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秉涵对着尸体遍布的河岸出神,忽觉屁股上被人用脚猛踢了一脚。一回头,见是那几个面相熟悉的兵正站在他的身后。
“还在找宋军需?”一个脸上有疤的兵问。
高秉涵点了点头。
另一个长头发的兵说:“别找他了,他早让阎王爷请去过端午节了,我们亲眼看见的。”
脸上有疤的那个兵说:“这老宋简直是太自私,昨天那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他偏偏跑过去争着买,多给了那人一块大洋,这下好了,他一头撞到大石头上,替我去死了。”
长头发的兵说:“那你应该感谢人家老宋才是。”
另外几个兵想笑,又笑不出。
脸上有疤的兵说:“可惜了他那一副玉石的麻将牌了,也陪他一起给河神进了贡。”
长头发的兵说:“身外之物,走吧。”
脸上长疤的那个兵拉了高秉涵一把,说:“和我们一起走吧,前边就是龙岩了,那里有不少咱们的人。”
一到龙岩,高秉涵和那几个兵就被先行到达的国军安排到一个叫白土镇的地方,住进了一个叫阿娟的寡妇家里。阿娟四十多岁,没有孩子,家里只有两头水牛和一小片菜地,靠出租水牛替人耕田养活自己。
部队像是要一直住下去,一连几天没有继续前行的迹象。
那几个兵天天和其他人一起被带到外面的场院里去训话和操练,高秉涵没有事做就跟着阿娟去放牛。水牛在河里泡澡,岸边的阿娟就帮着高秉涵清洗腿上的腐肉。太阳下,那些蛆虫被阿娟一个个地从肉里拔出来,然后扔进水里去。蛆虫没有了,小腿上的肉也越来越少了。
阿娟不敢看,又不得不看,脸上的五官就被瘆的有些移位。
“疼吗?疼吗?”阿娟不停的问高秉涵。
高秉涵额头上冒着冷汗,忍痛说:“不疼,一点都不疼。”
“你这个孩子能吃苦。”阿娟说。
中午回到家,阿娟就烧了盐水给高秉涵清洗伤口,洗完之后又用白布给他缠上。清洗之后的小腿热呼呼的,高秉涵感到很舒服。
躺在能摇晃的竹椅上,看着低矮的天花板,高秉涵想如果能一直在这里住下去也不错,比跟着国军到处跑强多了。
好是好,就是离家太远了,见不到娘和李大姐。
高秉涵又想,等长大了些,自己回菏泽一趟去看看,阿娟应该是会同意的。
阿娟又开始给高秉涵做米饭。做好了,阿娟让高秉涵吃粘稠的,自己喝稀汤。院子里的一只鸡刚刚下了蛋,哥达哥达地向主人报着功劳。
阿娟把手伸进鸡窝里,把那个鸡蛋掏出来,磕进碗里冲了蛋花端到高秉涵眼前。高秉涵不好意思喝,又把碗推回去。
阿娟就说:“我没有孩子,从今以后就把你当成我的儿子,要是你不嫌弃我这个妈妈,就把这鸡蛋汤喝了吧。”
原来,阿娟也有想让高秉涵留下来的打算,高秉涵十分感动,流着泪水把鸡蛋汤喝掉了。
一晃,两个多月过去了。一个下午,高秉涵正在山坡上放牛,阿娟急急地跑上来。来到高秉涵身边,阿娟二话没说,拉着高秉涵就向山的另一边跑。
高秉涵前几天听阿娟说过,她姨妈就住在山那边的村子里。高秉涵不明白阿娟的意思,但他却信任阿娟,什么也不问,跟着阿娟就跑。
到了阿娟姨妈家门口,阿娟才把步子放慢了。她弯腰拉着高秉涵的两手上气不接下气地告诉给他一个消息,国军今晚就要移防去厦门,她要把他藏起来,等国军走了之后再来把他接回去。
一想到逃亡路上的那些艰辛,高秉涵点了点头。
阿娟推开姨妈家的院门,对有些耳聋的姨妈说了自己的打算。阿娟的姨妈听明白之后,赶紧就把高秉涵拉进屋子藏了起来。
国军走了之后,高秉涵在阿娟的姨妈家藏了三天。三天后的早晨,阿娟带着满身的水牛味来到姨妈家把高秉涵接了回去。
到了山上,高秉涵就听到山下的白土镇那边传来阵阵的锣鼓声。
“是谁家娶媳妇吗?”高秉涵问。
阿娟说:“解放军来了,说是解放了。”
“解放了?”高秉涵不明白解放的意思。
昨天刚听了一个女共产党员演讲的阿娟说:“解放就是共产党再也不走了,国军再也不会回来了。”
高秉涵似乎有点明白了解放的意思。但他一时还拿不准这个消息对他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共产党再也不走了,不知道共产党会不会杀他的头。要是他们都像大胡子那样就好了。国军再也不来了,也就是说他再也见不到刘师长和姬医官他们了。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后悔了?”阿娟摇着高秉涵的肩膀。
高秉涵忙说:“没有,我不后悔,我上山去放牛!”
高秉涵一路跑过去,把阿娟家的两头水牛牵了出来。
太阳出来了,躺在河岸边青青的草地上,看着蓝蓝的天空,高秉涵怀疑地想:从此以后,难道这里真的就是我的家了吗?
河里的水牛伸长脖子悠闲地呣呣叫着,它也回答不了高秉涵的这个问题。
四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睡在小屋里的高秉涵突然感到嘴巴被人捂住了。硬硬的枪口顶在了他的腰上。
那人低声说:“是我,别出声,跟我走。”
迷迷糊糊的高秉涵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被那个人拉着来到院子里,看见还有一个人在等他。
后边拿枪的那个人又用枪顶了一下高秉涵的后腰,说:“看看这是谁?你小子,害得我一夜没睡。”
高秉涵终于听出来了,拿枪把他从睡梦中叫醒的人原来是那个脸上有疤的兵。
“秉涵!”高秉涵又听到一个压低了的熟悉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向他奔了过来。
“管哥!”高秉涵激动的低声叫道。
管玉成用手指了一下那个脸上有疤的兵说:“他们一到漳州,我就打听你的下落,不想还真是打听到了,知道你留在这个寡妇家,就央告着让他带着我连夜来找你。”
脸上有疤的那个兵马上低声制止说:“快走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说着,就拉着高秉涵向外跑。
“等一等,我要对阿娟说一声。”高秉涵突然转身向屋子走去。
脸上有疤的那个兵一把拉住高秉涵,说:“你是不想活了吧?那女人起来一吆喝,我们谁都走不了,这镇上可是住着不少的解放军。”
高秉涵停下了。
管玉成也催促:“别说了,快走吧。”
高秉涵隐约见管玉成的腰里捆着根绳子,凭着一种直觉,高秉涵把手伸了过去。
“我的绳子。”他喃喃道。
管玉成赶紧解下来,递给高秉涵。
“在青阳混乱时替你捡的,知道平日里见你宝贝是的总是收藏着,就一直没舍得扔,一直捆在腰里替你保管着,这回算是物归原主了。”
“谢谢你。”高秉涵说。
这根失而复得的绳子,让高秉涵一下联想起了许多的往事。
绳子是用麻草的皮经过浸泡后搓制而成的,手指触在上面能感觉到麻草的粗糙和韧性。高秉涵想,那纹理间是渗透着父亲的血的。
“等有了工夫,给我说说这根绳子的来历,为什么要这么珍惜这根烂绳子?”管玉成问。
脸上有疤的那个兵催促:“好了,这里不是聊闲天的地方,快走。”
高秉涵快步走到阿娟门前。黑暗中,他一下跪下去,对着阿娟睡觉的屋子磕了一个头。
菏泽的礼仪,他依然记着。磕头的时候,高秉涵忽然想起离开高庄的那个清晨,对着奶奶的屋子磕头的情形。
头挨近地面的时候,那遥远的高庄的气息似是正从这福建龙岩的泥土里吱吱地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