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碰到那两个逃难的,也许高秉涵就一个人回菏泽了。坐在韩良明的坟前,高秉涵就打算好了,他不再跟着国军走了,他要回家,去把韩良明的死讯告诉给他的父母。韩良明已经死了,他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还在等着他回去。作为韩良明的同学,他应该回去把这个真实的消息告诉给他们。再说,他也不想再逃了,共产党并没有母亲说得那么可怕,受伤的大胡子就是个好人。也许是母亲搞错了,他回去了共产党是不会把他怎么样的。
但是,遇到的两个人的一席话,又让高秉涵改变了主意。
出了土地庙向西走了几里地之后,就是一条南北路。路上稀稀拉拉地走着些难民,并没有追击打斗着的共军和国军。
那两个人像是一对夫妻,四十多岁,男的矮胖,女的瘦高。两个人都背上都背着个大包袱从北边向这边走过来。
高秉涵迎着他们走了过去。他想,既然要回家,肯定是要朝北走了。
就是这时,那个男的叫住了他。
“哎,小孩,你怎么向北走啊?”
“我要回家。”
那个女的问:“你家是哪里的?”
“菏泽。”
男的又问:“菏泽是什么地方?”
“菏泽在山东。”
女的说:“快别向北走了,共产党和国民党正在北边拼刀子,都红了眼了,见人就杀!小孩也不放过!”
那男的就势把身上的包袱往高秉涵背上一放,说:“累死我了,小孩,帮我背一会,等会遇到饭馆我管饭!”
女的不高兴了,说:“我的包袱沉,帮我背才是。”
男的说:“帮我背一会再帮你,让我歇一会,都快累死了。”
包袱很沉,里面像是放了铁,高秉涵的腰马上就被压弯了。高秉涵不想跟着他们向南走,但也不好马上说,于是就打算先帮他们背一会再说。
是这两个人的对话让高秉涵改变了回菏泽的主意。
女的哭咧咧的说:“凭着好日子不过,跑到哪里才算是个头?”
男的说:“谁让你爹那么会过,攒了钱就知道买地,听说共产党专杀大地主,你家二百多亩地,你要是不走,长三个头都不够共产党砍的!”
女的烦躁地说:“好啦,别说了,快走吧。”
“二百多亩地就是大地主吗?”高秉涵突然问。
那男的煞有介事地说:“一百亩地以上都要杀头的。”
高秉涵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们家也有二百多亩地,他要是回去,岂不是也要被杀头?
“这是真的吗?”高秉涵问。
女的说:“这还有假?要不我们还出来受这罪?怎么,小孩,你们家也是地主吗?”
高秉涵只顾低头走路,没有回答那个女人的问题。
高秉涵并没有吃上那对夫妻的饭就被横冲出来的一支国军把他们给冲散了。混乱中,那男人抢过他的包袱就丢下高秉涵就和他老婆一起跑了。
那些国军像是被人追着拼了命的往前跑,路上的难民都吓得躲到了两边的沟里。有些来不及躲避的就让碰得东倒西歪,还有一些干脆让撞倒了,躺在地上只哼哼。
混乱中,高秉涵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躲避一下,刚要转身,一只胳膊就被一个国军拉住了。
“你这小孩,走到这里了?”
高秉涵抬头一看,原来是前些日子在铁轨上让他帮着捡麻将牌的宋军需。此刻,那装麻将的袋子正被宋军需紧紧地抱在怀里。
高秉涵没来得及回答,宋军需就急吼吼地说:“还不快跑,共军在后边追上来了!”
说着就拉着高秉涵一起跑。
天突然下起雨来,雨水混着汗水把眼睛迷的睁不开,身上也让湿漉漉的衣服捆绑着,迈不开步子。
不知跑了多久,高秉涵累得肺都快要炸了,最后崩溃般一下靠在了路边的一堵破墙上。胸部在剧烈地起伏着,热呼呼的皮肤把雨水也暖热了,胸口处像是让火烧烤着,火辣辣的疼。
见高秉涵倒下了,宋军需也撑不住,一下瘫坐在了地上。
天已经黑了,四周很静。看来共军并没有追到这边来。
破墙的里边是一座没有门的屋子,宋军需抱着麻将袋一点一点摸过去。
过了一会,宋军需又出来了,他骂咧咧地说:“娘的,一点吃的都没有,饿死我了。”
后面又跟上来一个国军,一只胳膊用绳子吊着,像是骨头断了。他听了宋军需的话,就接着说:“那边村里去找找,我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宋军需看了眼那个国军,问:“也是541团的?”
胳膊断了的国军说:“602团的,在韩家山让共军打了狙击,没剩几个了。”
说完,他就晃着那只没断的胳膊向村子里走去。
宋军需对高秉涵说:“我们也一起去看看。”
断了胳膊的国军从一家农户里出来了,他气急败坏地说:“一粒粮食都没有,连个人毛也找不到!”
宋军需不说话,接着又进了一个院子。院子很大,屋子里像是亮着灯。看见那灯,断了胳膊的那个国军也紧跟了去。
宋军需走到门口,回过头对高秉涵说:“这家有人,来吧。”
疲惫之极的高秉涵也跟着两个人一起进了屋子。
屋子里靠近北墙的一张小床上,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高秉涵猛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奶奶。花白的头发,清瘦的面庞,简直是太像自己的奶奶了。宋军需进了门就开始到处翻箱倒柜地找东西,那个断了胳膊的国军则问老太太哪里有吃的。
老太太的回答高秉涵听不懂,宋军需也听不懂。
断了胳膊的那个国军“哼”了一声又接着找。
高秉涵实在是太累了,他很想躺在老太太一边的床上歇一会。但是,他觉得自己就这么贸然的躺下去似乎是有些不妥,于是他就像每次回家向奶奶行礼一样,也弯腰向老太太行了个礼。之后,就一下歪倒在了老太太的一边。
本来,高秉涵是不想睡过去的,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睡意。但这间没有风雨的屋子似乎又加重了他的困顿,不一会他就睡着了。
找了一通,什么吃的也没找到,断了胳膊的那个国军就有些气急败坏,他又追问老太太到底哪里有吃的。
老太太板着脸回答着,宋军需还是听不懂。他有些纳闷,就拎着刚刚翻到的一件男人的衣服问那个断了胳膊的国军:“老太太说的什么?到底哪里有吃的?”
断了胳膊的那个国军不回答,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突然,他用那只没断的胳膊顺手抄起一边的一个大秤砣狠狠地把一个空瓦缸给砸了。霹雳一声响,坐在床沿上的老太太吓得一哆嗦。已经进入梦乡的高秉涵也周身猛地一颤。
老太太坐着的床底下突然窜出了一只忍无可忍的狗,它冲那个断了胳膊的国军狂吠着。那个断了胳膊的国军非但不敢到害怕,脸上还绽出了一种异常兴奋的笑容。他弯腰把那个大秤砣拿起来,冲着那狗的脑袋就猛砸下去。小狗登时就脑浆崩裂倒在了地上。
“老太太,我们就吃狗肉了,快起来烧火!”
老太太冲下床去,用枯槁的双手抚摸着那胸腔还尚在起伏着的小狗泣不成声。
床上的高秉涵似是也隐约听到了一些声响,他脑子混沌着睁不开眼,翻了个身又沉沉地睡去。
高秉涵是被一记猛棍打醒的,他感到后背一阵钻心的钝痛,半边身子一下麻木了,似是被人劈了去。
睁开眼的瞬间,高秉涵就被眼前的场面吓呆了。
四个手持菜刀棍棒的大汉正站在床前,一门心思就是想杀他。阻挡四个大汉的是那个老太太。她用身子拼命护着高秉涵,不让他们伤害到他。
四个大汉都是老太太的儿子,他们也不想伤到老太太,绕着身子和老太太争夺高秉涵。
再一看地上,高秉涵更是吓得灵魂出窍。原来,睡到地上席子上的那个断了胳膊的国军都已经被老太太的几个儿子给打死了。一边的锅里还放着吃剩下的狗肉。宋军需已经不知去向。
高秉涵的腿上又挨了一棍子,老太太就势把他推进了里边的小屋里。隔着门缝,高秉涵看到老太太正拿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堵着,嘴里飞速地说着一些高秉涵听不懂的话。
天快要亮了,隔着门缝,高秉涵看到四个大汉把尸首抬了出去。
听见脚步声远了,老太太就开门把里屋的高秉涵放了出来。
目睹了这惊恐的一幕幕,高秉涵嘴唇哆嗦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出门之前,他对着老太太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太太拉着高秉涵的手,示意他等一下再走。高秉涵不知道老太太要做什么,有些惊慌地看着她。
老太太拿了个高板凳,踩上去从天花板上拿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干烧饼。老太太把两块烧饼拿起来,塞进了高秉涵的手里。然后,示意他赶紧离开。
看着老太太,高秉涵的眼睛湿润了。
他下意识地一下跪倒在地,颤抖着嘴唇喊了声“奶奶”,像离开高庄给奶奶磕头那样,也给这个慈善的老太太磕了三个头。
老太太挥手向高秉涵告别,高秉涵的泪水又不停地流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