年听到不远处的方向上传来一个声音,他说,“谁?”
少年将胳膊间的缝隙调整开一些,试图看见那个问候自己的人。
“你又是谁派来的?”
没等少年看清那人的模样,声音的主人又一次不友好地问道。
接着,少年听到铁链移动时发出的“叮铃、叮铃”声,它几乎盖住了鞋子在水泥地面上摩擦的声音。少年下意识地向后倒退,因为他感觉到一团黑影正在向自己逼近。这使他感到一种压迫感。
“你又是谁?”
少年试图让自己冷静并看上去毫不畏惧对方,而这种逞强似乎真的有用,那团黑影停止移动,铁链也不再作声。
眼睛终于不再感到刺痛,少年缓慢地将胳膊放下,并抬眼看向那团黑影,发现对方竟是一个穿着破烂、头发如鸟窝、胡子拉碴、浑身肮脏不堪的怪男人。
怪男人用他那黑玛瑙似的小眼睛直溜溜地瞪着少年,他的皮肤和头发都呈一种玛咖色,以至让人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但若非要加上一些想象,此刻他的脸上应当满是惊愕与不安。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听见呼呼的喘息声和鞋子摩擦在水泥地面上的沙沙声。
“无名氏。”
怪男人像是被这个问题困扰了许久。这让少年有些吃惊对方竟会如此在意这个问题。
“我也是。”
“是什么?”怪男人迫切地追问,语气里却带着一些蠢蠢欲动的愤懑。
少年深吸一口气,他以为对方没有听清楚自己说的话,所以提高了些音量,“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虽然他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必要回答对方这个问题,但是在这种诡异且尴尬的气氛下,他总觉得要说点什么。
怪男人能略带不屑地哼了一声,耷拉在面颊两侧的头发被嘴巴里呼出来的气流迅速吹开,又放下。真是一个有礼貌且令人深思的回答。
“难怪,你会来这里。”怪男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嗓子里像含着一口痰,略带黏性。
此刻,少年的脑子里像放烟花似地炸出很多问题,他拿不准要问什么,更不明白怪男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他选择沉默不语。
少年以为没人会注意到他的小动作,他已经利用细小的挪动将身体转移在房间的角落。毕竟,只有这种半封闭的空间才能给他带来安全感。
“那你原来是哪个部门的?”
怪男人身体向后移,拖着铁链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并坐下。
受光线的影响,少年方才并不能看清楚怪男人的装扮。他只能隐约感觉到对方被金属链束缚着,而这绝不像是一个文明都市应该有的做法。当然,前提是这家伙并不罪大恶极。
怪男人坐在了一个较明亮的地方。或许他并不知道如此会让他显得更加突出。
他瘦骨嶙峋,因而衬不起一件套在身上的t恤。实际上,他只穿了一件将他身体重要部位都遮住的t恤。四条看起来笨重无比的粗铁链分别控制住了他的手和脚,这使他移动起来很不方便。考虑到此人的身材与力量,这几副铁链的厚重似乎有些多余。
这样的装扮,不免令少年感到疑惑。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每一个e都市的人都穿着整洁、形象干净,甚至连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渡灵使看上去都比这个男人要好很多,至少渡灵使的头发不像鸟巢,胡子也不纠结在一起——所以这个男人在少年眼里是个十足的怪人。
“我不属于任何部门,默和我们说,我们还没有资格参与部门选拔。”少年小声地回答,其扭捏的样子如同未出嫁的小媳妇。
听到这句话的怪男人却因此而左右摇晃起来。两颗黑珍珠似的眼珠不安地在头发的掩盖下转来转去。
“所以,你是未明人?”
他颤抖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侧面倾斜。
少年从未听说过这个词,他以为是自己没听清楚,“什么人?对不起,我没听清楚。”
“那你就不用知道……反正你是那种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怪人说话的时候停顿了几次,像是在思考用什么样的词汇更好,又似在考虑怎样才能让少年听起来不舒服。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两个人似乎都在惦念着谁先打破这种鬼氛围。起初,少年害怕这个怪男人,以为他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凶犯。现在,怪男人竟对他也有了几分怯意。仿佛这里真正奇怪的人并不是他,而是少年。
“所以,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地方?你有没有见到我的同伴?他们看上去几乎和我差不多,差不多——”
“差不多呆笨,是么?”怪男人窃笑道。
少年微皱眉头,苦笑着,“嗯,是吧,我们看上去的确很笨吧。”
怪男人又一次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回答少年的问题。
许久,少年觉得站着有些累,便决定坐在地上。这一举动却让怪男人吓得一激灵。
真是个怪人,少年心想。
“你和我一样都忘记自己叫什么了么?”少年想着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如果注定他要这样同这个怪男人待在一起,不如早点和他处理好关系。
“不,我有名字。只是被抹去了。”
“那是什么意思?名字被抹去。”
怪男人又哼了一声,仿佛这并不是因为他不屑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他的一种语气习惯,就像胡萨克族的“咵嘁、咵嘁”一样。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到这里来要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吗?”
少年摇摇头,一脸不解。同时他又希望对方可以悉心讲解下去。
“有些惩罚是被灌下鼻涕水,这样天天撒谎的人就没有空闲时间说瞎话,因为他会不停地流着又稠又多的绿鼻涕。有些惩罚则是被关在满是跳跳蛙的房间里,这样他们会在牢房里跳个三天三夜直至筋疲力竭,以此惩罚那些懒惰并拖部门后腿的人。还有虚拟死亡药、停息散、疯狂蜗牛等等。实在太多了。但最残酷,也是最灭绝人性的,要属除名。”
“除名?什么意思?”当然,少年对其他几个刑法也不甚了解,只是他对这个最骇人的更感兴趣。
“哼,能是什么意思,就是把你的名字从名典上完全除去,接着你将对你的过去全部忘记,忘记自己曾经做过什么,忘记自己的朋友,甚至忘记自己。还有什么比这更残酷的吗?
一定没有!”怪男人说到后面的时候,情绪开始变得激动,最后甚至上升到了恼羞成怒的地步。
少年并不是很明白怪男人的意思,但从对方的态度多少可以获知,除名是一种很灭绝人性的做法。而一旦名字被除去,将意味着关于自己所认知的一切都要被抹杀掉。
这令少年感到费解。人的思想和记忆难道不应该受自己控制?为什么会受外界左右,甚至外人想对其如何处置就处置呢?
如此,竟让少年感到更加惶恐不安。
“你的意思是,你和我都被除名过吗?”当这个想法从少年的脑子略过的那一刹,他便迫不及待地将它脱口而出。
“哼,谁知道。就像起初我以为你是三大部门派来试探我的人。后来又以为你和我一样,是个除名囚。直至刚才,你竟发现你是个未明人!哈哈,看来你比我还要复杂一些呢!”
怪男人的神情时而漫不经心,时而略带焦躁。至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听上去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对不起。”少年顿了顿,竟感到一种莫明其妙的歉意。
怪男人挑了一下右眼,像是要有意玩弄一下少年。
“哈,对不起什么?”
“嗯——”少年略微张开的上嘴唇轻轻咬在下嘴唇上,眉头跟着不经意地皱了起来,“如你所说,你是个被除名的人,单凭这一点——噢,我没别的意思。我是说我对此一无所知,并不能帮上什么忙。如你所说,我是未明人,对,你告诉我的。未明人,呵。管他是什么,这些或许都不重要。呃——我们真应该换个话题。”
“哼,难道这就是你知道我是一个罪大恶极到被除名的囚犯之后的想法,想帮忙?你竟然和我说你对我感到抱歉,对一个除名囚!你一定还不知道被除名是什么意思!我再次和你强调,除去名字后——”
怪人说着就要向少年扑过来,直至他发现少年吓得向角落里又收了收,他便停止动作,试图让自己冷静。显然,少年语无伦次的话对他起到了引爆似的作用。
“算了。”怪人又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使他更加焦躁,因为他已忘记上一次让他冷静下来的原因是什么了。甚至这一次是因为什么让他想要冷静下来都已捉摸不清。
或许是他不想吓到这个同他说话的孩子,又或许源于他内心深处的恐惧。而这种恐惧,他就更不明白了。他被除了名,自然不会记得自己曾经知道些什么。但有一点至少可以肯定,便是与未明人有关。
自怪男人知道少年是未明人以后,他便感觉身体像是陷在一片沼泽地里,一股回忆的暗流带着腐烂的气息将他吞没。
“哼。或许,你真能帮我。”怪人似喃喃自语着。
“什么意思?”
怪人抬起脸,一副心领神会的狡黠模样。他一字一句道,“或许,你能帮我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