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宋书玉从学堂里领着秉涛下学回来,刚进门,婆婆就走上说:“给春生娶一房媳妇吧!”
宋书玉一愣,在城里读高小的儿子秉涵满打满算才只有十一岁,刚离开母亲怀抱的奶娃子,娶的那门子媳妇?
“娘,春生还太小,现在哪有这么早就娶媳妇的?”
“不小了,你爹娶我的时候也不过就十几岁,现在咱们高家缺香火,娶门媳妇回来,也好让咱高家的香火旺一旺。”
婆婆的心思宋书玉理解,可她毕竟是个读书人,知道不该让儿子这么小就结婚,那对孩子将来的身心不好。但她也不好马上回绝婆婆,就说:“娘,让我想一想再答复你。”
夜里,宋书玉躺在床上反复考虑着婆婆的话,越想越觉得这事不可行。打心底里,宋书玉就没把秉涵当个大人看,几个月前家里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她都没有让秉涵回来,只是事后派了个亲戚去城里给娘家捎了信。处于安全的考虑她叮嘱那个捎信的亲戚,千万不要让秉涵回来。
处理完后事,宋书玉回了一趟娘家,抱着儿子痛哭了一场之后,又一个人回到了高庄。
那天,走出宋隅首好远,秉涵又从后面追上了她。
秉涵还完全是个孩子,比一般的同龄孩子要显得瘦小。他眼角挂着一滴泪痕,板着苍白的小脸,想说什么又羞于表达。
宋书玉心里一阵心酸。儿子是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小小年纪的他也在承受着失去父亲的悲痛。
“娘,我和你一起回高庄吧。”
“不行,你要在城里读书。”宋书玉硬着心肠一把就推开了儿子。
宋书玉含着泪走了,没有回头看儿子一眼。
村子里早就有人嚼舌,说秉涵在城里加入了三青团,她不敢把儿子贸然带回乡下,万一儿子再有个三长两短,她的日子可真就没法过了。
想了一夜,宋书玉决计回绝婆婆的这个打算。
早晨,还没等宋书玉开口,婆婆就说:“春生他娘,你想好了吧,要是你想好了,我抽空就去托媒,李家庄李大户家的闺女我认识,挺出挑的一个闺女。”
“李大户?”宋书玉不知道婆婆说的这个李大户是谁。
婆婆又说:“过去是李大户,虽说李家现在是破败了,但那闺女礼仪孝道上的规矩都懂,正好又比咱春生大个几岁,过不了几年就能抱孙子。”
娶孙子媳妇的憧憬让婆婆凄凉的脸上蒙上一层兴奋,宋书玉实在是不忍心再让她失望,就说:“娘,娶房媳妇是件大事,你得容我再掂量掂量。”
婆婆着急地说:“这有什么好掂量的,我都七十六了,春生再不娶媳妇我这辈子就看不到孙子了,我这几天就托人去说媒。”
宋书玉叹息一声,拉着秉涛出了门。
刚出门,就碰到了住在东边的金龙媳妇,宋书玉把自己的苦衷说给她听。金龙媳妇是个有些见地的女人,她听了事情的经过,说:“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权当你又多了一个闺女给你当帮手,你一天到晚在学堂里忙,你婆婆一个人呆在家里冷清,你就权当找个人给她作伴,老人家这么大岁数了,不容易。”
“那秉涵和她算怎么回事?”
“人家老李家那闺女不也就才十五吗?我见过那闺女,长得水灵,又知书达理的,将来配你们家秉涵绰绰有余!”
“秉涵毕竟才只有十一岁,还什么事都不懂!”宋书玉还是有些担忧。
金龙媳妇说:“现在是姐弟,将来是夫妻,反正你家秉涵平时又不在家,明年考初中,初中毕业后再考高中,一折腾就六七年下去了,到那时再说圆房生孩子的事不是正好吗?”
金龙媳妇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个家实在是太冷清了,能有一个贴心的和自己说说体己话的女孩子的确不是件坏事情。
晚上宋书玉刚回到家,婆婆就又跟她提这事,宋书玉说:“娘,我想好了,你抽空去托人说媒吧。”
婆婆说:“我今儿已经托了人了,李家也马上就回了话,人家满口满应的说我们高家是书香门第,不嫌弃咱!”
宋书玉感动地眼睛一热。这老李家的确不是一般的人家,在这个时候,难得有这份肚量和气度。
宋书玉说:“娘,那咱也不能亏待了人家,递红的时候多准备些彩礼。”
婆婆说:“不递红了,已经和李家说好了找个好日子直接迎娶。”
到底还是个孩子,表面上的热闹很快就让高秉涵忘记了失去父亲的悲伤。
高秉涵后来回想起自己十一岁结婚那天的情形,感到像是在做一场有趣的游戏。早晨,仪式还没开始的时候,母亲就反复叮嘱他,到时候一切都要听李大姐的,看李大姐的眼色行事。
李大姐就是高秉涵那天要迎娶的新娘李爱之。
穿上新郎服的高秉涵越加显得像个孩子,整个婚礼像是在排练一出戏。
李大姐做个手势,让他把她头上的盖头挑了,他就过去给她挑了。李大姐使个眼色让他往前走,他就跟着李大姐往前走。李大姐跪下,他也跟着跪下。大半天折腾下来,高秉涵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李大姐。
李大姐中等个,肤白,大眼粗眉,一笑俩酒窝,宋书玉评价说她是个心宽大气的女孩子。高秉涵不太理解心宽大气是什么意思,但觉得自己能和这个姐姐玩到一块去,和她呆在一起心里感到很舒坦。李大姐也不把高秉涵当外人,在他面前既有女性的温柔又有大姐的威严。
结婚头一天,高秉涵就和李大姐混熟了。
晚上洗完脚上床,高秉涵上不去,让李大姐抱。李大姐二话不说,过去托着他的屁股就把他托到了高高的镂花大木床上去。高秉涵睡不着,让李大姐讲故事。李大姐拍着他的瘦屁股就给他讲起了孟姜女哭长城。
在高庄住了三天,母亲就把高秉涵送回到城里上学。高秉涵不想回,说是在家和李大姐玩比上学好。母亲说,以后和李大姐玩的日子有的是,先把书读好了再回来玩。高秉涵是个听话的孩子,告别李大姐又去了菏泽城里。
一个多月之后,菏泽城里的学堂里放了暑假,高秉涵又回到了高庄。这个暑假他和李大姐玩了个够,一起下地、一起捉迷藏,有时还一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到老远的地方下河去洗澡。李大姐的身子白白的、香香的,高秉涵好想凑近了闻一闻,但李大姐却不让她靠近,一靠近就拿湿毛巾抡他,抡的高秉涵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眼前是一片玉一样的白。
高秉涵还和李大姐一起推碾子。碾子上放的是谷子。李大姐赶着牲口在前边走,高秉涵拿着笤帚嘻嘻哈哈的跟在李大姐后边扫。
路过的金龙媳妇问高秉涵:“春生,你媳妇美不美?”
秉涵不害臊,大声说:“美!”
金龙媳妇哈哈的笑起来。
李大姐的怀抱很温暖,高秉涵躺在李大姐的怀抱里很舒服。
高秉涵喜欢和李大姐一起玩游戏,一般都是他藏起来让李大姐找。李大姐心眼实,常常老半天找不到他,害得她满院子乱跑叫喊他的名字。
“春生,春生!”李大姐的嗓子很脆、很甜,藏在暗处的高秉涵总是窃笑着不肯出来。
一天,母亲和奶奶都不在。李大姐带着高秉涵和高秉涛在大门外面的场院上抽陀螺。抽着抽着,住在门口对面东边的金龙婶和秉祥哥就从大门里出来了,见他们玩得火热,就也加入其中,一边的几个孩子也都被金龙婶吆喝过来一起玩。他们玩的是丢手绢,一圈人都席地坐着,一个人拿着手绢转圈跑,放在谁身后谁就必须马上站起来接着跑,跑不及的被抓到就算是输了,输了的就要站在人圈中央学狗叫。谁都不想学狗叫,于是大家就跑得火热。
秉祥哥跑累了,就卧在了金龙婶的怀里歇息。高秉涵也累了,就学着秉祥哥的样子也卧到了李大姐的怀里歇息。
李大姐身上的气味真好闻,高秉涵贪婪地呼吸着。
正在他陶醉的时候,东南边的远处突然响起一片密密麻麻的枪炮声,抬头一看,一群被惊动的鸟从远处布满乌云的天空中向这边飞过来,大地也似是有些颤抖。
就在人们惊慌失措的时候,高秉涵看到母亲和奶奶回来了。母亲来不及说话,拉着他们哥俩和李大姐就往村北的高粱地里跑。奶奶是个小脚,一进了高粱地就走不动了,李大姐只好背着她跑。李大姐是个解放脚,比奶奶的脚也大不了多少,跑着跑着两个人就一齐栽到了地上。
看着奶奶和李大姐的狼狈样子,秉涵和秉涛都想笑,但母亲却狠扯了一下他们的衣襟,让他们一下明白了眼下的危机处境。
高粱地里的人越来越多,人们在议论着眼下的战局。
有人说:“国军的弹药足,匣子枪都是美国造,一梭子扣下去能打几十发,我看这回够八路受的!”
也有人说:“我看国军没什么蹦跶头,扛不住这城外的八路多,匣子枪就是再好也没用!”
……
一阵飞机的嗡嗡声渐渐由远变近,人们屏住呼吸把头紧贴在地上,生怕弄出半点动静引来了炸弹。高秉涵一不小心贴在地上的嘴巴里啃了一口湿乎乎的泥巴,他拼命地往外吐,心里诅咒着这该死的飞机。
远处又想起一阵爆炸声,之后飞机就呼啸着渐渐远去了。
人们从高粱地里钻出来,陆陆续续地回到村子里。刚进村子,就见一行人从东南边的小路上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冲进村子。
“王八路受伤了,谁家有干净布和烧酒?快去拿来!”一个脸上沾满血迹和泥土的汉子哑着嗓子吼,仔细一看,原来是高金鼎。
前些日子给爷爷送葬时的陵布就压在箱子底里,等着过周年时上坟再用。但宋书玉犹豫了一下没吱声,把婆婆和孩子们招呼进院子,就悄悄地进去把大门关上了。
李大姐说:“娘,咱家不是有白布吗?烧酒也有一坛子!”
宋书玉没吱声,坐在院子里灶台前的小凳子上,眼睛看着灶台里边靠墙角的一个地方一动不动。
门外不时又传来一些伤兵的哀号声,宋书玉的脸使劲板着不说话。婆婆也不说话,眼睛紧盯着宋书玉。门外又传来一阵哀号声,宋书玉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在院子里走动着。
李大姐说:“娘,我给他们送去吧,我听着那个长两颗虎牙的小八路也受伤了,他前些天还帮我们家收过麦子哪!”
宋书玉还在斗争,脑门上流出细密的汗水。最后,她挥一挥无力的手,说:“那你就去送吧。”
婆婆也说:“把那些白布和烧酒都拿上!”
李大姐忙招呼着高秉涵和高秉涛去取布拿白酒,三个人忙不迭地出了大门。
听着外面的喧闹声,宋书玉软绵绵地又坐到灶台前,不由自主的把眼睛又投向了墙壁上的那块泥巴。
那块泥巴糊到墙上也有两年了,但仔细看仍然能看出来是后来糊上去的。
这块泥巴下面埋藏着一个至今仍然没有被证实的秘密。
两年前秋天的一个傍晚,常到集市上卖梨的高庄村民陈四辈顶着袅袅的炊烟送来一封信。说信是他赶集时一个远道来菏泽办事的名叫王为群的人交给他的。王为群让他把这信务必交给高庄的高金锡。陈四辈一出门,高金锡宋书玉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了。这一看不要紧,两口子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信是从延安捎来的,单是一看延安两个字,两个人就开始发蒙。家里的人信仰的都是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对子女也是这么教育的,怎么会和延安的共党扯上了瓜葛?再看信的内容,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信是以大女儿高秉洁的口气写的,说是她和姨妈宋宝真以及妹妹高秉浩都在延安,还说她们都已经结婚了,女婿也都是在延安的共产党。
惊讶震撼之余,宋书玉还是感到了一丝安慰,无论怎么说,她们总算是有音讯了,不管干什么只要活着就好。但这种安慰只是瞬间的,两口子马上联想到这也许是个圈套,是菏泽城里的国民党使的圈套,想套一套他们家的底细,看看三个女孩子是不是真的去了延安,当上了共产党。这种圈套以前不是没有听说过,让你顺着杆子往上爬,承认了自己家里有人是共产党,等证实了之后再翻过脸来收拾你。
一想到这些,两口子的汗毛孔都诈了起来。越想这越像是个圈套,再一看那遒劲有力的字体,也不像是高秉洁的,两口子更加坚信这就是个圈套。怕被人发现了不敢仔细多看,高金锡就把这信一把揣进了脚下刚和好的泥巴里。那泥巴是用来补炉灶的,和的柔韧油亮的恰到好处。高金锡把那封可疑的信在泥巴里滚了滚,抓了一把啪地一下糊到了一边的墙上。
从那以后,两口子就再也没有提起那件事和那封信。
但此刻,宋书玉却不知怎地又猛然间想起了那封信。
婆婆不知道墙上泥巴的这档事,还以为是儿媳妇中了什么魔怔。还没等她说什么,就见儿媳妇抄起烧火混一下就把墙上的一块泥巴捅了下来。
“书玉呀,你在干什么?”
宋书玉来不及说话,用手掰着那块泥巴仔细的查看。信已经没有了,只有一些早已沤成棕色的纸浆隐隐约约的在里边包裹着。
“书玉你在找什么?”
宋书玉抬起头:“娘,没找什么,咱们做饭吧。”
正说着,三个孩子从外面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秉涵说:“娘,那个受了伤的小八路真可怜,一只胳膊断了,腿也在流血,等会做好了饭给他送一碗吧。”
婆婆也说:“可怜见的,那孩子他妈前些日子还来看过他,央求他回去,他死活就是不回去,要是他妈知道了他这样,该是多么伤心。”
宋书玉看着秉涵,眼睛里流露出欣赏的目光。秉涵是个心善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