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已晚,直至暮色将整片天空吞噬,沈颜残跟在慕云身后不曾言语,街上行人甚少,只听得鞋底与地面摩擦之声。
华广巷本就离慕云府邸较远,他又不敢与沈颜残同轿,只得缓缓向前,见沈颜残无交谈之意,慕云又不得冒然询问,周边水一般寂静,就连他二人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姑娘贵府在何地?”终是到了华广巷,慕云停下脚步,回身问道。
在墨弦身边数年,婆罗门之中要暗杀的人众多,大多来自形桑国各地,故而沈颜残识得每条路,记得每条街的名字,而在这允季(形桑国京畿)之中,更是不在话下。
“便是那家了!”沈颜残本想挑远一些的地方来磨一下慕云的耐心,谁曾想他竟是一路没有抱怨的带自己来了,到达目的地,沈颜残也只好随手一指一家府邸,抬头看正是张员外家,想必如慕云这般人物,同这些财大气粗的商人不曾有瓜葛。
一路走来口干舌燥,慕云一来想讨口茶吃,二来,便欲试试沈颜残所言真假,只因慕云见沈颜残眉宇间的气质,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千金小姐,倒像是官宦人家的嫡女,便说道:“原来是张员外家千金,令尊与在下有师徒情谊,张小姐怎不早些说出,在下还可略带薄礼登门问候先生,现在如此,也只好上门领罪了。”
听慕云口气,沈颜残心中半信半疑,她既不能确定慕云之言有几分真,却又不得再用其他之言试探,只好轻笑道:“谢大人送民女归府,天色已晚,若唐然带一男子,家父定会重罚民女,改日民女定会向贵府送帖,到时还请大人莫怪民女寒舍怠慢之过。”
话已至此,慕云再不好说什么,便作了揖转身离去,沈颜残自是面不改色向员外府走着。
慕云走至暗处,特地掩着身子向沈颜残处远眺,而沈颜残亦以防万一,大摇大摆在张员外家丁的注视下走了进去,还不等他人反应过来,她身子一跃,翻过了后墙逃了。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慕云走到明处,笑着摇摇头,在大理寺呆久了,愈发变得敏感起来,一个女子,何故欺瞒自己,更何况素不相识。
只是她那张绝世容颜,叫人过目难忘。
沈颜残摸着黑寻到一家客栈,她虽已不能以秀女身份进宫接近墨弦,但总得谋划出一计天衣无缝的法子,方可不辜负之前所做的一切,所受的苦。
客房之中已备好热水,木桶边围着的梨木百鸟雕纹屏风间透着阵阵白气,舟车劳顿,沈颜残早已身子僵硬酸痛,正好沐浴解解乏。
门扇掩好,沈颜残将这一身已然在左相府之中沾了尘土的宫装褪去,露出白皙光洁的皮肤,如镀了层蜡,完美无瑕,美则美矣了则未了之处便是她肩膀后因那日为陌上丘挡剑时添得新伤,伤口不深不浅,却足以留下疤痕,现已不再红肿,却如同一条蜈蚣狰狞可怖。
若要带着这具残身靠近墨弦,将他打入地狱,又如何才能得逞?这般想着,沈颜残眼中清明,想来一计。
“小二,可有绣花针与朱砂?”沈颜残穿戴好,开门喊道。
只听得楼下有人招呼,叫她等着,不一会的功夫便送了上来。
烛光一豆,净照在了沈颜残裸露的香肩上,她将绣花针放在烛火上来回烤烧,觉微微有些灼手,便向那有疤的地方刺去,后又沾了些朱砂,为先前那处添得颜色,反反复复,那伤口本就未痊愈,又添得这般折磨,肩膀后面一整片都如被火灼烧一般,火辣辣的疼。
两个时辰,一千四百四十针,途中沈颜残险些昏厥了六次,后那块皮再无知觉,终是活脱脱出一朵腥红的及第花,她照着铜镜,不知那抹嫣红,是朱砂还是鲜血。
怕是两者皆有罢。
沈颜残深知,身上有刺青,便再无翻身之日,但她心中更加明确,若她万劫不复,定要拉上夏弘盛与墨弦,这样才死得其所。
那朵妖艳欲滴的及第花,便将时时刻刻提醒她,沈家枉死在墨弦与夏弘盛的刀下,时时刻刻叫她记得,自己要恨起来,莫不能像以往那般对待何人都不屑一顾,要让他们,祭奠自己那把嗜血的无形刀。
这场屠杀,才刚刚开始。
……
“你说得可是真的?”陌上丘听小安子说完,险些从龙椅之上滑下来,眼中泛着光,不敢置信问道,完全颠覆以往桀骜正经之态,浑然是个得到糖吃的孩童。
小安子上前来,满脸喜悦道:“千真万确,沈姑娘才至宫门,那边宦官便言选秀已毕,她便独自去了。”
若此话当真,陌上丘不求沈颜残能够回到东离国,只求她再不得去墨弦身边,三人便就此了却一生。
而陌上丘便也知自己,是没资格得到沈颜残的,她受伤躺在榻上之时,陌上丘日夜不分守在她左右,当沈颜残睁眼时,他便失了态,抱紧沈颜残,只不停道:“你留在朕身边可好?皇后之位给你,一切恩宠给你,你要星星要月亮朕亦帮你去摘,你要朕的心,朕即刻挖出来给你看……”
那时,陌上丘恨不得将沈颜残揉在骨子里,随她生,随她死,在陌上丘的身边,从未有个女子能为他挡住外来一切威胁与伤害,可沈颜残做了,叫陌上丘如何不涕泗交颐?
突如其来的肌肤之亲,叫本因虚弱苍白了脸的沈颜残,却又上潮红,她无力推开陌上丘,只被陌上丘抱得喘不过气,才咳嗽两声,终是被陌上丘所发觉,这才将她缓缓放下。
屋内又是那熟悉的药香,沈颜残轻叹,那十年之中虽常与刀剑打交道,却从不曾这般在榻上赖如此之久的,亦从不曾汤药不断,而今,怎的愈发娇弱。
“青黛,你可愿意?”陌上丘复呢喃了一句,他与沈颜残距离甚近,想必她能够听得清。
“民女若要你的江山来换了民女,你可使得?”沈颜残揶揄道,她气若游丝,本大逆不道之话因她的认真,变得令人沉思起来。
殿内无他人,唯有陌上丘与沈颜残二人,听罢,陌上丘不知所措,他从未想到沈颜残会这般发问,不觉心中已有芥蒂,开始怀疑沈颜残救他,是否别有目的。
“那就是了。”沈颜残只淡淡回了句,因她见陌上丘看自己的眼神已从紧张到了警惕,嘴角挂着一丝苦笑,别过了头。
原是这样的,皆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