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马金岭第三天的午后,前面一阵婴孩的啼哭声吸引了正在跋涉着的高秉涵的视线。抬头一看,他惊喜地看见了姬医官正站在前面不远处的小路上。那哭泣的婴孩是姬医官的儿子。姬医官正在把孩子往媳妇的后背上捆绑。
总算是看到了熟人,高秉涵心中涌上一阵激动,大喊着“姬医官”就追了上去。
看到高秉涵,姬医官很吃惊,问他怎么还跟着部队?为什么不回家?
已经有好几个人问过高秉涵这个问题了,他总觉得这个问题太复杂,实在是说不清楚。
“部队怕是要去台湾,你一个小孩子家,还是要趁早回去。”姬医官叮嘱。
姬医官媳妇也说:“你大哥是国军,我们跟着队伍跑是没办法,你犯不着也跟着吃这么大苦头!”
高秉涵不吱声,只是跟着姬医官一家往前走。
闷头走了几里路,回头一看见高秉涵还在身后跟着,姬医官也就随他了。
姬医官不能老是与孩子老婆一起走,陪着走了一程后就去追部队。看着姬医官越来越远的身影,高秉涵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人赶自己回去了。
姬医官的媳妇也是菏泽人,看着两边的甘蔗林就与高秉涵聊起了家常。
“要是在咱老家,这个时候麦子已经泛黄,再过十几天就要开镰了。”
高秉涵的眼前浮现出一片黄澄澄的麦田,那麦田的旁边站着的是他一个个的亲人。
突然,一块石头把姬医官的媳妇绊倒了,她绝望地坐在地上哭起来。摇着头蓬乱的头发,姬医官的媳妇咆哮着说:“这是什么日子啊?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背上的孩子也哭起来,高秉涵赶紧揪起一棵鸡毛草逗弄着他。小孩不哭了,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高秉涵手里的鸡毛草。
难民们一个个走过去,后面的人越来越少,一种紧迫感油然而生。姬医官的媳妇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微弱地说:“咱们也快走吧。”
晚上宿营的地方是江西玉山县。听说国军来了,老百姓大多吓跑了,兵和难民就都住进了老百姓的房子里。高秉涵跟着姬医官的媳妇住进了一家农院。姬医官的媳妇带着孩子住里屋,高秉涵睡在外屋的地铺上。下半夜的时候,城西北方向的山脚下突然枪声大作。
高秉涵也听到了这声音,但他又在怀疑是自己在做梦,于是翻了个身就又沉沉地睡去。耳朵突然就疼起来,接着姬医官媳妇的声音就在耳边爆响:“快起来,共军来了!”
高秉涵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这时,姬医官也从外面赶过来。他又用绳子把还在睡梦中的孩子捆绑在媳妇的后背上。
姬医官动作熟练,几下就搞定了。用来捆绑孩子的是三根粗粗的布绳,一根揽在屁股上,一根揽在腰上,另一根围在脖子上以防孩子的头向后仰。
捆完孩子,姬医官就忙着向外走,边走边叮嘱:“部队要顺着铁路线一直向东南方向撤退,我先走了,你们也快点动身!”
睡意瞬间就被恐怖赶跑,脑海里只剩下恐怖和惊慌,高秉涵一个轱辘从地上爬起来。
外面很黑,到处都是拥挤的人团和匆忙的脚步。高秉涵拉着姬医官媳妇的衣襟,随着人流很快就涌上了铁路线。铁路上高低不平的枕木已经绊倒了很多人,一些人正倒在地上呻吟。走了没几步,高秉涵也被绊倒了。硬硬的枕木磕得膝盖钻心的疼。
后面又是一阵急促的枪声,高秉涵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人们在枪声的逼迫下疯了一般往前涌去。转瞬之间,就没了姬医官媳妇的影子。高秉涵焦急地寻找着,一不小心又摔倒了。膝盖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用手一摸,是些黏糊糊的血。
正抱着膝盖呻吟,一个人又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身上。铁轨上顿时响起一阵清脆的唏哩哗啦的声响。
“我的麻将,我的麻将!”那人一阵惊叫,翻身跪在枕木间捡拾着他的麻将牌。
这声音高秉涵觉得有些耳熟,定睛一看,原来是541团的宋军需。宋军需也认出了高秉涵,催促他:“都怪你,还不快帮我捡?”
总算是又遇到了一个熟人,高秉涵赶忙帮着宋军需捡拾地上的麻将牌。捡到最后,宋军需捧着怀里的布包念叨着:“九万,我的九万没有了!”
高秉涵忙趴在地上找九万,这时后边的枪声又密密麻麻地逼近了。
“别找了,九万还在!”
宋军需抱着麻将袋跌跌撞撞地向前跑,高秉涵紧跟其后。
天快亮的时候,后边的枪声越来越少。在一个铁路岔路口附近,高秉涵又远远地看到了姬医官媳妇。姬医官的媳妇不知为什么正坐在地上哭泣,高秉涵忙赶过去。
走到近前,高秉涵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放到地上的是姬医官的孩子,那孩子通身已经变成了紫色,那根揽在脖子上的绳子已经深深地勒进了他的脖颈里,孩子眼睛外凸舌头外伸,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姬医官的媳妇一边帮儿子解着脖子上的绳子,一边痛哭流涕。
“儿啊,都是娘害了你,三根绳怎么偏偏就剩下了勒脖子的这一根呢?娘真是该死啊!”
宋军需走过来劝姬医官媳妇:“反正孩子已经没有了,还是快些走吧。”
姬医官媳妇又把孩子抱起来,哭着不肯走。
看着四周奔命般往前走的难民,宋军需摇摇头兀自走了。
高秉涵上前去拉拉姬医官媳妇的衣襟,姬医官的媳妇抱着孩子一下站了起来。她对高秉涵说:“你先走吧,我得找个地方把孩子埋了再走!”
说着,姬医官的媳妇就顺着铁路开始往回走,高秉涵几次上前拦她都拦不住。
看着姬医官媳妇越来越远的身影,高秉涵在铁路线上站立了许久。
宋军需在远处叫他:“快走吧,我看这个女人是魔怔了。”
高秉涵擦着眼泪追上了宋军需。
三天之后,高秉涵在浙江江山县的峡口镇赶上了部队。一看到高秉涵,姬医官就走了过来,四处看了一遭,没有见到老婆和孩子,姬医官的眼神马上就慌乱起来。
“他们娘俩在哪?”
高秉涵低着头不敢回答。
姬医官像是预感到了不测,哑着嗓子大声问:“说,他们娘俩去哪儿了?”
一边的宋军需眼睛看着别处,把情况简单对姬医官说了说。
听完事情的经过,姬医官双腿一软就倒在了地上。但只是片刻,他就站起来沿着回去的铁路疯跑起来。
师长刘兴远走了过来,他看着跑远的姬医官,对身边的两个兵吼:“娘的,等什么,还不去把他给我拖回来!”
两个兵一阵飞跑,迅速追上姬医官把他硬拉了回来。
姬医官一下扑在地上,红着眼睛狂嚎:“老蒋他早就跑到台湾去了,留下弟兄们在这里替他卖命!老子不干了!”
说着,姬医官就又挣扎着要去找他媳妇。
刘兴远擦了一把脸,吐沫星子四溅地说:“那边早让解放军占了,你去了不光是人找不回来,怕是还要再搭上一条命!”
姬医官跪在地上喘粗气,眼珠子像是要鼓出来。沉默了半天,才从地上站起来。
刘师长说:“快上路吧,这年头什么事情都得想开点。”
姬医官无精打采地汇进了队伍里,只一会儿工夫,高秉涵就看不到他的身影了。正惆怅着,高秉涵感到自己的细脖子被人从后边轻轻掐住了。一阵吐沫星子随着刘师长的话语一起传了过来。
“秉涵啊,你怎么还跟着部队走,不是让你快点回家吗?”
高秉涵抬起头,定定地看了一会刘师长,终于说出了那句他一直不想说的话:“我娘让我跟着国军走,说国军不回去就不让我回去。”
刘师长一愣:“为什么?”
“我爹是让共产党枪毙的,我娘说我要是回去了,共产党是不会放过我的。”
“你爹不是个教书先生吗?共产党怎么会枪毙他?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高秉涵怯怯地说。
刘师长皱了皱眉头,说:“都是内乱惹得祸!奶奶的,这老蒋拉屎,别人擦腚,遭殃的都是老百姓!”
见刘师长没再撵着自己走,高秉涵就向他打问起刘凤春的下落。刘师长叹了一口气,说:“还是没有他们的消息。”
又问起荣团长和管玉成,刘师长更是一脸无奈:“自从在贵池被共军打散之后,一路上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这时,朱大杰从一边跑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块饼,用亮亮的小眼睛看着高秉涵,嘴角带着一抹笑。
朱大杰的身后是541团的许副团长。许副团长的手里还牵着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男孩。小男孩老是哭着要妈妈。后来,高秉涵才知道这个小男孩是许副团长的儿子。许副团长的妻子前几天子逃亡的路上让流弹给打死了。
朱大杰突然跑到高秉涵跟前,把手里的饼掰了一半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