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教育部门口已是接近傍晚。小广场上挤满了学生,放眼望去,满世界一片狼藉。学生们有的正在喊着口号往教育部的大门里冲。有的像是来了很久了,人困马乏地躺在地上歇息。有的已经沉沉睡去,仿佛四周的吵闹声完全与己无关。
学生们的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高秉涵几个也加入其中。但刚喊了没几声,高秉涵就感到体力不支,靠到了旁边的一个石墩上。
天色越来越暗,教育部门口的学生却是一点也没有减少,越来越多的学生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晚上八点多,教育部先是派了一个处长出来和学生们沟通。见没有实质性的答复,学生们就又开始喊口号,最后终于喊出来一个次长。次长说是给学生们安排了一个清幽的好去处,不光有吃有住包治病,还可以马上开课读书。
示威请愿终于有了结果,学生们总算安静下来。不一会,就有七八辆军用大卡车开过来,招呼学生们上车,说是现在就把学生们送过去。
饿了几天的学生谁都想赶早去吃顿饱饭,就一窝蜂的往上爬。高秉涵体力弱,没有赶上第一批。等到军用卡车第二次返回来的时候,他才在管玉成的托扶下勉强上爬到了车上。
卡车直接开到了火车站,等上了火车才知道是去镇江。镇江不是南京,大家又都忐忑起来。
到镇江已经是半夜了,但似是还没有到达目的地,学生们在几个带队的引导下没头没尾的往江边赶。江水的气息越来越浓,一股又一股的鱼腥味混杂着湿湿的夜风吹过来。好不容易看到了混沌涌动着的江水,拿手电筒的那个带队的又招呼大家上船,说是江中央有个美丽的地方叫瓜洲,那里才是学生们的目的地。
晕沉沉的高秉涵隐约记得瓜洲是古诗词里描述过的一个地方,不知道这个瓜洲是不是书本里的那个瓜洲。
一些船只早就停靠在了江边待命,像是临时雇来的,各式各样的都有。船夫们都光着膀子坐在甲板上摔扑克,说的都是南蛮子话,语速很快且听不懂。在夜里听到这样的声音,高秉涵感到一种身处异乡的陌生。
学生们上了船,船只就发出一阵突突突的声响,吐出一种汽车后屁股里冒出的汽油的味道。
当船只行驶在黑幽幽的江里时,高秉涵突然看见了空中的那一轮明月。月亮很美,但这月亮却丝毫也不能让他高兴起来。在他的眼里,那月亮也像是生了病一样懒洋洋的。
汽油船在江里行驶了大半个钟点才靠岸。一上岸,就见不远处的月光下有一大片残破的平房。走近了就听一些早来的学生抱怨:“还当是什么好地方呢,不就是一个荒凉的孤岛吗?”
一个学生从一排平房的一间屋子里突然跑出来:“哎呀!耗子!耗子!”
又有一些学生从屋子里往外抱杂草:“这破地方,狗窝都不如,怎么住人?”
……
看来又是个令人失望的一个结局,高秉涵身体虚弱的实在是支持不住,就扶着一棵小树蹲下来。脚下似是踩到了一块有些腐烂的柔软的木板,趁着月光一看,长条形的白漆木板上写着“镇江水上警察局”几个黑字。
原来,这里是一座废弃的水上警察局。
“别都站着呀,快收拾!”那个打着手电筒的带队拿手电筒往人群里晃了几晃,恶声恶气地大吼。
看见管玉成几个进了一排屋子收拾宿舍,高秉涵也强撑着跟了去。一踏进屋门口,就闻到一股潮湿的久已无人居住的霉味,脚下是黏滑的杂草,踩在上面滑滑的、凉凉的,让人觉得像是踩在了沼泽地里的水草上。
打手电的带队过来指导,说是要先把屋子里的青草拔掉后清理出去,然后再把外面已经晒干的干草抱进来铺在地上。
一心想躺在床上的高秉涵问:“没有床吗?”
带队懒得回答这样无知的问题,转身去了别处。
学生们一直忙到傍天亮,才把一排排废弃的屋子里铺上干草。抱完最后一趟干草,高秉涵只觉得眼前一黑,一头就栽到草堆里睡了过去。
早晨开饭的时候,管玉成把高秉涵叫醒。高秉涵睁开眼睛,身子却沉的怎么也起不来。管玉成一摸,高秉涵的头很烫,皮肤像虾皮一样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状。
正好一个带队走过来,几个人就把高秉涵的病情向他说了,带队很无奈,说:“这近处没什么像样的医院,就是有医院我们也没钱去看,上边只给了少量的伙食费。”
又一个带队走过来:“挺挺就好了,前些天许多生病的不是都好了吗,就是个水土不服,过几天你也会好的。”
高秉涵突然挣扎着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厕所跑。到了厕所一小解,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尿液竟然是红色的,里面掺杂着米汤般的脓液。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得了什么病。跟进来的管玉成也看到了这红白色的尿液,一时也被吓坏了,跑出去叫带队。带队在外边不肯进来,说:“过几天就好了,没必要这么大惊小怪的。”
一听这话,厕所里的高秉涵身子摇晃了几下差点一头栽下去。他心里酸酸的,两滴泪水随之从眼窝里流出来。
那种红白色的尿液总也尿不尽的感觉,尿了一点还想尿,每次也就是那么一两滴。高秉涵不停地在宿舍和厕所之间奔走着,到了最后,实在支持不住,就晕倒在了厕所里。
管玉成和几个同乡把他抬回了宿舍,刚进宿舍,就又想尿,但刚动了动身子就晕倒在了草堆里。
瓜洲的饭和边营小学的饭是一样的,都是米饭加菜汤。一连几天,对着管玉成好不容易排队打来的这些米饭菜汤,高秉涵是一点食欲也没有。持续的高烧和晕厥使他无法起床,躺在草堆里不是昏昏沉睡就是呓语不断。身上的皮肤看上去更加透明,整个人像是用玻璃做的。
到后来,管玉成和几个同乡实在是看不下去,就又去找带队,要求出去看病。带队让磨的没办法,就说:“要不你们坐渡轮带他去镇江的教会医院吧,那里看病是免费的,但能不能排上可就说不好了。”
几个同乡用一扇废弃的门板把高秉涵抬上了轮渡。到了教会医院,一个大胡子外国大夫看到高秉涵病得这么严重,就走过去先给他看。
检查询问一番,大胡子外国大夫用蹩脚的中文说:“你是急性肾炎,怎么这么晚才来,你的爸爸妈妈哪?”
高秉涵想起已经死去的父亲和远在菏泽的母亲,鼻子酸涩着说不出话。
“怎么,难道他没有爸爸妈妈?”外国大胡子大夫问旁边的几个半大孩子。
管玉成说:“我们是学生,老家在山东。”
外国大夫转了转蓝色的眼珠,似是明白过来:“我知道了,你们都是远离家乡的孩子,”他低头对高秉涵说,“放心吧,回去按时吃药,只要你自己有信心,就一定会好起来的!”
高秉涵的鼻子又酸涩起来,这是感动的酸涩,他的小脸上挂满了感动的泪水。
大胡子外国大夫给高秉涵开了药,让他当场就吃了第一次药,又叮嘱他过些天再来诊治。最后,大胡子外国大夫又送给高秉涵一袋奇怪的馒头。那馒头黄黄的,软软的。大胡子外国大夫说这是面包,他用手撕了一块放进了高秉涵的嘴里。已经多日没吃上可口食物的高秉涵搅动着已经麻木的牙齿,品尝着这一神奇食物。突然,他充满皱褶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感到这种甜甜的、香香的神奇食物十分好吃。
告别了大胡子外国大夫,几个同乡又把高秉涵用门板抬了回去。
到了江边,天色已晚,江面上已经没了轮渡。好不容易找到个摇小舢板的,竟然向他们索要一个大洋才肯把他们渡过去。
郭德河说:“要是有那一个大洋,我们还不如大吃上一顿!”
管玉成也说:“就是,干脆今晚不回了,我们就痛快的大吃一顿,明天早晨有了轮渡再回!”
韩良明也同意这个想法。
于是,几个人就把高秉涵抬到了一颗繁茂的大树下。大家又凑了些零钱派管玉成去买吃的。吃了药,高秉涵觉得身体似是好了些。他支撑起瘦小的身子,掏出一个大洋递给管玉成。
管玉成没拿,说:“你那里是最后的小金库,还是留着以备急需。”
东西买回来了,五六个人坐在树下享用。正吃着,一个同乡忽然发现了头上的月亮。
“这月亮可真圆,难道今天是八月十五?”
管玉成一想,猛然说:“今天可不就是十五吗,我们离开家已经整整9天了。”
郭德河感叹:“才9天?我怎么觉得长得就像一辈子。”
看着空中的月亮,回想着离开家这短短9天的经历,高秉涵想象不出今后的日子会怎样。
月宫里嫦娥的衣裳在高秉涵的眼里似是在飘动。看着嫦娥流动的羽衣,高秉涵忽然就开始想家了。
娘和奶奶、姥姥她们这个时候在干什么呢?她们会想起他来吗?秉涛弟弟是不是又吃上了二姐家送来的大月饼?还有李大姐,她也会在这个时候想他吗?
忽然地,高秉涵的脸就阴郁起来。他担心自己的病能不能好起来,将来能不能活着回家见到娘。
要是自己死掉了可怎么办?一想到这个问题,一阵惊恐瞬间掠过了高秉涵幼小的心灵,他紧张地打了个寒战。
月光下,高秉涵的脸惨白惨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