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村子,盲目地沿着小路不辨方向地赶了几里地。突然,高秉涵发现前边那个人的背影有几分熟悉,只是他的样子有些怪,肩膀向下耷拉着,身子一歪一歪的。
那人把一个布袋从身前换到了后肩上。一看那布袋,高秉涵登时就认出了这个人,他对着那身影高声喊:“宋军需。”
已经换上了一身民服打扮的宋军需闻声回过头来。
“你也活着出来了?”宋军需一见高秉涵就问。
“他们要杀我,是那个老奶奶救了我。”
“那个老太太不让她儿子杀你?”
“是的,她把我关在里屋,坐在门口堵着不让他们进。”
宋军需愣了半天不说话。
高秉涵把那两块烧饼拿出来递给宋军需一块:“那个老奶奶送的,你吃吧。”
宋军需拿过那个烧饼,放在手里反复翻看着。
过了许久,宋军需咬了一口烧饼,说:“正睡着,就听到一阵风般嗖嗖地进来几个人,还没明白过来,肩膀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子,一回头,看见那个断了胳膊的南蛮子脑袋已经搬了家,我忍着疼拼了命地往外跑,还好,他们并没出来追我。”
又咬了一口手里的锅巴,宋军需接着说:“想不到那老太太会向着你,还给你烧饼。”
宋军需闷着头歪着身子往前走,像是一边走一边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高秉涵走上去问:“你要去哪里?”
“刚才碰到一个兵,说是部队都在向厦门集结。”
“你也去厦门?”
“不去厦门去哪里?全国马上就都让共军占领了,厦门用不了多久也要沦陷,留下来指定吃枪子。”
“去了厦门再去哪里?”
“去台湾,有军舰拉我们去台湾。”
“那我们还能回菏泽吗?”
“能不能回菏泽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先把命保住。”说着,宋军需又摸了摸他的麻将袋。
高秉涵站住了:“我们还是一起回菏泽吧。”
宋军需一愣,说:“别说梦话了,你回去共军也是一样的要杀你,别看你小,只要是当过国军学兵,共军一样不会放过你!”
宋军需背着他的麻将袋兀自往前走,高秉涵想了一会,只好也跟了去。
天晴了,炽热的阳光照下来,高秉涵感到一阵阵头晕脑胀。他想,如果现在是在高庄村头的大榆树下乘凉该是多好。
宋军需在前边喊:“想活命就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高秉涵跟着宋军需走了两整天,到了第二天的傍晚在浦城遇到了一伙也是奉命向厦门集结的国军。队伍里竟然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一打听,原来是541团的掉队人员。
高秉涵带着侥幸的心理用眼睛在队伍中来回搜索着,他希望能够看到他的那几个朋友,遗憾的是并没有看到他们。
天黑了,部队在一个野地里的山岗上宿营。炊事兵支起锅灶做米粥。锅下的火苗窜的老高,米粥在锅里翻滚着浪花。
刚熄火,炊事员就喊:“一人一茶缸,排队,别着急,都有份!”
人们还是着急,一个个虎着脸往锅灶跟前挤。那些已经打了米粥的就放松多了,脸上带着满足的神情小心地端着滚烫的米粥往外挤。高秉涵也着急,他没有军用茶缸,连个碗也没有,只能凑在跟前看热闹。也是饿了一天了,他有些不甘,跑到一边的野地里,去采了个大大的芭蕉叶过来。高秉涵想让炊事员把小米粥给他倒在芭蕉叶上,像王猛给他包米饭那样,哪怕是少倒一点也可以。
正往人群里凑着,就听见有人命令:“边走边吃,共军又从后边追了上来!”
一听共军来了,人群一下就乱起来。高秉涵已经放弃了喝米粥的打算,忙从人群里往外挤。忽然,他听到后边的一个人“哎呀”一声,紧接着就感到自己的小腿一阵火辣辣的疼。原来那个人摔倒了,把满满一茶缸米粥都浇到了他的左小腿上。剧烈的疼痛,让高秉涵一下就扑倒在了地上。人刚倒下,后面又有一个端着米粥的人倒下来,这个人手里的米粥正好又浇在了高秉涵的右侧小腿上。
两条腿像是被火烧着,高秉涵跪在地上疼得直叫唤。
后面响起枪声,人群一窝蜂的向南窜。高秉涵一时也忘了疼痛,爬起来随着人群一起跑。
跑着跑着,又有人命令:“分两路撤退,一路向东南,一路向西南,十天后在龙岩会合。”
散乱的队伍分成了两拨,高秉涵不知道应该跟着哪一拨。正在这时,宋军需跑上来拉了一把高秉涵:“傻愣着干嘛?还不快跑?”
天快亮的时候,后面的枪声渐渐没了,队伍倒在一片甘蔗林边歇息。
被米粥烫过的小腿越来越疼了,高秉涵掀开裤腿一看,微微已经脱了一层皮,泛着淡淡的红。
“你这是怎么搞的?”一边的宋军需一惊。
“昨晚让米粥汤的。”
宋军需站起来嚷:“谁手里有香油,菜籽油也行,这孩子的腿让烫了。”
一个倒在地上的兵嘲笑道:“香油、菜籽油,想的倒好,还猪肉大虾哪?”
另一个兵说:“别瞎扯了,谁就是有香油和菜籽油,也早就喝了,还是用唾沫揉一揉吧,说是自己的唾沫也能消毒。”
高秉涵感激地看了那个人一眼,开始吐了唾沫往腿上搓。但好像并不见效,一沾上唾沫,疼得更加厉害。高秉涵抱着双腿又开始打哆嗦。
“哎,黄鼠狼单咬病鸭子,你说你可怎么办?”宋军需说。
五天后的一个午后,正艰难走在路上的高秉涵忽觉自己的小腿涌上一阵又一阵的痒,蹲下来拉开裤腿一看,烫伤的地方竟然长了蛆。拉开另一条裤腿,也是一样的情况。那些蛆虫在肌肤里打了洞,不停的进进出出,很是自在和逍遥。
宋军需走过来一看,吓得“哎吆”一声,赶忙把高秉涵拉到一边的小溪旁用水给他冲洗。附在小腿皮肤外面的蛆虫被冲走了,里面的也都暂时隐匿起来。
冲完之后,露出了白白的腐肉,宋军需捡了块破布给高秉涵包上。
一天深夜,混乱的队伍走进了一个叫蒋溪口的镇子。住进一个无人的农户家之后,就听一个二十多岁的难民说明天就可以不用走路了。宋军需忙上前打问有什么好法子可以省去跋涉之苦。那难民说蒋溪口向南就是有名的南浦溪,随便弄个竹筏木盆什么的往溪里一放,人坐在上面就可以自动往下游漂。
这主意不错,宋军需动了心。
那难民又说:“饿了还可以捞水里的鱼虾吃,要是再有点小酒,就更好了。”
对美味的鱼虾和小酒,宋军需也很渴望,但首先是要找到竹筏或木盆。第二天一大早,啃了几根甘蔗,宋军需就拉着高秉涵一起去找竹筏和木盆。无奈,竹筏和木盆早已成了紧俏物品,到最后他们只找到了一个大木盆。
把木盆放进南浦溪里,宋军需的神色有些不好意思。他搓着胸前的麻将袋对高秉涵说:“要是有个竹筏子就好了,可以坐我们两个人。”
高秉涵明白了宋军需的意思,就说:“宋军需,不用管我,你坐吧,我在岸上跟着你。”
又有一些找到竹筏和木盆的人也都纷纷奔过来,他们兴致很高地把竹筏木盆放进溪流中,人一坐上去,就顺着溪流漂走了。
宋军需又看了一眼高秉涵,说:“那我就上去了,咱们到了龙岩再碰头。”
说着,宋军需就坐进了木盆里,抓着岸边岩石的两手一松,人就飞速漂走了。
溪里到处都是竹筏和木盆,高秉涵很快就看不见宋军需的身影了。没有了宋军需,高秉涵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单。他跟在那几个面相熟悉像是541团的兵身后,拖着沉重的双腿向下游一点点走去。
到了傍晌午的时候,突然就变了天。雷雨交加,狂风大作。溪流里的水陡然升高起来,湍流汹涌,气势滔滔。溪里的竹筏木盆顿时失去方向,撞击着冲向溪流两边的狰狞岩石,竹筏木盆里的人瞬间都被掀翻进了滔滔洪水之中。
高秉涵沿着溪岸一路奔走,嘴里不停地喊着“宋军需。”
宋军需早已经没了踪影。
两天后,高秉涵到达山城水吉。听当地人说有上百具尸体从上游漂下来,聚集在县城附近的河岸上。高秉涵壮着胆子去查寻,里面并没有宋军需的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