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没有同学,没有亲人。13岁的高秉涵独自一人奔走在逃难的人潮里。唯一牢记的是临行时母亲的那句“你要跟着国军走”的话。
几天来,国军的背影就是他追赶的方向,国军的撤退路线就是他的行进路线。
生命里仿佛只剩下了奔走。饿了就随便找点吃的,喝了就捧起河沟里的水喝上一口,实在累极了就找棵树靠着歇息一会。
离开安徽贵池一直向南,先是走了几天平原,前面不远处就是黑漆漆的大山。
快要进山的黄昏,高秉涵追上了一支国军。这些国军已经变得让他不认识了,他们举着刺刀冲进村子哄抢老百姓的财物,遇到小伙子就抓,遇到大姑娘就往野地里拖,使用过的物品全部捣毁。
有一个兵高秉涵像是在541团见过,他本想上前去和他搭讪,但见他正在抢一个老太太的几只鸡就吓得躲开了。
那个兵也似是认出了高秉涵,他拎着已经抢到手的三只鸡走过来:“你在541团当过学兵吧?”
高秉涵不敢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那兵把鸡扔给高秉涵一只:“给你。”
那鸡被捆绑了双腿,在高秉涵怀里直蹬哒。
“前边就是皖南山区了,里边什么吃的也没有,到时候饿了湖上泥巴烧烧就可以吃。”
高秉涵看看那些正忙着哄抢老百姓财物的兵,问:“这都是541团的人吗?”
那兵说:“谁知道,早乱套了,我是掉队的,541团兴许在前边,也兴许是早就散伙了,快逃吧,要是让共军追上了可是没什么好果子吃。”
说着,那兵就把那两只鸡塞进一个大布袋里走了。鸡不老实,在布袋里不停地扑腾着嘎嘎叫。那兵很是恼火,把布袋使劲往旁边的墙上猛摔了几下,里面的鸡就没了动静。
高秉涵吓得直哆嗦,怀里的鸡又是一阵挣扎,他忙解开那鸡腿上的绳子把它放了。鸡刚落到地上,惊魂未定东张西望的当尔,就被一颗子弹射中了,顷刻间倒地毙命。高秉涵被这枪声吓了一跳。再看,一个胖子兵肩上扛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一拐一拐地跑过来,用还冒着烟的枪把那血淋淋的鸡挑在刺刀上拿走了。
山路越来越难走,国军的影子也越来越远,有时几天里都见不到一个兵,路上随处可见的是一些狼狈不堪的难民和一些随意丢弃的衣物。
一天黄昏,走在一条山间小路上的高秉涵忽然发现走在前边的一个背影特别像管玉成,他大叫着管玉成的名字忍着脚板的剧痛加快步伐追上去。
那人回过头来,并不是管玉成。高秉涵失落地一屁股坐到了路边的石板上。
天越来越黑,路上的难民一个个超过高秉涵艰难地往南跋涉。看一眼蜿蜒的无头无尾的山间小路,又累又饿的高秉涵脸上一片愁苦。
突然,一阵汽车的隆隆声从山下传来,抬眼看去,是辆大卡车。凭着经验,高秉涵知道这是国军运送物品的大卡车。汽车在爬坡,又加上道路崎岖狭窄,因此行驶的十分缓慢。
汽车越来越近,车上的两个兵都在昏昏欲睡。一个大胆的念头在高秉涵心头萌发,来不及细想,他就弹起双腿伸出双手使劲抓紧了车厢。虽然车速缓慢,但凭高秉涵的身高和体力要想攀爬上去,也并非是件易事。他咬着牙,使出浑身的力气死死抓住车厢不放手。汽车已经爬上山坡,车速在一点点加快,高秉涵的体力已经支撑到了极限。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不敢看到自己掉下去的那一幕。
就在高秉涵再也无法坚持要松手的时候,两只大手把他提到了车上。
高秉涵感到自己被重重地摔到了车厢里,紧接着一个兵大声呵斥:“你这个小孩,不要命了?”
这个兵的帽子上带着个圆圆的小太阳,他的脸也圆圆的。看着这个小太阳,躺在颠簸的车厢里的高秉涵心里踏实了许多。
另一个瘦子兵也醒了,他对高秉涵说:“你知道吗?你这么做很危险,这路的旁边就是万丈悬崖,只要一掉下去就会粉身碎骨!”
“你要去哪里?”那个圆圆脸的兵问。
高秉涵答不出,就说:“我娘让我跟着国军走。”
车突然停住了,司机从驾驶室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来点吃的!”
瘦子把罐头和饼干递过去。司机盯着车上的高秉涵看了一眼。司机把头缩回去,汽车又在山路上向前爬去。
两个兵也开始吃东西。也扔给了高秉涵一个罐头和一包饼干。好些天没正经吃东西了,高秉涵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盒罐头和一包饼干转眼就没有了。
“人不大,还挺能吃的!”那个圆圆脸的兵说。
瘦子兵又丢给高秉涵一个罐头和一包饼干,饿极了的高秉涵又要打开吃,圆圆脸的兵却按住了他的手:“再吃你的胃就会被撑炸的!这可是压缩饼干!留着明天再吃吧!”
瘦子兵说:“跟着我们走一段你就下去吧,前面说不定正在打仗,跟着我们不是什么好事!”
高秉涵不说话,缩到堆满枪支的车厢的一角不去看那个瘦子兵。
“过了皖南的太平县城再让他下吧,怪可怜的!”
瘦子不再说话,汽车一点点刺破夜幕向前郁郁独行。
睡梦中,高秉涵感到自己的双臂似是被人提了起来。实在是太困了太累了,最近高秉涵时常有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时候,此刻他怀疑又是自己在做梦,就不管不顾的又睡了过去。
身体似是悬在了空中,转瞬,他就感到自己像是轻轻地落进了水里。
冰冷的河水让高秉涵一下清醒过来。睁开眼,就见汽车正在涉水过一条浅浅的小河。
圆圆脸和瘦子正站在车上冲他招手,原来他们俩趁着过河车速缓慢的时候,把他从车上顺了下来。
那包饼干和罐头正漂浮在不远处的水面上,高秉涵赶紧爬起来扑了过去。手里抓着饼干和罐头,睡眼朦胧的高秉涵站在水里黯然神伤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汽车。
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跟着汽车的方向一点点走去。
夜晚的远处,是一片黑幽幽的大山轮廓。
天快放量的时候,高秉涵走到一个陡峭的悬崖转弯处,一抬眼,他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
他晚上乘坐的那辆汽车翻了,惨状不忍目睹。
汽车从狭窄的山路上翻下去后,在半山腰处被两棵大树夹住了。车厢向下倒扣,那两个押运兵随着车上的物品一起翻进了深不见底的悬崖。
司机有幸被驾驶室遮挡捡了一条性命。此时,他正对着深深的山谷愣神。
惊魂未定的高秉涵看着司机半天说不出话来。
司机也看到了高秉涵。他似是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小孩,蜡黄着脸虚弱地说:“你小子,命够大的!”
到底是坐了大半夜的汽车,转过山角,高秉涵远远地看到了一支骑马的国军。
马是白马,青山绿水映衬着,远远看上去很是壮美。但在高秉涵眼里,打动他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一种生的希望。他顾不上早已跑烂了的脚板,一瘸一拐地追了上去。
走近了,高秉涵发现满载军品的马队里也掺杂着一些步行的难民和军眷,这让他很是欣慰。他紧走几步,混进了难民群。
从难民们的交谈中,高秉涵知道前边就是可怕的马金岭。几天前,高秉涵已经从别的难民那里听说了一些马金岭的情况。说这是皖、赣、浙三省交界处的一片险要山区,但为了避开解放军的追击,这里又成为国军撤退的必经之地。
山间的碎石公路不知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陡峭的山间小路。路的一边是山,另一边是悬崖。起初,那悬崖是可以看见底的,山越绕越高,山套山,山连山,到了后来悬崖就处处是深不见底了。一眼看下去,有柔软稀疏的白雾缠绕山腰,那柔软的背后隐藏着一种无形的坚硬与可怕。细细的小路也渐渐模糊起来,放眼望去山头林立、峡谷峭崖,心头是一种永远也走不出去的绝望。
高秉涵身无长物,行动起来倒是方便,只是脚上的一双鞋子马上就要掉帮了,山石硌得脚钻心的疼。他捡起一块破布一撕两半随便缠裹一下,又接着走。
随着山势的越来越险,一些马匹摔下了山崖。那些摔下山崖的马匹又会把四周的人和马也连带下去。生命的消亡在这里变得异常平静和淡然。只不过是哗啦哗啦的一阵响,接着是些来自山谷的微弱的呻吟和回声。继而,就什么都没有了。
最可怜的是那些被强迫抓来的挑夫。越走离家越远,肩上的重负又使身体每况愈下。身心俱焚,愁苦满面。
有一个军官,抓来一个农民当挑夫帮着他老婆挑小孩和行李。那农民是出来赶集买东西的,不想就被抓来当了挑夫。挑夫一路走一路祈求着那军官把他放了,让他回家。军官不肯放人,用枪押着挑夫继续向前走。到了深夜,那军官夫妇行至一处由山洪堆积的水库时,挑夫扔下扁担奔下山坡一跃跳了进去。正当他奋力向对岸游去时,那军官拿起枪向他瞄准。正要射击,军官的老婆把他拦住了。那女人说:“让他走吧,这个挑夫已经帮我们走过了最艰辛的路程,我们应该感谢他才是。”
军官看了一眼他老婆,又看了一眼水中的挑夫,把枪收了起来。
傍晚时分,部队在一处峭壁附近处歇息。有个挑夫趁士兵闭目养神之际,丢下重担,拔脚跃身潜入到树木丛生的山谷里。士兵们发现后,立刻起身对着看树丛连连射击。崖下传来几声微弱的哀号,一切又归于沉寂。
更有一些年轻力壮的挑夫,抓来后被强行编为士兵。实在是受不了这个累,他们无数次地逃逸,又无数次地被抓回来。为了杀一儆百,一个团长把抓回来的一个逃兵亲自拖到一处悬崖一脚踢了下去。
累,实在是太累了,但不能停下。也饿,但没有吃的。天渐渐黑了,看着朦朦胧胧的山谷,13岁的高秉涵第一次想到了死,这种坠入山谷的方式也许并不是一种坏事,那样就可以永远不累不饿了,脚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高秉涵对着那缠绕着软绵绵云雾的山谷愣神。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她把身子探向山谷,伸出双手:“我的儿啊!”
她的儿子已经坠下山谷。
女人如泣如诉地哭泣着:“儿啊,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不知道你是妈的心肝吗?”
高秉涵的手里握着几个酸枣,他默默地走到那个女人面前,把酸枣递给那个女人。
高秉涵由衷的同情这个失去儿子的女人,但要把这种同情用语言表达出来却需要一种勇气。13岁的高秉涵是个极其容易害羞的孩子,他能做到的只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把那几颗酸枣递到这个女人面前。
女人呆滞着双眼看了高秉涵一眼,停留片刻,她拿起一颗酸枣吃了。
女人问:“你多大了?”
“13。”
女人说:“和我儿子一样大,他刚才从这里掉下去了。”
高秉涵看着山谷说不出话来。
女人又问:“你妈哪?”
“她在家里。”
女人的眼睛落在了高秉涵的一双用破布绑着的快要掉了帮的鞋子上。
“你妈一定很惦记你,你可一定要记着回家的路。”
高秉涵点了点头。
女人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双鞋,她拿出来递给高秉涵。高秉涵不好意思伸手接过来,神色局促地看着女人。
女人说:“穿上吧,我儿子已经不会再用到它了。”
女人把高秉涵的烂鞋几下扯下来,把新鞋子给他穿上。
穿上之后,女人就站起了身:“我们走吧,记着,你可不要忘了回家的路。”
新鞋子走起来舒服多了,高秉涵感激地回头看一眼那女人。眼前的一幕把他惊呆了,女人的身子已经飞了出去,女人的嘴里在说:“儿啊,你走了,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女人的身体拍打着山谷向下坠去,一阵扑扑楞楞的声响过后女人的就身影不见了,四周又归于沉寂。
高秉涵一屁股坐到了地上。要不是脚上的一双新鞋子,他真的是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是真实的。
又对着山谷看了许久,高秉涵站起来继续向前走去。他不想死了,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一定盼望着他活着回去,还有李大姐、弟弟,奶奶和姥姥,亲人的脸庞一一在他眼前划过,他不能就这么死了。他要是这么死了,他们该是多么的伤心?他要坚持!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一层层的险峻山峦终于显出平和明朗的眉目。有人疯了般地哭吼:“这回可是要下山了!”
高秉涵一下靠在一棵树上,累昏了过去。