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是被一阵急刹车惊醒的。睁开眼,就见一伙人拿着枪正横在路中央的汽轮马车前面。
“坏了,是土匪!”一边的管玉成小声说。
高秉涵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腰间装钱的那个小布袋,头发立时炸了起来。
“下来,都下来!”为首的一个光着脊梁的黑脸大个子土匪把枪举过头顶喊道。这人的右边脸上有道横疤,一颗牙伸出老长,高秉涵觉得他不像是个好人。
听说话的口音,已经和菏泽有了些不一样,高秉涵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见大家都坐在车上不动,那个黑脸大个子就又晃着手里的枪喊:“都聋了吗?都给我下来!”
其他的土匪也都纷纷起哄,他们有着端着枪,有的挥舞着棍棒。
一个穿一身蓝粗布衣褂,看上去像个庄稼人的土匪用枪指着前边第一辆车上车夫的鼻子说:“下来,下来,再不下来别怪我们不客气!”
马夫无奈地收起鞭子,跳下马车。
一支枪也指到了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高秉涵的鼻子底下,又有几个人都陆续也下了车,高秉涵也跳了下去。从始至终,高秉涵的手都没有离开过褂子里边绑在腰上的那个小布包。
管玉成趁人不注意用手拨拉了一下高秉涵,低声说:“快把手拿下来!”
高秉涵赶紧把手放了下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旁边的一个土匪。
几辆马车上的学生都下了车,为首的那个大个子土匪把学生们往旁边的一个村子里赶。学生们看着马车上的行李不肯动,大个子土匪说:“走吧,有人给你们看着,就那点破烂,没人拿!”
大个子土匪不耐烦地把枪往头顶上一举,“叭”地放了一枪。
高秉涵周身一哆嗦,跟着人流向不远处的村子涌去。
靠近村子有个大碾场,四周都是麦秸垛,大个子土匪把学生们引到了碾场上。碾场上已经摆好了各式各样的马扎板凳,一看就是各家各户凑的。学生们正纳闷着,就见那个大个子土匪簇拥着一个瘦瘦的三十多岁的白脸堂汉子从一个麦秸垛后边走了出来。
那人对大个子土匪说:“你这样,还不把孩子们给吓着了?”
大个子说:“大哥,干嘛要对这帮小崽子这么好?这个时候他们还想着去投靠国民党,不开枪嘣了他们就不错了。”
白净脸膛的汉子快步走到前边的一个高台上,对学生们说:“同学们,你们老家是哪里的?”
管玉成站起来答道:“菏泽。”
白净脸膛的汉子说:“我们这里是曹县,离菏泽也就百十里路,趁着离家不是太远,你们还是尽早回去吧!国民党眼看就要完蛋了,你们没有必要跟着他们去南京,等不久的将来把蒋军全部歼灭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读书!”
学生们一片沉默。
白净脸膛的汉子接着说:“要是你们实在不愿意回去,那你们就去南京等着迎接我们的解放大军吧!”
学生中间一阵窃窃私语,有些已经开始动摇。
那个脸上有疤的黑脸大个子这时从一边冲出来,说:“大哥,不要再和这些不识抬举的小崽子多费口舌,既然他们想去投靠老蒋就让他们去好了,这一路上不是兵痞就是土匪,让他们打死这些顽固不化的小王八羔子算完!”
白脸膛汉子又说:“孩子们,回家吧,最近有好几波孩子都让土匪给抢了,要是赶上打仗还会有人员伤亡,你们都还小,还是回家最安全!”
“请问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学生站起来问。
白脸膛汉子说:“我们是这个村里的共产党,受了上边的指令在这里拦截保护你们,上边说了,是南去还是回家随你们的便,我们都派人护送!”
这时,有几个妇女抬过来一桶桶的小米稀饭和一筐筐的大包子,走了大半天路的学生们都馋的吸着鼻子看着这些好吃的东西。
白脸膛的汉子说:“吃吧,孩子们,吃完了好上路!”
吃完包子喝完稀饭,学生们回到了大路上的马车旁。
马车被看守的人动了地方,有几辆已经调头朝后了。一些学生拿上行李上了往回走的马车,但多数学生还是打算接着往南走。
刚出家门不到一天就回去,也太没出息了,不能回去!
“高秉涵,你回不回?”一边的管玉成问。
高秉涵想起母亲的嘱咐,说:“我不回!”
“那还不快上车?”说着,管玉成就把高秉涵拉上了马车。
坐上马车之后,高秉涵看见孔庆荣正拎着行李朝一辆往回走的马车上爬。六辆马车分成了两组,四辆接着往前走,两辆掉头往回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那两辆马车,高秉涵的鼻子酸酸的。爬上马车的孔庆荣正回头向他招手,高秉涵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坐在高秉涵那辆马车上护送他们的是那个脸上有疤的黑脸大个子,他一路上骂骂咧咧地像个话痨。不是指责学生不识时务,就是骂学生是去送死。学生们看着他手里的那杆破枪,低着头不敢吱声。
快到商丘的时候,已经是傍天黑了,老远就隐约看见城门上插着一杆青天白日旗。大个子叫停马车,从车上跳下来。
“前边就是国军的地盘了,我们没有必要再送了,想死的接着往前走,想见到亲娘的跟着我回去,是走是留随你们的便!”
说着其他几辆马车上的护送人员也都纷纷跳下去,跟着已经扭头往回走的大个子顺着来路往回走。
一时之间,马车上分外安静。看着一行人走远了,马车又吱吱悠悠地往前走去。
到达商丘城里,天已经大黑。听说火车都是晚上靠站的多,七八十个人不敢停留片刻就又逃难般涌向火车站。一路上穿大街过小巷,像是来了洪水又像是来了队伍,引得鸡叫狗吠的不得安宁。一些人家悄悄把门开个缝小心地观看,嘴里嘟囔一声“穷学生”,就又把门掩上。
赶到火车站,两个大一些的学生主动去打听车次,不一会就回来了,二话不说抓起行李就跑,边跑边喊:“快点,还有十几分钟就开车了!”
学生们又是一阵马不停蹄的奔跑。奔跑中的高秉涵虽是又累又饿,但由于紧张却一点也不觉得。他大睁着两眼,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自己一时跟不上赶不上火车。突然,他发现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管玉成不见了,心里不由的一阵发慌。
“高秉涵!”身后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同班同学郭德河。
见高秉涵在四周张望,郭德河说:“别找了,先上车要紧!”
高秉涵拎着行李就往站台上冲。刚进站台,火车就喘着粗气进了站。这是高秉涵第一次坐火车,心里没有丝毫激动只剩下害怕。站台上到处都挤满了人,有难民、学生,还有一些衣冠不整的士兵。一看到那些士兵的帽子上都镶着圆圆的小太阳,高秉涵心里这才踏实了许多。
高秉涵出了一身的汗才挤上火车。车上的人多得不能再多,插针的地方都没有,只能一只脚悬着,一只脚立着。
高秉涵在心里想,等到了南京就好了。后来实在是太累了,他就那么站着睡着了。
是一阵打闹声把高秉涵从睡梦中拉了回来。
只见管玉成正在人堆里和一个人打架。两个人脸上都挂了花。仔细一看,两个人正在争夺着什么东西,再仔细一看,高秉涵大惊,原来那个人拿了自己的行李要下车,管玉成正在拼命的往回夺。
那人三十多岁,是个秃头,矮墩墩的身材看上去非常有劲。
“这就是我的东西,你说是你的,那你叫它看它会答应吗?”秃头眼看就要挤到车门口了,把手里的行李拼命往车门口拽。
管玉成急了,一手死攥着行李,一手趁机给了那人一拳:“你快给我松手!”
那人死活不松,火车眼看就要进站,车速越来越慢。手里拿着钥匙正要去开门的列车员分不清到底谁是小偷,也实在是没有兴趣去分,就熟视无睹见怪不怪地要去开门。
秃头更加猖獗,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亡命徒心理拼了命的死扯着高秉涵的行李不放。
两人正撕扯着,行李包里突然掉出来一个小布包。秃头一愣,随即问:“你说是你的,那你说这小包里是什么?”
管玉成还真让问住了,一时无语。
众人见管玉成答不出,就认定了不是他的,纷纷跟着起哄说他是个小偷。正吵吵着,车门开了,那秃头就趁机拖着行李往外挤。
高秉涵冲过来,大声喊:“是我的行李,快放下,这小包袱里包的是根草绳子!”
说着,高秉涵就把小包袱打开来,果然一截绳子露了出来。
众人又开始对着秃头起哄,秃头见大势已去,灰溜溜地下了车。
这时,郭德河和另外几个同学也都挤了过来,帮着把高秉涵的行李拎回来。
管玉成说:“别再睡了,看好自己的东西,南京还没到就丢了行李,以后怎么睡觉?”
高秉涵睁着酸涩的眼睛,替管玉成擦去脸上的血迹。窗外站牌上斑驳的“蚌埠”二字正在一点点向后移动。
高秉涵再也不敢睡了,一直睁着眼坚持到了浦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